第7章 第07章

作品:《秋水长天

    7


    不用了。


    沉默。沉默得让夜色显得分外宁静。其他人都睡了,有波浪一样的鼾声,间或隐约还有野兽的嚎叫。


    月光如水。


    半夜时分,刘子清有些烧,不断发出含糊不清的呓语。张建军给她打了针。担心地上湿潮,他一直抱着她。孟昭莲则担起母亲的两条腿,三个人依偎在一起,沉沉地睡着了。


    晨光袭来。一声声鸟鸣清脆婉转,宛若一节节美妙的音乐。孟昭莲缓缓睁开眼睛,清亮的山野满是勃勃生机。昨日,仿佛只是一场梦。


    他侧垂着头,半倚在她的肩上,一脸静谧安详。刘子清还躺在他的臂弯里,她则蜷伏在母亲的怀里。


    阳光是彩色的,在远山和绿树间打着一个又一个旋涡。


    刘子清的烧已经退了,人虽还昏迷着,但呼吸是均匀的。张建军给她拿了脉。老人脉象有些细弱,生命体征尚好。


    这时已有人摘了野杏和野桃回来。杏子黄黄的,煞是诱人。桃子还有些绿,挂了一层茸毛。大家分着吃了。一行人也再未远行,就在此处各找了空地安顿下来。


    张建军到河边取了山泉水,给刘子清喂了些消炎散瘀的药沫。无非是田七、红花之类,都是过去采的草药。他也给另几位伤者处理了伤口,分发一些药品。


    傍晚时分,刘子清竟奇迹般地苏醒了。她眼睛睁着,但口齿不清,脑子好似是乱着的,嘴里面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词语:“昭忠……昭华……昭莲……当兵……打鬼子……太平日子……”


    这几个词语中的每一个都戳中孟昭莲的泪点。


    她还是决定回孟家庄,她要去找孟昭忠和孟昭华。


    正好,张建军也有这个想法。于是,就在次日的凌晨,他们告别了那几户同乡,义无反顾地出发了。


    一路上,两个人的话不多。还是张建军背着刘子清,孟昭莲挎着药箱。为了减轻药箱重量,张建军还特意留下了一些药品。


    他们先到了玉泉沟。


    保长孟广德还如一株老树一样守在那儿。鬼子轰炸三次后再没过来袭扰,步兵也没有来。


    看到孟昭莲,孟广德一脸惊诧地说,错过了,孩子,错过了,你两个哥哥昨天早上来过,他们也在找你们呢!


    望着昏睡不醒的母亲,孟昭莲失声痛哭。这几天的变故跟梦一样恍惚,她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伤心,都化成泪水倾泻出来了。


    又听到家园被烧毁的消息,孟昭莲的心再次受伤。张建军的眼前也掠过一片阴云,仿佛天空都变得昏暗了。看着两个年轻人阴郁的样子,孟广德决定跟他们一起回家看看。


    一行四人是将近正午时分回到孟家庄的。


    伤痕累累的村子透着无尽的萧瑟与凄凉。


    没了屋顶的房子黑黢黢的,无声地诉说着悲愤。没有一户人家是完好的。丧心病狂的鬼子把罪恶发挥到了极致。


    几个人去了张建军家。一群不祥的苍蝇在院子里铺天盖地飞着。张逸夫躺在地上,人已经变了形,但依旧保持着拼杀的姿势。张建军被痛苦吞噬,孟昭莲也几近晕厥。


    可是,生活总得继续,他们掩埋了张逸夫,却掩埋不了沉重的悲伤。


    孟昭莲不时安慰悲情中的张建军,其实也是在调节快要撑不下去的自己。经历了这么多,她变得坚强了不少。张逸夫已经走了,药房也化成灰烬,母亲的情况未见一丝好转,但孟昭莲心中那道希望之光,还一直亮着。


    她家的大门已经烧没了,石头垒的院墙还在,院里的一畦韮菜还顽强地绿着。正房没了屋顶,两面主墙也断成几截。西厢房除了屋顶,主墙也还完好。所幸地窖里没进去火。当张建军挪开地窖的盖子,一股恶臭冲了出来。


    鬼子的那具尸体,已经腐烂了。张建军和孟广德好一番折腾,才将那死鬼子弄出来,挖了个坑埋了。


    因为这个没有被毁掉的地窖,几个人这几天终于吃上了米饭和肉。


    饭做好的时候,刘子清再次醒了。她眼神模糊,言语不清,嘴里重复着那几个有限的词语:“当兵……打鬼子……太平日子……”。


    她现在两条腿动不了,头脑还是混乱,但能吃能喝。张建军说这是由于头部受伤外加精神刺激引发的下肢瘫痪和老年痴呆。


    “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每天针灸,加上推拿按摩,还是有恢复希望的。”看着孟昭莲悲戚不已,张建军只有耐心抚慰。


    孟昭莲眼里露出一抹惊喜的柔光。


    你说的那些能教我吗?她恳切地问。


    当然……当然能!张建军拘谨作答。


    孟昭莲心中涌出一丝感动。这几天张建军一直在默默帮她,即使在刚刚葬了父亲之后。


    “当兵……打鬼子……太平日子……”刘子清每咽一口饭,就要吞吐这几个字。自打苏醒之后,她的目光大多时候都是呆滞的,可是,只要一开口讲话,她的眼睛就会张得很大,痴痴的满是期许。


    “放心吧娘,用不了多久,你就能站起来了,昭忠哥他们也回来了,这个家还跟原来一样。”孟昭莲轻轻地对母亲说,也是对自己说,“等赶跑了鬼子,我们就过上太平日子了。”


    孟广德从院外急匆匆跑进来,打破了她正在进行着的好梦。老保长原打算是回自己家里看个究竟的。


    “鬼子来了,快躲起来!”他气喘吁吁地说。


    “鬼子在哪,我跟他们拼了。”倚靠在院墙角的张建军突然情绪爆发,抓起前面从地窖取出来的一把铁锹就要往外冲。


    孟广德拉住了他。


    “孩子,别冲动!”他望了一眼孟昭莲,“我们都走了,她们怎么办?”


    张建军一下子就怔住了。此时的孟昭莲正跪在那儿吃力地把母亲往肩上背。他忽然有一种歉疚感,是作为男人的那种歉疚感。是的,在面对强敌时,任何一个男人都有责任保护女人。


    此时,鬼子遥远的军车声轰隆隆传过来。透过敞着口子的院门,他们看见大马路上向南行驶的鬼子车队。长长的车队绵延不断,拖着看不到尽头的尾巴。


    这么多的鬼子,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呢?孟广德忿恨地自语。


    鬼子的车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几个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车队从头走到尾,在他们的视线里晃了很久。


    太阳要落山了。失了光辉的太阳重重的,让人喘不过气。鬼子的军车虽是过去了,但几个人的心都被碾痛了。他们被一种无形的仇恨压抑着,久久都缓不过来。


    他们就在村里躲了一个晚上,次日天刚亮就离开了。因为担心有炊烟,他们连早饭都没做。他们带走了一袋米,拿了一些盐。孟昭莲还从地窖里取走了一床丝绸棉被。


    顺着来时的路,他们走走停停。经过玉泉沟时,又找了些没被炸烂的铁锅和炊具。将近中午时分,他们再次回到天罩山脚下。


    孟昭莲一路上都祈望能遇到孟昭忠他们,在每个山头她都要喊上几次,但留给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回声。


    孟昭忠是在太阳初升时抵达孟家庄的。为了赶时间,他几乎昼夜兼程。他到达时,孟昭莲几个人刚刚离开。


    在路上,他们曾经相向走过。在一道长长的山岗,他们之间,只隔了几株郁郁葱葱的野橘子树。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灶膛边新鲜的草木灰,地窖内少了的粮食和腊肉,消失掉了的死鬼子,无不在告诉孟昭忠,母亲和孟昭莲她们回来过。因为知道地窖口的只有她们。


    “娘,昭莲,你们在哪?”孟昭忠站在残缺的院墙上高声呼喊。喊累了,就坐下来休息,然后接着喊,直喊得嗓子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孟昭忠一会儿立在墙头上大声叫喊,一会儿坐在墙角边默默垂泪。乌黑浓密的头发散乱着,满是于心不甘的倔强。


    临近晌午,他莫名其妙地去了趟孟家坟地。


    孟家坟地在村北一块丘陵地阳面的土坡上。一走到父亲的坟前,他就躺在了那里。强烈的阳光刺人的眼睛。但他却浑然不觉地睡着了。


    坟头前杂草丛生。他仰面朝天,头枕着枪,伸开四肢躺成了一个天字。不时有蝴蝶轻盈地从他的头顶飞过,有蚂蚁好奇地从他身上爬过。一只黑蚂蚁还顽皮地围着他的胳膊绕起了圈圈。


    他睡了将近两个小时。醒来后,他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什么也没说,拍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往家赶。他的脸色绯红,嘴唇红得像刚燃透的火炭。


    他像没事一样熬了一大锅米饭,用干辣子炒了腊肉,还放了不少韭菜。他从地窖里找了个陶罐,先把饭菜打了包。然后才一个人坐在地上,狠狠地大吃一顿。他吃得狼吞虎咽,吃得满头大汗。之后,他回望几眼满目疮痍的家,默默地离开了。


    他又来到玉泉沟,在他家那个被炸毁的草棚前,久久伫立。他的表情异常平静,没有眼泪,也看不到悲伤。


    他往天罩山方向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完全是凭着某种直觉在走,冥冥中似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在雄伟的天罩山脚下,他破了嗓子用力呼喊,可声音却沙哑低沉,根本发不出去。除了他自己,没有谁能听得到。


    半下午时,他顺着一条向东流的小溪漫无目的往前走。


    就在他前面不足两百米的地方,孟昭莲正拿着一只陶瓷碗往水桶里舀水。水很快就满了。她穿过稀疏的树木,直往北方去了。


    走到孟昭莲取水的地方,孟昭忠不自觉就停了下来,然后完全无意识地朝北方张望。映入眼帘的,除了丛林,什么都没有。


    太阳走了一天都倦了,疲惫地收起锋利的光芒。山林被镀了一层瑰丽的彩金,柔美得让人流连忘返。孟昭忠清瘦的身体被拉得很长。那是一幅孤单的剪影。


    他取下斜背的布包,里面是打了包的两罐子饭菜。坐在地上,他轻轻地把布包解开,然后系上。再解开,又系上。最后他走到小溪旁,掬了几捧水咕咚咕咚喝了。


    在小溪边不远处的一块草地上,他直接躺倒,怀抱着三八大盖,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而在他正北方距离不足几百米一块耸立的山石下面,刘子清正躺在孟昭莲带过来的丝绸棉被上,痴痴地念着他的名字。


    “昭忠,昭忠啊……”她眼神朦胧,吐字也模糊,似哄着婴儿的睡眠。


    “娘,又想昭忠了。”孟昭莲跪在旁边,正为她按摩两条僵硬的腿。


    “娘,昭莲……”睡在草地上的孟昭忠,也同时在打着呓语。


    天刚蒙蒙亮,孟昭忠就醒了。他肩上枪,挎上布袋,在小溪旁洗了脸和头发,又接连喝了几口水。然后,这个容光焕发的青年,又神采奕奕地出发了。


    几分钟过后,一个美丽的少女提着水桶也来到这个地方,洗脸,漱口,汲水,随后步伐轻盈地远去。当然,她就是孟昭莲。


    孟昭忠是在次日半晌午时回到七家梁的。


    那棵橘子树下空荡荡的,孟昭华还没有来。


    孟昭忠取下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他拧开陶罐的盖子,轻轻地闻了闻,一副陶醉的表情。一路上他几次动了吃的念头,但都努力地克制了。这些饭菜是专门给孟昭华留的。即使要吃,也要和他一起。


    忽然,天空中不知何时飞来一群黑乌鸦,盘旋着,聒噪着。那叫声干瘪空洞,给孤独的七家梁增添了几分诡异。孟昭忠心情本来就差,被这些乌鸦闹得简直糟透了。而那群讨厌的家伙像要故意找茬,嘎嘎嘎叫个不停。


    孟昭忠终于不堪其扰,一抬手冲天空连发两枪。只听“砰砰”两声,两只乌鸦应声落地。


    太阳已经悬在正上空了。孟昭忠立在树下凝视着南方,神情焦躁,任凭额头上的汗水滑进眼眸。


    太阳偏西。他来回走动,脸色涨红,浓眉紧蹙,不时有汗珠从乌黑的头发尖上滴落下来。


    夕阳西下。他又坐在了树荫下,低垂着头,怅然地望着两个陶罐发呆。


    天渐渐暗下来。他伸手摘了几个青绿的野桔,快速剥了桔皮,几口便吞掉了。


    月亮升起来了。他倚着树坐着,将枪斜靠在右肩上。


    他一直茫然地睁着眼睛,满脑子全是杂乱的影像。一会儿是梦境中母亲说你要照顾昭莲照顾昭华时的那份殷殷切切,一会儿是孟昭华说那就三天后见时的那种漫不经心,一会儿又是昭莲说你们要是走了我和娘怎么办时的那副可怜楚楚。


    对于孟昭莲的身世,孟昭忠曾有过隐约的模糊的记忆,但始终没有得到印证。毕竟当时他还不到三岁。很小的时候他也曾小心地追问过父母几次,可他们给出的答案跟他的判断从来就不相符。但每一次都会有一种直觉给出他答案。在最深层的心底里,他隐隐地知道,他与孟昭莲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善良的他却从未跟任何人说起,包括昭华,也包括昭莲。


    可是最近这两年,母亲的某些言行还是让他觉出了别样的成分。她有意无意间总让他多照顾昭莲,时不时安排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干活,或者一起外出。话里话外总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说你们将来怎样怎样,如何如何。而对昭华,却从不这样。他隐隐感受到了母亲的那份特别,可又说不清道不明。从小到大,他对昭莲的疼爱,超过昭华,甚至超过自己。可以这么说,为了她,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什么都可以付出。


    不知为什么,自从那天看到平安扣,看到昭莲的那些信物,他心里不自觉间就多出了某种异样的情感。他知道,那是一种一辈子都想保护他呵护她的冲动。母亲原先的那些心愿,他一下子就读懂了。由于这个莫名的情愫,一心想见到母亲和昭莲的心思,也变得越发浓烈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那张充满谜团的便笺和襁褓都在。可是,她现在人又在哪里呢?还有母亲,还有昭华,他们都在哪儿呢。孟昭忠痛苦地闭上眼睛,内心充满了深深自责。


    忽然,一阵悉悉窣窣的响声从背后传来。孟昭忠猛然睁开眼睛,迅即借着树身转体出枪,同时拉响枪栓,子弹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