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06章
作品:《秋水长天》 6
该说说孟昭莲了。
鬼子的轰炸机飞过来时,她正和母亲刘子清在距草棚不远处一块朝阳的山坡上挖蕨根。按说这时候还不是理想的挖蕨季节,但刘子清想得长远,她说山上的日子还不知什么时间是个头,家里的粮食总归有吃完的一天,所以还是要早做打算。蕨根一直是山里人的救命粮,每回碰到灾年,山里山外都是挖蕨根的穷苦人。蕨根经过刘子清的巧手,可做成滑溜溜的蕨根粉,还能打成粘乎乎的糍粑,都是很诱人的美味。两个人午饭都没顾上吃,总算收获了满满的两大背篓。正准备收拾锄头往回赶,爆炸声就在这时候劈天盖地传过来了。
那天孟昭莲穿了一件丝绸小褂,粉红色的,显得颇有些扎眼。鬼子的一架轰炸机就这样跟了过来。母亲刘子清拽着她往旁边的野树林里跑。飞机马达巨大的轰鸣声特别刺耳。螺旋桨在头顶上呼呼地打转,孟昭莲的头发全被吹散,整个人几乎就要跌倒。刘子清的双手此时是那么坚定有力,孟昭莲被紧紧地拽着,机械地向前奔跑。
就在两个人要进入树林,一声锐利刺耳的鸣叫从天空贯穿下来。孟昭莲感觉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停滞了。几乎是同时,她感觉自己被猛地拉了一把,身子不由自主倒了下去。然后是一声巨响,之后便失去了知觉。
不过她很快就醒过来了,甚至闻到了粘绸的血腥味。她努力睁开眼睛,睫毛上全是尘土,想要抬手去擦,才发现身体被很重的东西压着。是母亲刘子清伏在她的身上。她忽然回想起刚才那个可怕的瞬间。是的,是母亲在炸弹掉下来那个时刻将她扑倒,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了她。
娘……孟昭莲慌乱地叫起来。她用力地推着母亲,可她的身体却显得分外沉重。
莲儿……别怕,娘在!刘子清的语气极其低沉,声音仿佛来自另外一个很远的地方。
孟昭莲心头一紧,心里猝然掠过一丝恐惧,但又说不清道不明。她费了很大的劲总算挪出了上半身,两条腿还被压着,她是抱着母亲的身体坐起来的,随即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
母亲还保持着面部朝下的姿势,脑袋软软地向右侧垂着。靠近左耳的部位满是黑红的血,与泥土黏糊糊地凝结在一起。头发还打着不规则的缕儿,有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浸。她的整个背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土,瘦小的身躯显得那么单薄无助。
孟昭莲的脑子出现了短瞬的空白,然后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娘……她大声地呼叫,唯恐这声喊叫之后就再也听不到母亲的回答。
莲儿,没事……娘没事。刘子清的声音微弱,气若游丝。
“娘,你先别动,你受伤了。”孟昭莲仿佛经历了一场蜕变。她小心翼翼地拨去母亲头发上的碎土,轻轻触摸着左耳后面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伤口看起来不浅,上下交错,肆意地裂开着。
此时孟昭莲已顾不了许多,她脱掉粉红上衣,对母亲耳朵上的伤口作了包扎。还有血往外渗,衣服洇得一团鲜红。
“娘没事的,有我呢。”此时上身只穿了白色背心的孟昭莲显出了从未有过的从容镇定。她竭力控制着情绪,小心地把母亲扶起来,使其倚靠在自己怀里。
刘子清脸色蜡黄,嘴唇紫乌,还有血沫从嘴角溢出来。
“莲儿,不要管娘。”刘子清眼睛强睁着,虽有些混浊,但满是坚定,“穿娘的衣服,把脸涂黑了,早些离开这,不要管娘。”
“娘,别说这些,你没事的。”孟昭莲打着笑颜强装镇定。
“娘的伤娘自己知道。莲儿,就按娘说的做。”刘子清每说一句话,都要费很大气力。
“娘,别说了,我一会儿就背你回家。”
“不用了,娘知道自己的身子。娘好想一家人平平安安的,过个太平日子,可娘今个怕是不行了……莲儿,见到昭华,告诉他,他要当兵,就去吧,当兵打鬼子,娘不拦了。还有,昭忠……”刘子清忽然攥紧了孟昭莲的手,“莲儿,娘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你……不要怪娘。”
“娘,别说了,你先缓缓,我一会儿背你回家。”孟昭莲的眼泪此刻再也抑制不住,一串接着一串涌了出来。
“莲儿啊,其实……其实我不是……不是你的亲娘。”刘子清的目光从未有过的柔和,里面夹杂了深深的母爱,“上次娘给你看的,那枚平安扣,是你亲生父母留给你的……你的信物……”
“娘,你这是怎么了,别说了,我现在就背你走。”孟昭莲欲起身,但被刘子清的那双手轻轻地按住了。
“至于你的亲生父母,我和你爹都没见过。他们只留下了玉佩,还有一张纸,那上面写了你的生辰。”刘子清显得异常清醒,仿佛现实中的时间已然不存在了,“你被放在一个山路上,那时你出生才三天。我和你爹把你抱回了家。我记得,那天是民国十七年七月初八。”
刘子清一脸安详,完全陷入了一个幸福的回忆里。孟昭莲却早已是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莲儿,别哭!”
“娘,别再说了。娘你别怕,你肯定没事的……没事的,你就是我亲娘,就是我亲娘!”孟昭莲忍不住紧紧搂住母亲,生怕她忽然之间就会在眼前失去。
“按娘说的,快走吧。”刘子清蓦然张大眼睛,一脸痛苦的挣扎。她本想坐起来把自己的衣服让孟昭莲换上,可整个身体好似失去知觉没有一丝反应,只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娘你不动,我现在就背你走。”孟昭莲抹掉眼泪,轻轻跪下去,缓缓把母亲背到肩上。
“娘,我们回家!”孟昭莲的声音柔软而有力。
放眼望去,原本被迷尘遮得昏暗的天空,已然清爽了不少,虽然远方还有几处烟雾在飘摇。
孟昭莲步子坚实地往山下的草棚的方向走。刘子清似乎在她的背上睡去了,只是偶尔会冒出几句混沌不清的呓语:“当兵……打鬼子……太平日子……”
走在崎岖的山坡上,孟昭莲不知怎么又流泪了。母亲刘子清前面讲的那些话她都听见了,也全听懂了。关于自己的身世,很小的时候她就隐隐地感觉出不同。父母从来没打骂过她,对她的疼爱明显超过了两位兄长,乃至她都不自觉地生出了某种公主般的优越感。直到听到邻家一个伢崽子骂她是山沟里捡来的野孩子,她一向天真无邪的心灵才泛起了一丝涟漪。她跑回家告状,母亲当时的反应让她陡然间就觉出了异样。虽然当时她还不满五岁。母亲的眼神里居然掠过了一丝慌乱,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但还是被她敏感地捕捉到了。纵然母亲立马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但这个阴影却如疤痕一样在心里面烙下了。她再没问过任何人,只是用那双幼小的纯真的眼睛细心观察。她害怕知道结果,更不想知道,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让家里人变得不开心。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父母兄长是天底下最好的,是任何人也无法替代的。在她十六年的人生中,她全部的亲情和爱都在这个家里。母亲之所以选择这时候说出真相,无非是想让她赶快丢下她离开。一想到这里,她甚至有些抱怨母亲,难道这么多年了,她还没把自己当成亲生女儿。她在心里默默地对背在身上的母亲说,娘啊,你过去是,现在是,将来都是我的亲娘。
“快跑,飞机来了。”一个急促的声音打破孟昭莲的苦思冥想。
还没等孟昭莲反应过来,一个少年已经从山坡的另一端蹿过来,动作敏捷地把刘子清从她背上揽过去抱在怀里,然后往南边的野树林奔跑,“快跑昭莲,鬼子的飞机又来了。”
可不是吗,鬼子轰炸机诡异的声音再次轰隆隆从天而降。这么清晰明了震人心弦的重低音,孟昭莲刚才竟然丝毫没感受到。
少年是老中医张逸夫的独生子张建军。他一个人在山上采药材,侥幸躲过了鬼子轰炸。他急匆匆往回赶,是因为他父亲说好了中午要赶回山里。
这个张建军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三岁那年母亲突患脑梗去世,是父亲一手把他抚养成人。从小他就跟着父亲学中医,整天背《黄帝内经》,背《神农本草经》,脑子里装的几乎全是中医知识。他比孟昭莲大一岁,两个人在一起读过两年私塾,也算是同学了,可相互交流甚少,尤其是近一两年,平时见面也就相互笑笑了事。这主要缘于张建军相对拘谨的性格,他是一个容易害羞且动不动就脸红的人。不过,在山上这些天,由于两家的棚子挨得近,两个人碰面的时间多了不少。
这是鬼子第二个波次的轰炸。由于张建军的出现,孟昭莲躲过了一劫。
在林子里,张建军将刘子清轻轻放下。此时的刘子清已陷入半昏迷状态。
俺娘的伤重吗?孟昭莲急切地问。
因为事发突然,张建军先前将自己随身携带的药箱和采了一背篓的药材也抛掉了。他解开包扎用的衣服,“血基本上止住了,但还需要消毒,现在最担心的是颅内伤。”
张建军目光清澈,脸上还浸着细密的汗液。他穿着紧身黑色短袖背心,宽松的米白色粗麻裤,举手投足间透着青春气息。他凝思静气,手指轻轻搭在刘子清的手腕上。他拿脉的手细腻红润,反衬着她的瘦弱惨黄。她的脉象极弱沉细绵软,除了颅内有伤,脏腑内也有严重内伤。
大妈,您醒醒,能听见我说话吗?张建军和缓地问。
娘,你说话!孟昭莲也焦急地呼喊。
是昭忠吗,昭忠,是你吗?刘子清忽然开口。
她的眼睛大大地睁着,但发出光是弥散的。她的两只手胡乱地抓着,最后紧紧抓到了张建军的手。她仿佛用尽了全部气力,整个身体都在颤栗。
“昭忠啊,你要……要和昭莲在一起,你要照顾昭莲……一辈子,一辈子……”
“昭莲,昭莲……”她的另一只手又开始顽强地在空中挥舞着。孟昭莲哭泣着把手伸过去,刘子清一下子就握住了。
她的两只手抖动着,努力地把张建军与孟昭莲的手往一起拉。两个不知所措的年轻人默默地配合着。就这样,两只手被握在了一起。
“你们要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答应我……”刘子清嘴唇乌青,像打冷颤一样地哆嗦着。
“昭莲,答应娘……”刘子清转向孟昭莲,一脸的期许。
“娘,你别说了,我……我答应你。”孟昭莲不忍看着母亲如此痛苦。
“昭忠,答应我……”刘子清目光空空地望着张建军,急迫而坚定地追问。
张建军看了看孟昭莲,窘得满脸涨红。虽没吭声,但一颗心却莫名地怦怦直跳。
关于孟昭莲的身世,张建军小时候就隐隐约约听村上的大人讲过。大人们讲这些时当然是要背着小孩子的。正是他们那种鬼鬼祟祟的神秘感抓住了张建军好奇的心,让他特意竖起耳朵偷听到了这个秘密。当时人家说得含糊,又极为避讳,但意思再清楚不过,那就是孟昭莲不是孟家亲生的,是从山里头捡来的。回家向父亲求证,却得到了一顿责骂。张逸夫说别人瞎说什么你都信,以后这个事再不准跟旁的人乱讲。父亲那个不同寻常的态度反倒让张建军更加起疑。不过,那时他年纪尚小,根本也不当真,这个疑问也确实再没对什么人提起过。
而此时,刘子清的这个举动,让张建军骤然就想到了之前听到的那个秘密。
“建军,难为你了。”孟昭莲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他凝视着孟昭莲,忽然就有一种别样的情感涌上来。他默默地在心里说,“我要保护她!”
“昭忠,答应我……”刘子清依旧在追问。
“娘,我答应你!”几乎没再有任何犹豫,张建军果决地回答。
孟昭莲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跪身上前,紧紧地贴向母亲的脸。
刘子清终于昏沉沉地睡去了。
鬼子第二波轰炸过后,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平静。张建军找回药箱,并从采的药材里多带些蒲黄,其它的连同背篓也只好丢弃了。刘子清仍在昏迷,他给她的伤口进行了简单消毒,并重新作了包扎。孟昭莲在附近小溪旁清洗了自己的丝绸小褂,随手甩几下便穿在了身上。
他们下了山,此时的玉泉沟已完全被毁。张建军的家被轰炸得最惨。可能是有人过来看伤,鬼子轰炸尤其凶猛。他家那个临时草棚已踪迹全无,周边还有血肉模糊辨不清人形的躯体,随处可见大团大团凝结了的黑红的血。孟昭莲家的棚子,同样是面目全非。整个玉泉沟哀伤遍野,惨不忍睹。
因为有鬼子还要打来的消息传来,活着人们纷纷四散逃离。孟昭莲伫立在她家的茅屋前,低声呜咽。张建军背着昏迷的刘子清,不断催促她离开。
我想在这儿等我哥他们。心情稍稍平复的孟昭莲说。
我们必须得走,哪怕避一避再回来。张建军这一次异常果决。
孟昭莲就是不动,只是立在那里抽泣。
你问下你娘,看她怎么说。束手无策的张建军没头没脑地说。
娘你醒醒,你说我该怎么办?娘你说话呀……孟昭莲悲悲切切对着母亲哭诉。
说来也怪,奇迹真的就发生了。刘子清眼睛是闭着的,但发出的声音却是格外清晰,一字一句,“莲儿,快跑,飞机来了,快跑!”
事情就是这么诡异。当张建军抬头北望,鬼子的飞机正向这边飞过来。第三个波次的轰炸就这样开始了。
正是这个提早发现,为他们赢得了逃生的时间差,也让很多人在炮火连天中有惊无险地进入了南边的树林。
他们随着逃生的人流漫无目的地奔跑。天色将晚时,敌机终于退去了。人们茫然不知去往何处。有人说继续向南,有人说应该向东,理由都是一大堆。也有人说干脆回孟家庄,说即使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不想死在外面做个孤魂野鬼。
孟昭莲和张建军决定跟着东行的人群。他们觉得这样可以不必走得太远,虽然惊险可能多一些,毕竟路途近,躲过眼前的危险后,能尽早地回家。
天很快就黑了。
玉泉沟的东边是耸立的高山。这座山的名字叫天罩山,山径险峻。古树参天,溪水潺潺。
孟昭莲一行有十五人,共六个家庭,五名伤者,其中刘子清的伤势最重。趁着月光走了一个时辰,最后在山脚下一块林地上停了下来。
夜宿荒野,睡意全无。由于张建军背着刘子清,孟昭莲一直挎着他那个药箱。开始时觉不出什么,后来两个肩就有些受不了,她咬着牙才坚持下来。一停下来休息,她感受到了两个肩的疼。是那种钻进骨头缝里的疼,疼得她终究没忍住,委屈得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开了。
看着孟昭莲在那里抹眼泪,还不时地揉捏自己的肩,张建军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按捺不住问了一句,怎么了?
没事。
那……那什么,我帮你按一下吧,会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