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作品:《秋水长天

    8


    孟昭华尝到了怅然若失的滋味。


    是的,就在孟昭忠离开的那个瞬间,这种感觉就来了。这是孟昭华没想到的。他甚至远远地跟着孟昭忠悄悄走了很久。看着孟昭忠的背影一点一点变小,最终消失在山之尽头,他越发感到内心的茫然。


    孟昭华天生就是个急性子。有些事急完了一静下来他就后悔。不过这一次他倒没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妥。只是这种莫名的失落感带给他的冲击力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的。还有,之以坚信母亲和孟昭莲她们会往南边走,完全是基于一种他自认为最为科学的判断。因为向西要经过鬼子过兵的马路,向东是高山,人迹罕至,一般逃难的人不会选择,向北更不可能,因为日本鬼子就北边过来的。只是,他忽略了一条最重要的理由,那就是情感。实际上为了能等到他和孟昭忠,孟昭莲根本没考虑这些理性的东西。可书卷气十足的孟昭华却没有想到这一层。


    孟昭华一个人提着猎枪往南走。这个时候,他也开始对山路上一些遗弃物产生兴趣,即使碰到并不算新鲜的粪便,他也要观察琢磨上一阵子。此时他才对过去自己跟孟昭忠缘何会为某些行为发生争执有了一些顿悟。原来作为主宰者做事情会不自觉地付出全部身心,而追随者却随时可以产生出某种批评挑剔的心态来。现在一个人的他已经彻底成了过去梦想里可以抉择自己行动的自由人,可是,在片刻的新鲜好奇之后,什么都不过还是老样子。


    总是一条若隐若无的路,山那边依然是山。


    层峦叠嶂,有时松涛阵阵,有时溪水潺潺,有时流云舒卷。灌木丛中,鸟儿在枝头啁啾着欢快。青草坡上,山花在风中摇曳着烂漫。


    而面对这一切,孟昭华的心里只有漠然。也许就在一念之间,他忽然有了一种可怕的直觉。那就是他感觉自己正失去一种方向感。在这茫茫的群山之中,他第一次感受了一个人的脆弱和渺小。


    这种迷惘的感觉直接造成了精力不集中,使他对眼前一块土质松软覆盖了枯草的地方竟毫无察觉,以至于一脚就踏进了一个明显是人为设置的陷阱里。


    陷阱并不深,但足以把孟昭华拌一个扎扎实实的跟头。还算他手疾眼快,拿手里的猎枪作了些支撑,不然不知道他那一口整齐的牙齿还能剩下几颗。即使这样,他的两个脚腕子还是发出嘎的一声脆响。孟昭华大叫一声疼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有几个人已经从旁边的灌木丛里窜出来牢牢按住了他。


    谁,你们干什么?被沙土迷了眼睛的孟昭华大吼,我的眼睛!


    几个人连理都不理他,相互嬉笑着仿佛只是逮到了一只兔子。他们首先下了他的枪,然后反背双手把整个人硬扯了上来。


    孟昭华虽全力扭动,蹦跳,怎奈被人拿住了要害,所有反抗也就成了枉然。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他痛苦地叫着。有人不怎么耐烦地托住他的头给他硬揉了几下,还煞为体贴地抹掉他眼角的泥。还别说,这几下子还挺管用。孟昭华立马睁开了眼睛。虽然眼白的地方有些发红不时还有眼泪溢出,但面前的几个人他还是看清楚了。


    他们穿黄绿色军装,戴圆筒式布制军帽,左臂上佩戴臂章,领口两边有领章,红底蓝线加黄色立体三角星。每人都肩有步枪,有两个还是捷克式轻机枪。


    这几个人竟然是国军士兵。


    快放开我!孟昭华眼里喷着怒火大吼,你们这些当兵的,不去打鬼子,抓我做什么?


    哪那么多废话,看来不给他尝点苦头,他就不知道咱七十四军的厉害。一个领章上一道蓝杠两颗黄星的矮个子凶巴巴地说,把嘴封上,头套套上,带走!


    旁边的人立马拿过一条绑腿带子,脏兮兮的还带着一股臭气,直接勒在了孟昭华的嘴上。孟昭华咯噔一下子,差点窒息过去。紧跟着整个头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给蒙上了,胳膊更是被狠狠地向上勒着捆了。


    孟昭华感觉自己正在做着一场马上就可以结束的噩梦。可是这个梦根本停不下来。七十四军?不就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抗日铁军吗?孟昭华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这帮人怎么能跟七十四军有什么瓜葛。他想探个究竟,可却张不开嘴。他撞头,跺脚,倒在地上打滚,可是没用,换来了是一顿没轻没重的拳脚。


    孟昭华几乎绝望了,最终放弃了没有半点意义的对抗,因为每一次都会招致更为强硬的打击。他已搞不清自己被抡了多少拳头,踹了多少脚。他脖子被套了粗糙的麻绳,猎枪被挂在上面。他们拽着他,如同牵了一头驴,或者一条狗。


    那个自打懂事以来就心比天还高的孟昭华这回是彻底蔫了。当一个人肉体被彻底打垮的时候,他的气场再强大也会随之垮塌。从小孟昭华的眉宇间就有一股掩都掩不住的狂傲之气。这当然跟老天赐给的性格有关,但跟听多了旁人的赞美也绝对脱不开干系。那高傲挑着的浓眉,那又黑又硬的头发,还有后脑勺上那两个拧旋,谁不说那是代表着桀骜不驯呢。对,是烈马,孟昭华喜欢自己烈马一样的性格。可现在,这匹烈马差不多是被驯服了。


    没人考虑他的感受。感觉那几个兵根本就没把他当成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


    还差几个?那个蓝杠两星问。


    算上这个,还差仨。一个声音里还带着几分稚嫩的士兵回答。


    这年头,逮个壮丁也不容易。蓝杠两星语气里带着抱怨。


    闻听此言,孟昭华的脑袋嗡地一声,随即闪过瞬间的晕眩。


    那几个人还在饶有兴致地嚼着舌头,可孟昭华的耳朵已灌不进别的什么声音了。


    “壮丁!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抓壮丁。自己成了故事的主角。难道这就是自己从军梦想的开场?”孟昭华本是想苦笑的,可嘴巴被勒着,看来也只有在心里暗自发笑了。


    “这是要去哪里呢,三天之后,还能返回来吗?”想到这些,孟昭华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


    踉踉跄跄地,孟昭华被人拖拽着,不知道机械地走了多久。他已经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等被人摘了头套,解了勒嘴的绑带,他眼前已是一片漆黑了。


    “进去吧,给我老实点,不然就是找死。”一个兵把他推进了一个黑洞洞的屋子。


    那句想象了一万遍的脏话最终也没骂得出口,孟昭华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地狱吗?他几乎是瘫倒在地上的。胳膊还被捆着,连麻木的感觉都没了,仿佛已经脱离了身体。他蜷缩成一团,沉沉地闭上眼睛,没多久便昏睡过去了。


    他被人拍醒时,天已经大亮了。胳膊上的绳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被解开了。


    小伙子,没事吧?一个光着膀子约摸四十多岁的汉子问。


    孟昭华坐起来,嘴角轻轻上扬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这个小小的屋子竟然还蹲坐了六个人。个个都是瘦精精的模样,其中一个看上去完全还是个孩子。那孩子眼神木木的,正怯生生地打量着孟昭华。


    你说了一晚上梦话。光膀子汉子说。


    是吗,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孟昭华略带茫然地说,这儿是什么地方?


    这是祁安县的一个抗日驻点。光膀子的汉子说,咱们这些人,用不了几天,就要上战场了。


    上战场,不就是给党国当炮灰吗?一个长着老鼠眼的瘦子气冲冲地说,


    这时候门开了。两个表情木讷的士兵放进来一大铁盆米饭。雪白的米饭冒着热气,香味瞬间飘满了屋子。


    那个老鼠眼抢先凑了上去,接着几个人就把那盆饭拖进来围了。


    士兵锁了门一离开,老鼠眼抓起米饭就往嘴里塞。另几个人只稍稍迟疑了半拍,也全都用手抓着吃了起来。


    孟昭华还坐在旁边没动,其实肚子已经发出了抗议。他轻轻咽了咽口水,唯恐别人察觉到这个小动作。


    过来吃啊,这里可没人管你。光膀子一边大口咀嚼一边打招呼。


    那个孩子也把身体往后挪了挪,用和善的目光向他示意。


    孟昭华硬着头皮凑了过去。他几乎是闭着眼睛给了自己勇气才把手伸进盆子。


    等两个士兵把青菜汤和碗筷抬进来时,一盆子米饭已被消灭得干干净净。


    一个士兵和缓的语调说,都听好了,一会儿集合,我们陶营长要训话。


    陶明亮营长的训话是在一个开阔的院子里进行的。


    和孟昭华一样身着便装的所谓壮丁差不多有两百人。真正的军人反倒不多。除了在队列两边持枪执勤的士兵,参加列队的官兵只有短短的四路纵队,而壮丁的队伍却有十几路。


    很多东西是孟昭华后来才知道的。这里新组建了一个独立营,营长的命令都下了,可手底下只有半个连的兵力,上面只管装备,剩下的兵要自己想办法。这么多壮丁有一半是征集来的,有一半就是硬抓过来的。据说之前陶营长给每个班分了任务,一个班十个人。他说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把人弄到队伍里来,那就有办法让他打鬼子。


    一个自称叫张雪松的连长在整队报告之后,陶营长叫大家坐在了地上。


    陶营长讲得全是大白话,但鼓动性不小。


    “国难当头,是男人就应该当兵打鬼子。听说有人为了逃避兵役,拿硫黄弄瞎自己眼睛,剁掉手指头,他妈的这些人还算男人吗?这些人对得起我们在战场上牺牲的烈士吗?”他竭力控制着情绪,“此次把我们一些兄弟强征到这儿,也是不得以而为之。日本鬼子要亡我国家,灭我民族,作为响当当的中国汉子,我们能答应吗?”


    “不能!”队伍里有几个人大声回应。


    “能不能答应?”陶营长高声追问。


    “不能!”整个队伍齐声呼喊。


    “对,不能!国家都要亡了,你不站出来,我不站出来,谁站出来?我们每一个中国人,都有责任拯救我们的国家,拯救我们的民族,拯救我们的父老乡亲,拯救我们自己。这些天,日本鬼子又烧了我们不少村庄,炸死了我们无数百姓,怎不让人痛心疾首!可是,我们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就知道自己逃命,这样不行,我们是要把大家组织起来,发给大家枪,发给大家炮,咱们一起来,干掉日本鬼子!”


    “干掉日本鬼子!干掉日本鬼子!”那些士兵像是预先准备好了似的,一声接一声振臂高呼。随后整个队伍也跟着齐声呐喊。


    孟昭华被现场气氛感染,血脉偾张,激情澎湃。


    这个充满理想的热血青年,已然忘却了先前被抓时的屈辱,完全融入到这个激昂的氛围里了。


    “张连长,指挥唱个歌,再给弟兄们鼓鼓劲!”陶明亮大声说。


    “是!”那个张雪松连长也跟打了鸡血似的,“左边的四路,起立!”


    那四队纵队唰地一声全站了起来。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起……唱!”张雪松精神抖擞,动作有力。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抗战弟兄勇敢前进,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歌声震天,气贯长虹。


    孟昭华对这帮战士有点刮目相看了。从昨天到现在,依稀都还在梦里,怎么都真实不起来。可抓他的那帮人就在那边,扯着嗓子吼着,真真切切地。虽然他们穿了军装,分得不是很清,但他还是认出了其中的几个。尤其那个蓝杠两星,小子站得还挺靠前,唱得好似也比旁的人更起劲。真搞不清这些家伙是怎么混进国军队伍里来的。孟昭华昨日里可是要跟那些人拼命的,一路上也老想着怎么样报仇雪恨。可是,也不过就听他们唱了这首歌,那颗报私仇的心都快被融化了。


    集会一结束就发军装。每个人还配发了一个可以手提的小木箱,说是存放个人物品。孟昭华提出要拿回自己的猎枪。还真不错,猎枪很顺利地被返还了,只是取走了全部的子弹。这样,属于孟昭华自己的东西,就只剩下这杆老猎枪了。


    他脖子上的平安扣还在。这枚小小的玉坠依然细腻柔润,精灵可人。他轻轻地抚摸着,如抚摸着某种回忆。这是昭莲的平安扣,是母亲一再强调的她的嫁妆。可是现在,他已经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军装很合体,只是还没配军衔。穿上军装的孟昭华英姿勃发,威武洒脱。


    新兵强化训练从当天下午就正式开始了。


    让孟昭华没想到的,新兵班长竟然是那个蓝杠两星。


    站在队列前面,这家伙更显出了他的矮。两肩也不怎么匀称,左边高右边低。五官搭配得更是比较混乱,额头往前倾的太多,鼻子、眼睛和嘴巴挤得太近,搞得一张脸好似进化得比别人慢不少。


    做自我介绍时他还专门瞄了孟昭华一眼,原本滑稽的长相认起真来更是雷人,“本人姓刁,名凌云。凌是凌云之志的凌,云是凌云之志的云。”


    孟昭华差一点没喷笑出来。那一瞬间他的表情甚至有点扭曲如果不是狠狠咬住嘴唇强压下去,那个笑声差不多能喷刁凌云一个趔趄。


    刁凌云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也顺便瞪了所有人一眼。


    “欠练,你们就是欠练。”他炫耀地摸了一把领章上的军衔,“看见没有,老子可是中士。中士!老子当了半年兵就混了个中士,那可是用五个小鬼子的脑袋换来的。在我手下当兵就得听我的,都给我放规矩点,哪个敢不听招呼,没事找事,看老子怎么收拾你!大家脑门子上都顶着个‘死’字,不服咱就单挑,不信你们就试试看!”


    队列里一片寂静。


    孟昭华痛苦地想,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的从军史也太曲折了,怎么会碰上这么个亡命徒呢。


    这个刁凌云,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父母家人全死在日本鬼子的刺刀之下,他对日本人的恨深入骨髓。


    真正组织队列课教学的是副班长苏伟强。此人二十一二岁,个子高挑,标准的军人身材,不论是立正稍息,还是敬礼集合,都是有模有样。


    孟昭华所在的这个班一共十个人。除了班长和副班长,其他的八个人都算是壮丁。前晚上一起在小屋子关过的就有六个,还有两个是从别处调整过来的。


    训练时那个刁凌云大部分时间都不出现。一旦过来,就能挑出一大堆毛病。有时他也会给大家做个立正之类的示范动作,那两个怎么都对称不起来的肩变形地向外张着,看得人每次都想替他吃上一把力。


    一下午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队列训练完全没有想象得那么艰苦。


    晚饭是大会餐。每个人也都有了属于自己的碗筷。米饭随便吃,一个班满满一大盆子红烧肉。新兵们都跟疯了一般,咀嚼的吧嗒声激情有力,响成了一大片,搞得旁边站岗的俩哨兵直咽口水。


    望着碗里色泽红亮的红烧肉,孟昭华却有一种想落泪的冲动。母亲做的红烧肉是天底下最好吃的美味,他们一家人都喜欢吃。可是,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别人都已经吃差不多了,他还眼泪汪汪地望着一碗饭发呆。


    “怎么了,想家了吗?”副班长苏伟强走了过来。


    这一问不打紧,孟昭华藏在心里的委屈猛地被勾了出来,一串泪冲出眼眶掉进饭碗里。


    “没事。”孟昭华赶紧侧过身去,含着眼泪把一碗饭吃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