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作品:《天凉了,该吹唢呐了

    突然,门外传来了大婶洪亮的声音。


    “小许丫头在吗?”


    许枝意应声而出,佟大婶的身后还跟着好几个中年女人。


    “听说你家办席没请到厨子,如果你不嫌弃,婶们帮你弄。”


    后面的人也跟着说:“别看婶们没多少人,年轻的时候,在镇上各家各户帮过忙,绝对能帮你把席办得漂漂亮亮的!”


    “谢谢,谢谢。”许枝意感动极了,“等忙活完了我给大家包一个大大的红包。”


    佟婶:“跟婶们还提什么钱不钱的,许爷在哪家没吹过唢呐,最近几年虽然不兴唢呐了,但他总还是会去照顾那些孩子不在身边的老人,为他们送终,许爷心善,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永汀镇位于旅游城市的边缘,却没有跟着一起发展起来,近些年来,年轻人外出很少回来,老龄化越来越严重。


    一些老人行动不便了也没有子女照顾,爷爷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就过去帮忙,能照顾一点是一点。


    佟婶:“不多说了,咱们先把带过来的锅和灶先支起来吧。”


    “诶。”许枝意点头给她们让位置。


    事情终于差不多处理妥当了,许枝意又一次通知远在他省的父母。


    爷爷在镇上的声望不错,除去过世老人,还有许多爷爷曾经的徒弟回来了,丧席办得挺隆重。


    丧席当天,入土之日。


    许枝意和唢呐班子和众人在灵台前搭好台子。


    时辰到了,开始奏乐。


    一道浓郁极具特色的唢呐音调声先起,像是在呼唤亡人的名字,是凤凰即将涅槃的声音。


    随后是唢呐模仿的栩栩如生的鸟鸣和自然界的各色声音,百鸟也前来哀悼。


    凤凰浴火重生,在其他乐器的配合中,唢呐演奏出了百鸟欢鸣的场面,那是百鸟的庆贺之声。


    前半段的节奏是喜悦欢快的,百鸟贺喜送别亡人。


    后半段凤凰起飞,音律却变得悲壮恢宏,像是凤凰失去了生命力,发出低低的哀鸣。


    唢呐声蕴含的是乡土情怀,更是家人深深的思念。


    演奏百鸟朝凤视为老人寿终正寝,是喜丧。


    今天,她在此送别她的爷爷。


    请您一路好走。


    愿您下辈子无病无灾。


    乐曲终了,音乐声停。


    台下的众人还在回味其中之意。


    许枝意放下唢呐,跪在灵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仪式结束,丧席开桌。


    这一次,再没人质疑她的唢呐了。


    -


    许枝意将班子的其他人送上桌,她自己却没什么吃饭的心情。


    这几日,天气骤然冷了许多,细密的风吹在身上,许枝意抬头望了望天空,刺眼的阳光让她红肿的眼睛一时承受不住,她应激性地闭上眼眯了一会。


    再睁眼时,冷不丁地对上了一双眼眸。


    迎面走来了两个年轻的男人,身姿挺拔身形修长,咋一看有些眼熟但又不太确定,他们一身黑色西服,应该是来吊唁的,也许是曾经的某位雇主。


    两个人径直朝她走来,其中较高那人礼貌问道:“是往里面走吗?”


    许枝意点了点头。


    两人进去之后,另一个人还回头看了她好几眼,许枝意觉得不太对劲,想追上去问是谁,可是男人的脚步太快,她没跟上。


    许枝意跟着男人的背影来到灵堂前,她有些紧张,害怕他们是来搞破坏。


    只见高个子在厅里的灵堂前俯身跪下,低头叩拜了三次。


    不是雇主,雇主不会对爷爷行这样大礼。


    许枝意眉头微微皱起,可她没有印象眼前的人是谁。


    她从旁边的桌子上取了一根白色带子,又仔细地打量了地上的男人,晃神间,她大概猜到了。


    不出意外的话是她的同门师兄。


    “爱哭鬼?”


    许枝意试探性地喊了一句,有些惊喜但又不确定,自他离开后,他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容时:“……”


    这该死的名字,她怎么还记得。


    旁边的尚西:?


    在喊谁?


    “我是许枝意,你师妹,不记得了吗?”


    他当然认得她,小时候抢他唢呐的恶霸,他只是不想承认这个外号。


    容时:“我是来看望师傅的。”


    “我还以为你出国了……”


    许枝意没有问为什么这些年他一次都没回来过,毕竟当年他不告而别。


    小时候爷爷不让她学唢呐,但是她会偷偷躲在教室外面听。


    有时候其他人会很幼稚地来她面前炫耀,许枝意气呼呼地说:“难听的唢呐,我才不稀罕呢!”


    等到下课之后,她瞅准目标,选择了看起来没大她几岁的容时,趁他回家的时候冲过去把他的唢呐抢了,还威胁他不许告诉爷爷。


    谁曾想他一个大男生竟然特别容易哭,被许枝意举起来的拳头吓懵了,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搞得许枝意手忙脚乱的。


    后来抢的多了,他就会自己乖乖地把唢呐递给她。


    许枝意有时候会问他一些上课的问题。


    “我也不太懂,”容时不解,“你为什么不让直接去问师傅?”


    “我要是能问他还用得着来抢你的?”


    说完许枝意叹了一口气,哪怕她在爷爷面前展示了自己这段时间学到的东西,爷爷还是没同意让她学唢呐。


    然后她又一次威胁他:“不许告诉别人啊!”


    “好吧。”


    第二天课上,爷爷单独表扬了容时,说昨天路过他家附近,又听到他在勤奋练习,进步很大,但是还有一些小毛病要纠正,让他在课上再吹一次。


    结果容时抱着唢呐不敢吹,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憋着憋着又哭了。


    一番了解之后,爷爷才知道,原来他听到的那些有进步的都是许枝意吹的。


    气得爷爷直接抡起旁边的竹竿要去打许枝意。


    以往被爷爷打的许枝意都是四处逃窜躲避,唯独那天,她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语气坚定地说:“就算你打我,我也要吹唢呐,你不教我,我就自己学!”


    爷爷没有下狠手,可是粗粗的竹竿打在屁股上,还是疼的,许枝意眼里挤满了泪水,却是一声不吭。


    爷爷知道自己是阻止不了了,她的这份决心,他在其他徒弟身上都没有看到过。


    很多人把自己的孩子送来,只是为了孩子能掌握一门吃饭的手艺,也不顾孩子是否真的喜欢。


    没有热爱,哪里会有坚持。


    后来,许枝意成功地成为了许家班的小师妹,也是爷爷唯一的女徒弟。


    之后有一天,容时突然离开,什么原因都没说,问爷爷,爷爷只说容时要去读书。


    许枝意又问,那他还学唢呐吗。


    爷爷说,再也不会学了。


    容时是爷爷收到的徒弟里,天资算是聪颖的,更难能可贵的是勤奋,布置的练习从没有一次是偷懒完成的。


    如果可以,他未来会把他往接班人的方向培养。


    只是,他的父母志不在此。


    他学唢呐也不过是外公外婆的意思。


    容时的离开似乎是大环境积压已久的爆发,后来几年越来越多的人离开,有的去城里谋生了,有的去学其他手艺了,因为这年头唢呐已经不吃香了。


    罢了罢了,人终有离散之日。


    爷爷背过身满是无力感,唢呐这门技艺怕是要在他这里断了。


    -


    容时似乎还有话想问她,只是佟婶那边找许枝意有事,许枝意只能匆匆把他们引入席间。


    落座后,许枝意的表情有些怪异。


    容时看向她。


    “那个……”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是,“请问你叫什么?”


    容时:?


    小时候一直叫他爱哭鬼,爷爷和师兄叫他小时,她一直没问过他大名。


    旁边的尚西也是一脸错愕,你俩不是师兄妹吗,怎么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容时……”


    下午,需要运输遗体去火化,还有入土安葬等一系列事宜,家这边的事就全交给佟婶了。


    一直忙到晚上骨灰入土,所有的事才算是尘埃落定。


    今夜,是她最后一晚的守灵。


    许枝意回到家时发现,容时和尚西还没有离开。


    尚西似乎有什么话想和她说,容时看她一脸疲倦,阻止了尚西。


    他问:“今晚能不能在这留宿一晚,开车再回市里有些晚了。”


    许枝意有些犹豫,不过想着小时候的关系,还是同意了。


    她把他们带到客房,拿来了新的被褥和枕头。


    “将就一下吧。”


    尚西:“不将就不将就,好久没住过这样的房子了。”


    安顿好他们后,楼下很快开始了吟诵模式,老师傅念经超度死者,家人哭诉表达思念。


    许枝意没有像别家一样嚎啕大哭,这些天她已经流了许多许多的眼泪。她以为自己应该不会再哭了,可是听到老者口中说到,阿公你慢些走时,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又哭了。


    就这么到十二点,仪式彻底结束,她和爷爷是真的阴阳分离了。


    -


    次日,许枝意是被人摇醒的,昨晚睡得太沉了。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了自己父母的脸。


    可还没等她看清,一个巴掌直接甩到了她的脸上。


    许枝意被这一巴掌彻底打醒。


    她坐起身,沉默地开始穿衣服,脸上火辣辣的应该是肿了。


    “爷爷的葬礼都结束了你们才回来,回来就给我一巴掌,是在打爷爷还是在打我?”


    许枝意以为他们是回来要钱的。


    “你这臭不要脸的,你爷爷才刚死你就在家藏男人,还是两个,真是恶心!”


    “早就知道你行为不检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样,一点都没改,也不知道你爷爷是怎么教的,教出你这么个晦气东西,我真是白生了你这个玩意。”


    许枝意怒目而视,她没为自己辩解,因为在父母眼里她早已是他们认定的样子,多年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你们有什么资格说爷爷,这些年你们敬过一分一毫的孝心了吗,爷爷才是白生、白养了你们!”


    “你们要是还有点良心,此刻应该去爷爷墓前磕头,而不是在这里撒泼,哦,我想你们可能根本就不想回来吧。”


    她在爷爷生病的时候就给他们打了好几个电话,让他们回来看看爷爷,父母就说工作走不开,一直拖到爷爷离世,再给他们打电话才不甘不愿地回来。


    “你,你!”别说中的母亲伸起手还要再给她一巴掌。


    许枝意用胳膊挡下,然后用力一推,跑出了房间。


    母亲扶住旁边的桌子,站稳身体,“这野种真是反了啊,连她妈都敢打。”


    父亲在一边讥讽,“野种还不是你生的?”


    母亲更是来气了,“她不是你的娃?”


    “呵呵,那可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