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槲寄生

作品:《他心上的塞勒涅

    张城阳说女孩子都喜欢这种东西。

    烟火棒,浪漫,特有氛围感。

    所以池声大晚上也跟着张城阳出去了一趟,往兜里揣了满满的一大把,想着到时候把手办送给江雪萤后,能放给她看。

    可眼下江雪萤的表情却有点儿不太一样。

    池声微微一顿,攥着烟火棒的手仿佛被夜雪冻住了,原本滚烫的内心也一点点重新冰冻。

    他没想过江雪萤就这么接受他,但至少,也不要是这样的表情。

    少年的嗓音如击冰碎玉,语调也有着细微的辗转变化,一点一点敲击在江雪萤的心底,一瞬间的无措如浪潮般将她吞没。

    夜风像刀子割肉一般拍打在脸上。

    她来不及阻止池声。

    江雪萤的心底突然有了种预感。

    就像是用手攥紧一捧沙子,她有多珍惜这段情意,攥得有多紧,沙子就以多快的速度无可挽回地迅速滑落。

    没有被表白的羞涩,

    她怔怔地,好像预见了她跟池声的关系将在他开口的这一刻逆转、滑向未知的深渊。

    江雪萤喉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梗住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闭上眼,很轻地挤出一句,“池声,你别这样——”

    烟火棒还在燃烧。

    又一阵急促的夜风出来,吹得掌心的焰火如蒲公英一般斜飞入夜空,弥散在冬日冰冷的空气中。

    少年好像这才终于恢复了知觉,轻轻动了动指尖。

    敛下眼眸,语调轻得仿佛被夜风一吹就散了:“你连听都不肯听我说完吗?”

    江雪萤有点儿语无伦次:“对不起,我现在很累,心也很乱——”

    却被池声直接打断,“你不需要道歉,我说过,我对你好,不是想让它成为你的负担。”

    江雪萤怔怔地闭上了嘴,也闭上了眼。

    哪怕并非她所愿,她还是把手上这把刀插—进了池声的心肺。

    池声的眼睫漫下来,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几近燃烧殆尽的烟火棒。

    她说陈洛川人很好。

    是,他的确很好。心地善良,乐于助人。

    但是他的心太软了,能一视同仁地对任何人施以援手。

    但是江雪萤跟他之前没有感情基础,也不在一个班上。

    但是他身边还有别的关系亲密的女生。

    他能保证能把江雪萤永远放在第一顺位,但是陈洛川或许不行。

    但是——

    但是——

    但是他不合适她。

    ……

    但是,这都敌不过,她喜欢他。

    掌心的烟火棒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划过的最后一根火柴。

    温暖的光焰照亮了整个世界,照见无数流光溢彩的美妙的幻景,连风和雪夜变得温柔。

    等到焰火燃烧殆尽,冰冷寂静的长夜又重新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黑夜中才传来少年的嗓音。池声没有再提刚刚发生的事,语气平淡如昔。

    “我先送你回去。”

    江雪萤没有拒绝,

    此时学校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整个学校都沉浸在一片夜色中。

    这也是江雪萤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好好地观察池声,

    少年个头好像又蹿高了点,颌线优美的小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黑色的棉服领口露出冷白色的脖颈线条,像是一块触手微冷的羊脂白玉。

    她略微定了定心神,不论什么事踏出第一步都是最艰难的,既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了。

    江雪萤微微抿唇,续道:“池声,我——下学期就要转到文科班了。”

    少年的脚步也在这个时候陡然停顿了下来,她刹车不及,差点儿撞上他清劲的脊背,

    “怎么说。”池声垂眸睨她。

    江雪萤微微阖上眼,深吸一口气,“之前不是让填分班表吗?我已经选了文科了。你也知道我理科其实一直不太行——”

    “我可以教你。”又是没等她说完,他就打断了她。

    “之前初三的时候怎么教的,我现在也能。”

    “可高中不比初中,”夜风吹得大脑也冷却了下来,说到正事,江雪萤的态度很认真,“我也不是小孩了,总不能你一勺子一勺子地喂我。”

    “如果我说我能呢?”

    少年敛下双眸,眼神也很认真,语调轻而缓。

    “你要不会,我可以手把手一题一题教你。文科没重点班,你确定你真要去平行班?”

    “我知道,我都知道,这些老刘也都跟我说过。可是,”江雪萤微微顿了顿,迎上池声浅色的双眸,“我知道自己想要的。”

    关于文理分科的问题,她不是摇摆不定,等着别人来帮忙抉择。

    自始至终,她都很清醒地知道自己适合什么,想要什么。

    她当然羡慕池声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开那些复杂难解的数学题,羡慕数学符号和逻辑的浪漫,羡慕能伸手便能触碰人类智慧王冠上最灿烂的名著,羡慕有机会能推开最广袤的科学的殿堂。

    可她同样也喜欢文科,喜欢汉唐气象宋明风骨,

    喜欢诗词间的多变的意象,狂诞豪放,散朗疏逸,绮丽清艳,浮白载笔,书不尽的文墨风流,

    喜欢史书上的风起云涌,纵横捭阖,一颗赤子之心,历九死未悔,乾坤朗朗正气,经千年不变。

    浪漫到不可思议。

    池声突然没有再说话。

    江雪萤自知失言,“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

    池声也没有再接,而是继续提步向前走,

    她跟在他身后,一路走出校门,站在霓虹璀璨的街头。

    微微仰头,就能看到天空中的雪花旋转着落了下来。

    池声背着个单肩包,揣着兜站在街头,沉默地看着一辆又一辆的车从眼前驶过。

    少年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字一顿地道:“那如果我说我跟你去学文呢。”

    “不行。”江雪萤想都没想就直接拒绝了。

    她喜欢文科,却从来没想象过池声跟着她一起去学文。

    他的天赋在数学,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浪费。他本可以触摸人类

    就像她一直不觉得为爱改志愿是多么浪漫的一件事,喜欢一个人,就是期望他能变得更好,希望自己能够变得更好。

    带着大家共同的理想努力奋进,成为更优秀的,能为另一方遮风挡雨的人,难道不也是一种浪漫吗?

    虽然她和池声不是恋人。

    或许从今天起也注定成不了恋人,但这也是她对朋友,最美好的期望。

    她希望少年能永远招摇肆意,永远闪闪发光,永远都是柯小筱口中的那个骄傲的“王”。

    “你理科更有天赋,到时候能考上一个好大学,有更多可供选择的专业和机会,”江雪萤大脑飞速运转,努力斟酌着说辞,“到时候出来也能找到一份好工作,毕竟你也知道文科就业比较难。”

    “还有——”想到自己即将说出口的话,江雪萤顿了顿,“你爷爷不一直希望你能考上京大吗?”

    她记得初三那年,池声跟她提到过一次。

    他爷爷一直希望他能考上京大。

    老人家听说过的大学不多,但作为全国最顶尖的理工类院校,老人家当然也有所耳闻,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笑着念叨着考京大、考京大之类的。

    老人家说这话的时候,从来都是乐呵呵的,看上去更像是随口那么一念,并不没有特别记挂在心,也没非逼迫池声考京大不可。

    但时过境迁,这对池声来说却近乎成了一个执念。

    果然,当她说到京大的时候,池声呼吸微微一顿。

    霓虹的光落在脸上,有些晦涩难明。

    少年与她四目相对,浅色的眼底有霓虹灯色,“江雪萤,有没有人说过你太清醒。”

    看上去没什么脾气,但心底总有那么一杆秤,

    只要认定的事,极少动摇。

    清醒到连做梦的的权利也不愿意为他保留。

    “我在想,你到底是真的那么清醒,还是仅仅只因为,对象是我?”

    江雪萤没有吭声,咬牙坚持。

    池声:“……”他已经得到了回答。

    琉璃色的双眼平静地望向不远处商家悬挂在门前的槲寄生。

    “我知道了,我会继续学理的。”

    如果这也是她期望的。

    他说过,他会永远把她放在第一顺位。

    这一路走走停停,不自觉就走到了那株槲寄生下。

    江雪萤起初并没有觉察到,等池声忽然停下脚步,她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公交站头就在前面,她下意识地抬眼,“怎么——”

    顺着池声的视线,也看到了那株槲寄生。

    她心里猛地停跳了一拍,池声微微偏头,

    不经意间,便于那双浅色的双眸陡然相撞。

    四目相对间,一直望进了对方的眼底。

    很显然两个人都同时想到了那个站在槲寄生下接吻的习俗。

    风雪好像在这一刻安静了下来,时光在这一刻停驻。

    少年没有避开视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长睫凌厉秀美如蝉翼薄刃。

    双眼像来冷淡,琉璃灯色落在眼底却像是被冰封在冰层下的涌动的火焰,只需一个火苗,转瞬之间变成燎原之势。

    风雪绵长。

    那眼神,恍惚间错觉他想要吻她。

    有人说对视比做—爱甚至还要暧昧。这一刻的视线似乎能撞入对方最隐秘的心底,而灵魂相撞的火花胜过□□无数次的摩擦。

    江雪萤心里漏跳一拍,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攥紧衣摆,退出了槲寄生的范围下,

    旋即,便又觉察到到了自己的反应过度,讷讷道歉:“对不起,我——”

    池声平淡地移开视线,恍若刚刚时空罅隙下的短暂视线交触并不存在,她也未曾避他如蛇蝎。

    半边清瘦的肩,淋漓地披了街角灯箱的虹彩灯光。

    他像是在流血,

    过了半晌,少年才冷不丁地开口,嗓音平淡,语调却如同摩擦的砂纸般微哑。

    像是被风雪一吹即散的气音。

    “我知道。”

    -

    再往前走就是公交站台。

    江雪萤还记得上一次是池声先上的车,但这一次却是她这一辆公交车来得更快。

    正好赶上高峰期,车上人挤人,站定之后,江雪萤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池声没往她这边儿看,只低着头看手机,平静地像是被淹没在这月色与雪色间。

    也就在这个时候池声突然收到了张城阳的电话。

    方摁了接听,张城阳就迫不及待地在那头问:“怎么样了啊,你跟江雪萤?”

    沿着公交站台往前走了几步,池声微微垂眸,语气很淡,“不怎么样。”

    他这个时候也不太想回家,干脆就顺着附近的人行道慢慢往前走。

    张城阳一怔,有点儿想问清楚,但就算隔着电话,也能听出来池声的语气冷淡得出奇。

    “……没事儿,”这他也没经验,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安慰,“呃,下次咱还有机会。就你这张脸,喜欢哪个妹子没有啊?”

    “没下次了。”池声忽道。

    也就在这时,一辆车从身边驶过,汽笛声淹没了少年自言自语般微不可察的嗓音。

    “什么?”张城阳没听清。

    等手机里又安静了下来,池声的嗓音又恢复了往常的倦淡平静,

    “没什么。”

    张城阳那头握着手机一愣。

    哪怕没看到池声的脸,他也觉得不安。

    最平静的人,也最汹涌。

    就连他也能看出来冷淡乖张如池声之前对江雪萤,几乎称得上明目张胆的偏爱。

    他看得见他偷偷帮江雪萤洗抹布冻得通红的手指。

    他还调戏过他是闷骚情|圣。

    就在今天晚上出去吃饭的时候,张城阳还陪着他出去买了点东西。

    曾经以为不说两情相悦,怎么也是男追女,隔层纱。

    他知道池声他为今天这个圣诞夜做了多少精心的准备。

    少年生来冷淡招摇,喜欢一个人,向来不加掩饰,坦坦荡荡。

    少年的眼里该是天不怕地不怕,有经天纬地,纵横捭阖的决心力量,

    该是“城坚无畏敌,楫具川可航”,无所畏惧,一往无前的少年意气。

    但现在却像是人困守于心城,船搁浅于春沼。连喜欢也卑微得小心翼翼。

    他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清醒,却猜不透姑娘的心。

    所以这太他妈让人难过了。

    没再跟张城阳多啰嗦什么,挂断电话之后,池声找到一个街角的的长凳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火棒,

    垂着眼睫将它轻轻点燃,静静看它在指尖绽放。

    他包里还有早已准备好的游戏手办,在遥远的另一座城市还有那条正在加工的手链。

    只不过今天连送出去的机会都没有,

    想到手办,他拉开拉链瞥了一眼,却不经意间瞥到江雪萤送他的那个平安果。

    这个时候怎么看都怎么有点儿讽刺的意味,不过池声还是把抽掉了这上面的蝴蝶结,打开了包装盒。

    一颗红彤彤的苹果安安分分地躺在里面。

    池声想把这颗苹果拿出来,没想到伸手一摸竟然掉下一张字条。

    纸条上用一行娟秀的小字工工整地写着。

    “to我永远的好朋友”

    刹那间,池声拿着苹果的手立刻就僵在了半空。

    心脏好像又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从指间一直凉到了心底。

    冷空气就像是横生出无数尖锐的荆棘,呼吸就连喉口胸腔也泛着疼。

    冷风吹动眼睫,少年目光未动,几乎是自虐般地将一个一个字反复描摹,即便非他本意,这个时候却也一笔一划深深刻入心底。

    哪怕刚刚江雪萤如何避让拒绝,都没有这一句话来得更令人绝望。

    本质不是江雪萤有多喜欢陈洛川。

    是——

    自始至终,他在她心底都没有任何机会。

    也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几个女生留意到了少年的存在。

    看女生打扮都是附近的学生,应该是特地趁着平安夜出来玩的。

    在这热热闹闹的雪夜下,池声的形单影只便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了起来。

    几个女孩子头碰头聚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经过一番小声地议论,一个穿粉色羽绒服的女生鼓起勇气走了上来。

    “你好,可以加个v,认识一下吗?”

    刚刚离得远,粉色羽绒服女生其实并没有注意到池声的脸,

    只是见路灯下落着雪,附近的长椅上坐着个看起来身材气质都不错的少年,侧脸肌肤冷白,轮廓瘦窄。

    待少年闻声看了过来,撞上那双微微上翘,冷感十足的双眼时,羽绒服女生呼吸不由一滞。

    少年瞳色极浅,像雪夜中的一盏琉璃灯,唇瓣薄而软,鼻梁挺而直。

    正脸竟然比侧脸还要惊艳一百倍。只不过微微上挑的眼角稍显锋芒,光是被这双眼扫一遍都有种被寒芒浸透到骨子里的错觉。

    “抱歉。”少年移开视线,纤长的眼睫搭伏了下来,不带什么情绪地说道。

    说着就越过了女生,起身离开。

    徒留粉色羽绒服女生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直到同伴们纷纷跟了上来。

    “怎么样,要到了吗?”

    “没,”女生摇摇头,回想刚刚的惊鸿一瞥还觉得有点儿心悸,“看起来好高冷,我都不敢说话。”

    街角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圣诞歌变成了一首舒缓抒情的粤语歌。

    女歌手的嗓音温柔地唱着:

    『梦还没有完

    大寒尚有蝉,夜来冒风雪

    叫唤着雨点』

    此时风雪骤紧,雪花细细密密,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池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声,收到了江雪萤的信息。

    『梦还没有完命途若不变

    你还能偏执拖到几丈远。

    其实你我这美梦

    气数早已尽重来也是无用』

    路过街角橱窗时,

    少年微微敛眸,滑动手机,聊天记录里,只有简简单单,又好像重逾千钧的三个字。

    ——对不起

    突如其来的歌词简直像一种不祥的谶兆。

    歌词唱得不能说错,“其实你我这美梦气数早已尽,重来也是无用”,

    可他并不信命。

    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池声这才腾出一只手打字,输入,又删去。

    过了一会儿,江雪萤才在公交车上收到了池声的回复。

    这个时候公交车刚好在站点停靠。

    ——我说过,你不用向我道歉。

    ——因为……

    少年微微顿了顿,似乎是收拾好了心情,重新整装待发。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轻易放弃。

    江雪萤看着聊天信息,心里有点儿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透过这轻描淡写般的三言两语,她却能感觉到少年不容忽视,也不吝于遮掩的决心。

    哪怕——

    稍微骗一骗她呢。

    就像是被冷不丁地投入了一口大锅,一颗心上下煎熬,不知道该往哪里安放。

    她缓缓打字:——我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的,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长得好看又聪明善良的女生。

    少年可能也已经不打算再跟她玩这种拉扯游戏,明明白白地回复:

    ——再好的,也不是我想要的。

    ——我不想要的就是陌生人。

    ——更何况在我心中你已经足够好。

    ——这世界上有几十亿的人,你是所有人中唯一我想要去爱的人。

    这是个非常“池声式”的回复,我行我素,冷淡嚣张到了极点。

    太过炙热的爱,即便在冬日的雪夜也觉得滚烫,江雪萤不知道该回复什么,闭了闭眼,努力冷静下来,重新打字。

    ——万一是误会了呢。

    这话说出去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信服力。

    和这极为赤诚坦白的爱相比,她的言语如此的虚伪,圆滑和世俗。

    她斟酌着语句,干巴巴地补充:

    ——比如说吊桥效应影响之类的……不小心把友情误会成了爱情。我们都还小,把一瞬间的对异性的好感误会成喜欢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打完这一行字,江雪萤就把手机重新揣进了羽绒服的口袋里,看向了窗外的街景。

    公交车重新启动,霓虹灯色璀璨熠熠,车窗好像变成了一只绚烂的万花筒。

    十字路口前,抬眸看了眼红绿灯,少年拉高围巾,垂眸发送了最后一条信息,没入来来往往的人流中。

    终于在临下车前的最后一秒,江雪萤收到了池声的消息,像是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也直接地截断了她所有未尽之言。

    车窗倒映出霓虹,

    少年清冽的嗓音似乎犹在耳畔回响,一字一顿犹如夜雪拍打着车窗。

    “可我的心跳不会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