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07章

作品:《秋水长天

    7


    孟昭忠是在太阳初升时抵达孟家庄的。为了赶时间,他几乎昼夜兼程。他到达时,孟昭莲几个人刚刚离开。


    在路上,他们曾经相向走过。在一道长长的山岗,他们之间,只隔了几株郁郁葱葱的野橘子树。


    他们,就这样错过了。


    灶膛边新鲜的草木灰,地窖内少了的粮食和腊肉,消失掉了的死鬼子,无不在告诉孟昭忠,母亲和孟昭莲她们回来过。因为知道地窖口的只有她们。


    “娘,昭莲,你们在哪?”孟昭忠站在残缺的院墙上高声呼喊。喊累了,就坐下来休息,然后接着喊,直喊得嗓子嘶哑,几乎发不出声音。


    孟昭忠一会儿立在墙头上大声叫喊,一会儿坐在墙角边默默垂泪。乌黑浓密的头发散乱着,满是于心不甘的倔强。


    临近晌午,他莫名其妙地去了趟孟家坟地。


    孟家坟地在村北一块丘陵地阳面的土坡上。一走到父亲的坟前,他就躺在了那里。强烈的阳光刺人的眼睛。但他却浑然不觉地睡着了。


    坟头前杂草丛生。他仰面朝天,头枕着枪,伸开四肢躺成了一个天字。不时有蝴蝶轻盈地从他的头顶飞过,有蚂蚁好奇地从他身上爬过。一只黑蚂蚁还顽皮地围着他的胳膊绕起了圈圈。


    他睡了将近两个小时。醒来后,他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什么也没说,拍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往家赶。他的脸色绯红,嘴唇红得像刚燃透的火炭。


    他像没事一样熬了一大锅米饭,用干辣子炒了腊肉,还放了不少韭菜。他从地窖里找了个陶罐,先把饭菜打了包。然后才一个人坐在地上,狠狠地大吃一顿。他吃得狼吞虎咽,吃得满头大汗。之后,他回望几眼满目疮痍的家,默默地离开了。


    他又来到玉泉沟,在他家那个被炸毁的草棚前,久久伫立。他的表情异常平静,没有眼泪,也看不到悲伤。


    他往天罩山方向走去。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自己完全是凭着某种直觉在走,冥冥中似有一种无形的东西牵引着。


    在雄伟的天罩山脚下,他破了嗓子用力呼喊,可声音却沙哑低沉,根本发不出去。除了他自己,没有谁能听得到。


    半下午时,他顺着一条向东流的小溪漫无目的往前走。


    就在他前面不足两百米的地方,孟昭莲正拿着一只陶瓷碗往水桶里舀水。水很快就满了。她穿过稀疏的树木,直往北方去了。


    走到孟昭莲取水的地方,孟昭忠不自觉就停了下来,然后完全无意识地朝北方张望。映入眼帘的,除了丛林,什么都没有。


    太阳走了一天都倦了,疲惫地收起锋利的光芒。山林被镀了一层瑰丽的彩金,柔美得让人流连忘返。孟昭忠清瘦的身体被拉得很长。那是一幅孤单的剪影。


    他取下斜背的布包,里面是打了包的两罐子饭菜。坐在地上,他轻轻地把布包解开,然后系上。再解开,又系上。最后他走到小溪旁,掬了几捧水咕咚咕咚喝了。


    在小溪边不远处的一块草地上,他直接躺倒,怀抱着三八大盖,不久便进入了梦乡。


    而在他正北方距离不足几百米一块耸立的山石下面,刘子清正躺在孟昭莲带过来的丝绸棉被上,痴痴地念着他的名字。


    “昭忠,昭忠啊……”她眼神朦胧,吐字也模糊,似哄着婴儿的睡眠。


    “娘,又想昭忠了。”孟昭莲跪在旁边,正为她按摩两条僵硬的腿。


    “娘,昭莲……”睡在草地上的孟昭忠,也同时在打着呓语。


    天刚蒙蒙亮,孟昭忠就醒了。他肩上枪,挎上布袋,在小溪旁洗了脸和头发,又接连喝了几口水。然后,这个容光焕发的青年,又神采奕奕地出发了。


    几分钟过后,一个美丽的少女提着水桶也来到这个地方,洗脸,漱口,汲水,随后步伐轻盈地远去。当然,她就是孟昭莲。


    孟昭忠是在次日半晌午时回到七家梁的。


    那棵橘子树下空荡荡的,孟昭华还没有来。


    孟昭忠取下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他拧开陶罐的盖子,轻轻地闻了闻,一副陶醉的表情。一路上他几次动了吃的念头,但都努力地克制了。这些饭菜是专门给孟昭华留的。即使要吃,也要和他一起。


    忽然,天空中不知何时飞来一群黑乌鸦,盘旋着,聒噪着。那叫声干瘪空洞,给孤独的七家梁增添了几分诡异。孟昭忠心情本来就差,被这些乌鸦闹得简直糟透了。而那群讨厌的家伙像要故意找茬,嘎嘎嘎叫个不停。


    孟昭忠终于不堪其扰,一抬手冲天空连发两枪。只听“砰砰”两声,两只乌鸦应声落地。


    太阳已经悬在正上空了。孟昭忠立在树下凝视着南方,神情焦躁,任凭额头上的汗水滑进眼眸。


    太阳偏西。他来回走动,脸色涨红,浓眉紧蹙,不时有汗珠从乌黑的头发尖上滴落下来。


    夕阳西下。他又坐在了树荫下,低垂着头,怅然地望着两个陶罐发呆。


    天渐渐暗下来。他伸手摘了几个青绿的野桔,快速剥了桔皮,几口便吞掉了。


    月亮升起来了。他倚着树坐着,将枪斜靠在右肩上。


    他一直茫然地睁着眼睛,满脑子全是杂乱的影像。一会儿是梦境中母亲说你要照顾昭莲照顾昭华时的那份殷殷切切,一会儿是孟昭华说那就三天后见时的那种漫不经心,一会儿又是昭莲说你们要是走了我和娘怎么办时的那副可怜楚楚。


    对于孟昭莲的身世,孟昭忠曾有过隐约的模糊的记忆,但始终没有得到印证。毕竟当时他还不到三岁。很小的时候他也曾小心地追问过父母几次,可他们给出的答案跟他的判断从来就不相符。但每一次都会有一种直觉给出他答案。在最深层的心底里,他隐隐地知道,他与孟昭莲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善良的他却从未跟任何人说起,包括昭华,也包括昭莲。


    可是最近这两年,母亲的某些言行还是让他觉出了别样的成分。她有意无意间总让他多照顾昭莲,时不时安排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干活,或者一起外出。话里话外总能把他们联系在一起,说你们将来怎样怎样,如何如何。而对昭华,却从不这样。他隐隐感受到了母亲的那份特别,可又说不清道不明。从小到大,他对昭莲的疼爱,超过昭华,甚至超过自己。可以这么说,为了她,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什么都可以付出。


    不知为什么,自从那天看到平安扣,看到昭莲的那些信物,他心里不自觉间就多出了某种异样的情感。他知道,那是一种一辈子都想保护他呵护她的冲动。母亲原先的那些心愿,他一下子就读懂了。由于这个莫名的情愫,一心想见到母亲和昭莲的心思,也变得越发浓烈了。


    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那张充满谜团的便笺和襁褓都在。可是,她现在人又在哪里呢?还有母亲,还有昭华,他们都在哪儿呢。孟昭忠痛苦地闭上眼睛,内心充满了深深自责。


    忽然,一阵悉悉窣窣的响声从背后传来。孟昭忠猛然睁开眼睛,迅即借着树身转体出枪,同时拉响枪栓,子弹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