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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嫁纨绔(重生)

    041 望春风


    文若雨眼前摆着一面没有镶边的椭圆铜镜, 镜子不知是由什么奇材铸造而成,映出的如花面容有些扭曲。


    奚昭的小心翼翼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并不回头, 垂眸拨了下琵琶弦。


    “你年纪这样小, 怎么就生出如此执念?”


    奚昭不作声, 一见文若雨,他就胆怯得不能自已,白日里威风的小霸王悄悄挪了两步, 将半边身|子藏在了亭柱的阴影里。


    文若雨肌肤莹白赛雪,蛾眉皓齿, 媚骨天成。


    她只披了一层薄纱, 香肩半露, 料峭春夜里,似是不畏寒冷。


    两相无声中, 奚昭的一颗心渐渐膨胀起来,里头被灌满了欢欣怡然。


    他红了脸,盯着脚尖,不敢看她。


    奚昭噤声不语,文若雨却轻笑一声, 望着铜镜里同样身形扭曲的他。


    她抬起手来,轻拭了下镜面。


    “这镜子,总是把人照得这样胖。”


    文若雨一开口,奚昭就噙起一点笑, 他心满意足,两眼却依旧不敢抬, 只压低了嗓音接道:“你不胖。”


    文若雨约莫是在顾影自怜, 目光黏在铜镜里一转不转, 再启唇时,话里就带上了几分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眷恋。


    “不过镜中的你,看起来倒是高了一点儿。”


    许是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奚昭瞬间变成了个小爆竹,不管不顾向前迈了一步,眼中满是急切。


    “不是看起来高,我是真的长高了。”


    他如是一抬头,竟忘了遮掩,文若雨的神情跟着一僵。


    “你脸上的伤,是打哪儿来的?”


    奚昭捂住高高肿起来的半边脸颊,才向亭台行了一步,此时又不得不退了回去,将自己复又藏进阴影里。


    躲躲藏藏,仿佛永远见不得光。


    他有满腔的心酸不知该向谁说, “我出府时在门槛儿上绊倒了,自己磕的。”


    文若雨试了试弦,对乐音很不满意,敛眉说:“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被你阿姐知晓,不仅你要吃不了兜着走,我也会跟着遭受牵连。”


    “我不怕她。”奚昭张口就说。


    这话说得有多快,他心虚得就有多快。


    文若雨轻轻瞟了他一眼,满眼不屑道:“你又去找文从嘉打架了?”


    奚昭编出的谎言,在她面前却脆弱如蝉翼,只消一语,即可拆穿。


    “他死性不改,总是去赌。”


    提及文从嘉,奚昭霎时怒火中烧,两手捏作了拳。


    “他活该被打,下次再被我瞧见,我依旧不会轻饶了他。”


    “你自己不也是死性不改?”


    文若雨安静听罢,又将这话借了过来堵他。


    “我喜欢你,又不伤天害理,为什么要改?”


    奚昭自己说完,莫名有些委屈,“慢慢来,你早晚会懂的。”


    “我不懂。”文若雨像是不耐烦,截口打断他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日后不要来了。”


    奚昭沉默须臾,固执道:“我偏要来。”


    镜中的明艳女子勾唇笑了下,文若雨接着捅他的心窝儿:


    “文金秀既然敢打你一巴掌,就敢打你第二次。我不喜欢你,你又何必自取其辱。”


    奚昭身形一晃,“你敢说你不喜欢我?”


    文若雨并未正面应答,嘴上却毫不留情道:“你找面镜子照照,看自己像不像个撒泼的小孩儿。”


    奚昭躲得远,脸色瞧不分明,声音却沉而缓地溜进了文若雨的耳中。


    他软硬不吃、冥顽不灵,说:“我会带你走的。”


    文若雨翘起玉指,胡乱奏响了琵琶。


    “我不信。”


    “不管你信不信,我总不会抛弃你。”


    任她如何挖苦,奚昭都装作刀枪不入,异常坚定道,“你等我长大。”


    琵琶声愈急愈乱,文若雨一字未明。


    奚昭等了良久,转身慢慢消失在了夜色里。


    过了许久,等到夜风也睡了,一段哀婉的乐音才飘出挹水庭。


    空旷的亭台之上,文若雨与镜对坐,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


    人独坐,花独眠,月下伊人独奏弦。


    镜中人披着一身月华,凄凄低眉。她难得奏上一曲,到头来却只有自己听。


    夜露沾湿了那罐茶,文若雨与又轻拭镜面,怀抱琵琶停在阶前。


    她与茶罐彼此相顾,陷入了久久的僵持中,末了,将茶罐儿踢到了花丛里。


    陶罐儿碎裂,文若雨转身走出亭台,远远的又响起了歌声:


    “悠悠几声,懒回顾春……”


    燕序兴致大发,由栾淳陪着到山下空地跑了一天的马。


    胯|下枣红宝马正悠闲走着,他却忽地勒住了缰绳。


    栾淳回过身来,他一脸疑惑却说不了话,只好打着手势问燕序:怎么不走了?


    燕序将背上的箭匣撂到他怀里,翻身下了马。


    他驻足片刻,指着远处的碧瓦墙头,凝眉小声道:“那是奚昭吗?”


    栾淳满腹狐疑,驱马挪了过来。


    只瞅了一眼,他就点了点头。


    是奚昭。


    是他,却又不像他。


    奚昭宛若被霜打蔫了的茄子,没精打采,不知魂儿都被谁勾去了。


    燕序登时兴高采烈地挥起手,张口就要喊人。


    可话还没漫出舌尖,栾淳就一把按下了他的手。


    “怎么了?”


    冷不丁被打了个岔,燕序大惑不解。


    栾淳向他摇摇头,眼睛望了望挹水庭。


    燕序大惊失色,这才想起来挹水庭是个什么地方。


    “他爬挹水庭的墙头做什么?”奚昭落寞的背影渐渐远去,燕序短促地叹了一声,又添道:“若被三嫂嫂知晓了,准要放狗咬他。”


    栾淳微微一笑,将他的箭匣背在了自己身上。


    他无声地向燕序说:走吧。


    燕序又是一叹,摇摇头后,策马跟上。


    他还不知,自己不过随口一言,却一语成谶。


    兰芳榭里,奚静观神色郁闷,怏怏不乐了好半天。


    她生怕奚昭不知悔改,才在他身边安排了个童儿。


    待那童儿退下,燕唐才抚掌而笑,道:“昭郎君倒是真性情。”


    奚静观按了按眉心,“他还真是记吃不记打。”


    燕唐笑够了,又弯眼问她:“这一回,你想如何鞭策这个小霸王?”


    奚静观愁上眉梢,认真想了想,道:“既然没什么出格的,索性就由他去吧。待真栽了跟头,他就晓得错了。”


    “如此放任自流,你就不怕他败坏了奚公的名声?”


    燕唐顿了一会儿,才续上了她的话。


    “不怕。”奚静观最清楚奚昭的性子,哼道:“奚昭若有这个胆子,我倒敬他三分了。”


    燕唐一疑,正要问她为何这般笃定,门外元宵就扬声道:“三娘子,文姬小娘子来了。”


    “好个元宵,只知道唤三娘子,愈发不把三郎君放在眼里了。”


    燕唐将折扇儿在桌上一横,“兰芳榭的这些人,都只认奚小娘子一个,哪日我若是惹了你,怕是会被扫地出门。”


    他说话越来越没边儿,奚静观丢了颗枣去堵他的嘴。


    邢媛与燕席一道儿出了门,燕文姬一睡醒,奶娘就将她给抱了来。


    福官前去相迎,奶娘一进门就笑道:“文姬一睁眼,就吵着要见三娘子呢。”


    燕文姬想是还没睡够,小手揉了揉眼睛,在次间里望了一圈儿,将燕唐直接略了过去,唤奚静观道:“三婶儿。”


    她头上绑了两个团子,簪着小小的珠花,圆圆的小脸儿红扑扑的,显得玉雪可爱。


    燕唐上前将小丫头抱在怀里,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


    “怎么一醒来就要吵,又不乖了?”


    燕文姬将小脸儿一扭,躲开他的手,向奚静观乖巧一笑,张开两臂说:“要三婶儿抱。”


    燕唐嘶声,脸上笑意一收,直接将她放在了地上。


    他拿着折扇在燕文姬脑门儿上轻轻一拍,训道:“小没羞,多大的年纪了还要人抱。”


    燕文姬跑到奚静观面前,揪着她的衣袖,仰起脸道:“文姬才三岁,文姬还小呢。”


    奚静观摸了摸燕文姬肉乎乎的脸,将她抱上了膝头。


    奶娘见燕文姬玩儿得开心,不由心气儿一松,低声告退。


    看次间没有外人了,燕唐拿了块果干递到燕文姬面前逗她。


    “你这丫头,比我还会装可怜。”


    燕文姬歪歪头,嬉笑着说:“三叔也是小没羞吗?”


    燕唐:“……”


    奚静观听得笑弯了腰,“你三叔是个老没羞。”


    燕唐被她二人一呛,坐在摇椅上拉了个长音:“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日哺之时,邢媛才终于回城,领着院儿里的嬷嬷来了兰芳榭。


    “静观没去城外相送,倒是可惜了。”


    邢媛牵住燕文姬的小手,开口就说。


    “可惜什么?”奚静观随口道。


    她与燕文姬闹了燕唐一天,没空去想恁多烦心之事,难得过上一日安心日子,好不自在,想不通自己哪里需要邢媛来可惜。


    燕唐在次间里装睡,躺在摇椅上晃来晃去,悄摸儿偏过头来,认真听着窗外的交谈。


    邢媛道:“点玉侯归京,真是好大的排场。”


    奚静观没忍住笑了一声,心不在焉道:“原来是他。”


    邢媛只是提了一嘴,见她无意多说,又道:“燕老太君说两日后要去探园游春,让我顺道儿来问问你的病养得如何了,可要随行?”


    奚静观还没答,燕唐就趴在镂花窗子边露出个脑袋。


    “去,三郎君与三娘子都要去。”


    邢媛被他吓了一跳,望了眼奚静观,才又说:“那园子里春意正浓,也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去处。”


    待邢媛走后,奚静观转过身,隔着窗儿向燕唐道:“燕三郎君耳聪目明。”


    燕唐理直气壮回她:“‘笑春风’内望春风,有情有趣,不去才是可惜。”


    他停了一下,又说:“那园子里的景致,可要比什么‘点玉侯归京’好看多了。”


    燕唐话音一落地,奚静观立刻皱了下眉,他一敛神色,忙问道:“怎么了?”


    奚静观虚掩住口鼻,眸中波光流转,盯着他说:“好大的酸味儿。”


    燕唐被她一说,也没羞恼,只摇头晃脑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与文姬那小丫头共处不过半日,就跟着她学坏了。”


    奚静观与他笑过,才进房将心中顾虑道了出来:“望春风远在城西,我又断不得药,跟着去了,恐生麻烦。”


    “原来你是在忧心这个。”燕唐又躺回了摇椅,悠闲道,“那你可就是杞人忧天了。”


    奚静观“嗯”了一声,示意他将话说清楚。


    燕唐也不卖关子,一径道:“此行人多,远不止我们要去,与燕府相熟的几个氏族,也都会派子弟随行。与他们相比,你可省心多了。”


    奚静观心头生出一点雀跃,转了下眼,问道:“贺悦也去?”


    摇椅停了一停,燕唐扭过脸反道:“你与她什么时候这么亲近了?”


    “她去还是不去?”


    奚静观绕过他的话,将脸一板。


    “去,去。”燕唐见状,忙一迭声说,“贺悦与贺蔷,一个也不会落下。”


    奚静观忖度一息,又斟酌道:“笑春风距燕府太远,一日怕是赶不回来。”


    燕唐见她依旧面露犹豫,坐起身来,展开折扇扇面,道:“这扇上的画儿好看吗?”


    奚静观不知他又起了什么心思,这扇面乃她亲手所绘,问了也是白问。


    在燕唐面前,奚静观并不谦虚,她倏然莞尔,自夸道:“好看。”


    “与清源仙那副‘雀栖春枝’相比呢?”


    见她绽开笑颜,燕唐也弯了弯眼,紧跟着又相问道。


    奚静观狐疑地盯了他一眼,发自内心道:“清源仙生有一双妙手,丹青甚妙。”


    燕唐得意洋洋收拢了扇儿,道:“燕三郎君算出你与清源仙有缘,兴许会在笑春风内相逢。”


    奚静观心念一动,“此话当真?”


    燕唐开口,话里话外都是浓浓笑意。


    “燕三郎君从不说谎。”


    奚静观早就想见上一见传说中“一贫如洗清源仙”,燕唐既然如此说了,她不禁奇道:“我与她素不相识,能有什么缘?”


    燕唐发冠上的玉石珠链搭落在胸前,他往后拨了一拨,装神弄鬼道:“你与清源仙缘分匪浅,我说你们有,你们就有。”


    此次游园燕府子孙无一相拒,各房女眷中,只有元婵无心前来。


    她说要留在府中主持大局,燕老太君也并未强求。


    “望春风”美名在外,喜官咋咋呼呼兴奋了两日,这厢东边的天才翻出晨光,她就拢了衣箱,与福官一起去马厩里选起了马。


    燕府门外,宝马香车列了一队,随行而去的童儿停在辕座前,个个喜上眉梢。


    燕老太君难得装扮一回,在宝珍婆婆的搀扶下姗姗而来。


    童儿与马夫向老太君行罢礼,待她上了头一辆马车,才陆续勒马上车。


    奚静观本是颇为倦怠,被众人的喜悦一染,心下也憧憬起来。


    燕唐专心品茶,转眼又说:“你年幼时赶不上趟儿,长大了又总缠绵病榻,游回春园,倒是比登天还难。”


    奚静观透过木窗向外看了一眼,“也不知能不能在路上遇到贺悦。”


    “你且放心,”燕唐话说一半,有意一止,见奚静观眼中多了一点亮色,才将话一拐,道:“遇不上了。”


    奚静观作势就要打他,燕唐也不躲,取过自己厚厚的绣垫,也垫在了奚静观身后。


    “路还长,你先睡会儿,醒来再去见贺悦也不迟。”


    燕唐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当真勾起了奚静观的困意。


    她倦倦的,又想起一事来,向燕唐道:“清源仙的事,你最好没有骗我。”


    燕唐端着茶盏的手一僵,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待奚静观梦会周公,燕唐小心掀开车帘,向驾车的马夫吩咐道:“不必如此匆忙,缓行即可。”


    马夫不明所以,却不敢忤逆他的意思,只好扬起皮鞭儿,缓缓降低了行速。


    望春风的管事姓曲,打起精神忙碌了一日,接了一拨又一拨人。


    身后的小仆从跟着他晒了小半日,有些烦闷道:“还有贵人没来吗?”


    管事拍了下他的头,“三郎君与三娘子还没到呢。”


    小仆从缩缩脖颈,双腿立得笔直,望眼欲穿。


    千盼万盼,兰芳榭的人才终于露了个影儿。


    管事殷勤向前,弓背拱手道:“三郎君安好,三娘子安好。”


    燕唐摆摆手,问他:“老太君可到了?”


    曲管事回道:“老太君是两刻前入的门,眼下应当在还在赏景。”


    奚静观戴着帷帽,轻轻扯了扯燕唐的袖子,低声提醒他:“贺悦。”


    燕唐心尖一痒,清了清嗓音才又问道:“贺氏的人也到了?”


    管事想也不想,立刻道:“三郎君的几位好友都来得早,隅中之时就赶来了。贺氏的郎君与娘子,去锁春台听戏去了。”


    燕唐听了,向奚静观笑说:“看,他们倒是比我混得还熟。”


    眼看兰芳榭的童儿也步入门内,曲管事身边的小仆从才敢开口问:“曲伯,三娘子瞧起来娇娇弱弱,怎会配给了三郎君?”


    他以貌取人,料定这位三娘子降不住燕唐,想是在府里受了不少委屈。


    管事捶了捶腰背,拿指点他:“问什么问,这是你该操心的吗?”


    望春风内溪水潺潺,幽径蜿蜒,亭台楼阁在春日里也生出几分娇羞,遮遮掩掩藏在花深处。


    福官与喜官去收拾居所,元宵与团圆正给头一回来游园的童儿指路。


    奚静观将帷帽交给了方才的童儿,燕唐轻车熟路将她带往锁春台。


    二人拐到一方游廊时,便听见戏语呀呀,小锣板鼓抑扬不止。


    听了一会儿,奚静观略一沉吟,问道:“这是唱的哪出戏,我怎么没听过?”


    燕唐也拧起了眉,心下生奇。


    “我也分辨不出。”


    又行一程,高高的戏台终于映入眼帘。


    方才的讶色还没褪去,奚静观与燕唐又是一惊。


    他们彼此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道:“小姑姑?”


    红台上敲锣打鼓热闹非凡,台下却冷冷清清,只立着一人。


    燕元晨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子舞枪弄棒、打滚翻身,燕唐正要招手,台上忽然又踱来一人。


    他一露面,台上的武生与刀马旦便齐齐退下了台。只看这人一袭琼琚长袍,腰系长绦,英挺剑眉斜飞入鬓,胭脂点就双眸。


    他也不敲不唱,不打鼓不拍锣,只缓缓走来,停在了燕元晨面前。


    燕唐脸色一白,看那人将负在身后的一只手举到燕元晨面前,变出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来。


    “聊赠一枝春。”


    这话清晰地飘进廊中,奚静观及时抓住了燕唐的手腕。


    “冷静些。”


    燕唐反握住她的手,“我没生气。”


    他还要再说,肩上蓦然被人一拍。


    贺蔷露出半颗脑袋,循着燕唐的视线一望,“咦”了一声,讷讷道:“那是……柳兄?”


    他慢悠悠收回目光,心间兀自忖道:难怪那日一见燕元晨,就觉得她身上的香味儿熟悉,那味道,可不就是柳仕新亲手制的绕庭香?


    贺蔷见了鬼似的,脱口就道:“燕三,柳兄看上的小娘子,原来就是咱们小姑姑啊?”


    042 蓝眸猫


    燕唐静了好一会儿没搭腔, 贺蔷又皱着眉,没好气道:“我说他怎么藏着掖着不肯说,原来是兔子要吃窝边草了。”


    那厢, 柳仕新一袭戏装已然下了红台, 与燕元晨比肩挨着, 微垂着脑袋,不知在谈论什么。


    燕唐压不下脸黑,往前挪了半步, 又猛然想起自家小姑姑的倔脾气,讪讪地收回了脚。


    “我可管她不住。”


    眉梢间的疑色还未褪去, 奚静观瞧了燕唐一眼, 道:“此事不宜闹大, 需得寻个恰当时机,以便从长计议。”


    “可柳兄惯会花言巧语, 骗死人不偿命的,三娘子不怕夜长梦多?”


    贺蔷听罢她的话,不假思索开口,话语间颇不赞同。


    奚静观不清楚柳仕新的为人,细细想来又觉他的话不无道理, 不由转眼向燕唐拿主意。


    燕唐递了个安抚的眼神,“柳仕新可没这么大的胆子。”


    贺蔷紧跟着嗤笑一声,奚静观以为他又有要事要说,两眼探视过去, 便听贺蔷道:


    “柳仕新若没这么大胆子,怎么敢把手往小姑姑身上伸?燕三, 你可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可别让柳仕新这小子骑到我们头上去。”


    燕唐抬手拨开檐头垂落下来的青藤, 向红台望了一息,就将视线收了回来。


    “我自有道理。”


    他如此一说,奚静观便定下了心神。


    归根结底,这些都是燕氏的家事,燕唐既然将话撂在这儿了,贺蔷便也不好再多言。


    他无奈地一摆脑袋,长长吐出一声叹息,耳边就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贺蔷——”


    奚静观被这动静一惊,旋即转开视线,向红台张望。


    他们脚下的长廊藏在花草石山与繁木流水之后,方才被浓浓暧昧裹挟着的红台前已经空无一人,柳仕新与燕元晨似是沉浸在浓情蜜意中,对周遭声响一无所觉。


    他们素手相执,正往春深处去。


    贺悦快步行来,踩了贺蔷一脚,“我一转眼你就没影了,竹箩豆子乱蹦跶,就你有能耐?”


    贺蔷也不躲,单脚跳了两步,移到奚静观身旁,向贺悦撇撇嘴,道:“我又不是有意躲着你,只是随意走了两步,谁成想遇着了燕三与三娘子。”


    贺悦才不信他的鬼话,抬了下手腕儿,一手搭在腰间的皮鞭儿上,目光不受控制一偏,撞上了奚静观的视线,顿时低下头来,悄悄羞红了脸。


    她将两手藏在身后,手指绞来绞去,低声道:“三娘子安好。”


    贺悦换了身杏黄衣裙,窄袖口边飘下两截丝带,盈盈一段细腰,娇俏又明媚。


    奚静观眼前一亮,见她还是一副腼腆的别扭模样,不由自主轻笑起来。


    “你也安好。”


    贺蔷伸长了颈儿,向燕唐嘀咕道:“真是一物降一物。”


    燕唐斜他一眼,两步向前,站在了奚静观身旁。


    贺悦环视四周,问道:“你们也怪,在这儿傻站着做什么?”


    “这可不敢乱说,燕三会杀了我灭口。”


    贺蔷举起一只手,在自己脖子上作势一划。


    奚静观睨他一眼,心道贺蔷比小时候还不着调。


    燕唐唇边噙起一丝笑,“你再嚷嚷,我现在就杀你灭口。”


    贺蔷背上一凉,“啪”地一拍脑门儿,道:“这都算是什么事儿?还不如到沂水小筑泛舟去。”


    “沂水小筑?”奚静观闻所未闻。


    奚悦凑过来,为她往远处一指,嘴里道:“哝,在西南角。”


    “湖水是青的,石山也是青的。”燕唐眉梢一扬,声音里带着点难以察觉的温柔,“要不要去看看?”


    恍然间,奚静观就生出一种错觉,看见燕唐身后好像扬起来一条毛茸茸的尾巴。


    贺蔷与贺悦在前头打打闹闹,奚静观看在眼里,微侧过脸,问燕唐道:“这事儿该怎么办?”


    燕唐抽出腰间的折扇儿,一派气定神闲,回道:“小姑姑是长辈,要先请示祖母,再做定夺。”


    奚静观思索片刻,垂眼回他:“今夜是个晴圆夜,最是赏月好时节,飧食后,我去邀老太君吃茶赏月。”


    她嘴上不说,却暗自将贺蔷随口一提的“夜长梦多”给记在了心里。


    燕唐回过头来,由心的雀跃漫上眉眼,定定看着奚静观,说:“那我也要去。”


    奚静观失笑,“你去做什么?”


    “晚间的月亮又不是你一人的,我如何去不得了?我堂堂正人君子,可不是那等懦弱小人。”燕唐不待她说完,就扬着尾音接过话头,自顾自道:“明明是咱们两个一起撞破了小姑姑的秘密,哪能让你一人担着?”


    有果必有因,如今有了果,再按果来寻因,便如顺藤摸瓜。


    燕唐蜷指将扇骨一敲,哼了一声,道:“这个柳仕新,阿娘让你为燕序找书童那日,他忽然出现在府中,借口说什么来燕府找猫,尽在诓人了。”


    原来这么早就有了苗头,奚静观留了个心眼儿,又问:“适才贺郎君说‘绕庭香’,那是个什么东西?”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柳仕新用来骗取芳心的宝贝?”燕唐答,“柳仕新有制香奇才,城郭柳氏夫妇苦学了半辈子的手艺,被他六、七年就学了去。”


    “香……”


    奚静观灵光一闪,想起了忻祠里的那炷毒香。


    燕唐察觉到她神色有异,微微偏头道:“怎么了?”


    奚静观的话漫到了舌尖儿,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


    现下尚不好妄下定论,毕竟这口黑锅之重,柳仕新可背不动。


    思绪万千胡乱纷飞,心尖一点念头须臾闪过,奚静观稍一错神,连它的尾巴也没抓住。


    她正懊恼间,前方贺蔷与贺悦就一齐行礼道:“融郎君安好。”


    燕唐将折扇展开,笑得满面春风。


    “融表兄也来此地观景?”


    陶融发冠上的娇花儿含苞待放,羽扇上的那根鸡毛依旧傲然,对燕唐回以一笑:“此地怡然,正衬春意。”


    贺蔷与陶融也算相熟,指着一页无篷舟儿道:“融郎君可要同行?”


    陶融历来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向他微微摆了下手,婉言相拒道:“不巧,我才与夙引约好了要去对弈。”


    石夙引脑后总是亮着一团佛光,与他交谈两句,身上都好似萦绕上了檀香。


    贺蔷与他并无往来,不动声色将话撂给了燕唐。


    燕唐本就无意与谁同行,陶融的推脱正中下怀,他也并不多说,丢下一句“下次再会”,便弯腰解了舟儿,一只脚迈了上去,扭头来牵奚静观的手。


    奚静观将手轻轻搭上去,回过眼时,陶融如一阵春风般悠悠远去。


    贺悦上了船,小声道:“那根鸡毛,真是越看越不对劲。”


    奚静观亦是不解,顺水推舟也跟着添上一句:“白羽扇儿上一根乌黑鸡毛,是很古怪。”


    贺蔷摇着小桨,闻言道:“你们有所不知,那根鸡毛可是有几分来历的。”


    奚静观脸上写着“愿闻其详”,瞥向了燕唐。


    这事儿倒没什么好隐瞒的,燕唐道:“前些年祖母时有梦魇,宝珍婆婆又是个信鬼信神的,她天天唠叨,表兄许是听腻了,就逮了一只乌鸡来驱邪。狡兔死,走狗烹,后来祖母渐渐好转,乌鸡留着也了无用处,被厨娘捉去拔毛炖了汤。表兄他最念旧情,看似并无异议,却偷偷捡回一根鸡毛,留到了现在。”


    奚静观听得浑身不自在,贺蔷随口笑道:“燕府上的人,怎么总是别别扭扭的?”


    贺悦两手捧着脸,暗暗踢了踢他的鞋边。


    贺蔷一抖,干笑着摸了摸鼻头:“乱语而已,乱语而已。”


    舟儿悠悠,在水面上荡开圈圈涟漪。


    奚静观别开脸去观景,水天相接处,却也是一抹新绿。


    沂水小筑建在水中央,四人拾阶而上,便见南北二景,虽共处一帘间,却分有两处天。


    水岸南面翠色掩映,青光仿佛修成了精魂,招摇着来勾人的心魄。


    水岸北面却犹如尚在早春,新芽儿含羞带怯,水面的倒影都泛着稚嫩。


    水上光洁如镜,宛若盛着一池碎金,望在眼中,也衬得眸光盈盈。


    燕唐的视线细细描绘着奚静观的侧脸,盯着她目不转睛,耳畔忽而传来一阵悠扬琴音。


    旖旎心思瞬时作罢,燕唐不悦道:“何人在此奏琴?”


    奚静观暗忖:莫非又是一番奇遇?


    贺蔷喃喃道:“这琴音……好耳熟。”


    贺悦凝神听了一会儿,神色一变,说:“仙人鼓琴,驷马仰秣。”


    贺蔷大惊:“一贫如洗的清源仙?”


    奚静观非但并未喜形于色,反而忧心忡忡道:“怎么这样巧?”


    琴音不绝于耳,一不委婉,二不低沉,清脆乐音好似风响,徐徐地敲击心田,渐渐的,连一湖沂水都要听痴了去。


    贺蔷如痴如醉,半只手掌掩着嘴唇,向贺悦道:“比燕三那个半吊子琴音好听多了。”


    燕唐没听到他又在嘟囔什么,折扇在胸前一停,万分笃定道:“她是假的。”


    奚静观挑眉,“你又知道了?”


    “燕三郎君无所不知,”燕唐凑近些许,低头与她四目相对,两眼亮亮的,问道:“你信不信我?”


    奚静观勾起一抹笑,不答反问道:


    “那真清源仙的在哪儿?”


    “也在望春风呢。不过她一见你,就害羞了,怕你嫌她,不肯出来。”


    燕唐说的话没个正经,神色却难得认真。


    额前发丝微动,奚静观伸出手,抓了下稍纵即逝的清风。


    “这有什么好害羞的?”


    “奚小娘子是玉雕的美人儿,她自愧不如,甘拜下风,也在情理之中。”


    燕唐为她将乱了的发丝绾到耳后,轻轻揉了揉奚静观的耳垂,道,“你看,绕是春风见了你,也要害羞得躲起来。”


    奚静观将他的手拍开,“油嘴滑舌。”


    贺蔷皱了皱脸,对着一池清水无声道:“好个燕三,原是个二皮脸。”


    沂水轻轻荡漾,卷来一尾鱼苗儿,冲他一甩尾巴,溅了贺蔷满脸水珠。


    好容易捱到入了夜,奚静观与燕唐还没迈进燕老太君的房门,就被宝珍婆婆堵住了路。


    宝珍婆婆将奚静观上下一打量,“哎呦”两声,道:


    “夜里风凉,三娘子不好生歇息,怎么转到这儿来了?”


    奚静观裹裹衣裳,一指头顶的月亮,道:“我来邀老太君赏月。”


    “三娘子孝心难得。”宝珍婆婆眼角挤出几道皱纹,拍了拍她的手。


    奚静观心神稍定,宝珍婆婆遽然将话拐了个弯儿,惋惜说:“可不巧了,方才老太君受了惊,现时才歇下不久,今夜怕是不能同往了。”


    燕唐面色一凛,问道:“平白无故的,祖母怎么就受了惊?”


    宝珍婆婆先是叹口气,才接口说:“不知打哪儿来了只孽畜,溜进了房里,老太君没个防备,这才被吓着了。”


    望春风内花草茂盛,生灵杂物数不胜数,若是野兔儿之类的偷溜进来,倒也并不稀奇。


    燕唐放宽了心,问道:“是哪个迷路的小家伙走错路了?”


    宝珍婆婆纠结片刻,转眼看看左右,压低了声音道:“是只蓝眸的白猫。”


    043 自请罪


    “猫?”


    燕唐一边复述着, 一边缓缓点了点头。


    他暗道一句“引狼入室”,手里的折扇也不摇了,转眼迎上了奚静观的目光。


    宝珍婆婆看他二人神情不大对劲, 狐疑地笑了下, 才开口问道:“怎么, 三郎君认识那擅闯的猫儿?”


    宝珍婆婆云里雾里,奚静观却心思几转,将此事想了好几通。


    柳仕新与贺蔷不同, 他虽与燕唐交情甚好,人却不常到燕府来。


    他又极为宝贝自己的奇猫, 十有八九是不会带出门来的, 于燕府而言, 这猫就更是稀客了。


    况且松意堂与兰芳榭相距较远,伺候燕老太简单的童儿与嬷嬷又常常闭门不出, 辨认不出柳仕新的猫,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话说回来,望春风内其余的人,对柳仕新却并不陌生。


    明日燕老太君受惊的消息一经传出,那不请自来的蓝眸白猫打何处来, 压根儿都用不着猜,就给摆在明面儿上了。


    燕唐阖了扇儿,回了宝珍婆婆的话。


    “且不说我认不认得,小姑姑定当认得那猫。”


    宝珍婆婆大惑不解:“三郎君又在说笑, 六娘子哪里认得什么猫?”


    奚静观拢起衣袖,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瞬, 又掉开视线, 看向了灯火通明的房内。


    宝珍婆婆脸上闪过一丝犹疑, 问道:“不如我去里头通报一声?”


    奚静观摇摇头,低低地说:“祖母既然已经歇息,我们便不多叨扰了。”


    燕唐将折扇转了一面儿,也跟着道:“婆婆也快歇着罢。”


    奚静观与燕唐摆明了是话里藏话,这会儿没头没尾将话撂下,徒留宝珍婆婆百思不得其解。


    “又在打什么哑谜?”


    她满腹疑窦丛生,心头笼罩了一团疑云,将燕唐的话颠来倒去地嘀咕半晌,依旧不知所谓。


    “什么猫儿还能与六娘子有关?”


    宝珍婆婆兀自思索良久,叹口气招呼着伺候在一旁的童儿,吩咐道:“将此院里里外外好生搜寻一番,把那些山野浑物都给赶出去,万别再惊到了老太君。”


    童儿顺从应是,放下手里的绢花儿,挑起灯盏一同出得门去。


    宝珍婆婆若有所思地望了下奚静观与燕唐离去的方向,这才虚掩上了房门。


    她一时静不下心神,拿过小桌上的蒲扇,有意放轻了脚步来到次间,有一下、没一下地为燕老太君扇风。


    燕老太君原在小憩,不一会儿就转醒过来,看她神色不同以往,猜测道:“小苑儿来过了?”


    “是,”宝珍婆婆见燕老太君无事,起身倒来一杯清水,笑着夸道,“三娘子与三郎君有孝心,来邀老太君您去赏月呢。”


    燕老太君接过瓷杯,露出一点笑,眸子里多了点亮色。


    “而今我又老又弱,也就他们不嫌弃我了。”


    听了这话,宝珍婆婆忙道:“老太君说得哪里的话?放眼燕府,谁敢嫌您?”


    燕老太君却不搭腔,想起那只白猫,问道:“对了,你们将那只猫儿赶到哪里去了?”


    “哪里还用得着我们来赶?它在老太君面前露了个面儿,就飞也似的跑不见了。童儿到处去寻,也寻不到它的踪影。”


    宝珍婆婆又将雕花窗子支开一线通风,说:“我看那只猫儿通体雪白,又生有一双罕见的蓝眸,保不齐是哪位仙家幻化来的。”


    燕老太君不置可否,只是打趣道:“哪怕是一片枯叶,放你眼里也是不得了的仙家宝贝。”


    “万物有灵,不光是我,就是须弥道长来了,也定会这样说。”


    窗外无风,宝珍不得已又执起了蒲扇,为燕老太君扇起了风。


    “不过……”


    宝珍婆婆转念想起燕唐的话,欲言又止。


    “我最受不得这个样子,有话就说,何必吞吞吐吐,惹人不快?”


    燕老太君肃起神色,有些不悦。


    “三郎君说,六娘子识得那只白猫。”


    宝珍婆婆心下称奇,“老太君您说怪不怪,我在府上恁些年,都没见过那只猫,六娘子才自京州归来,如何识得它?”


    她一径儿说完,未及燕老太君说话,就又笑道:“莫不是六娘子在京州养了它,它偷偷跟了来。都道老马识途,万一也有‘老猫识途’呢?”


    燕老太君比宝珍婆婆多想了一层,燕唐不会无缘无故逗人取乐,摆明了是要借宝珍之口,传话给燕老太君听。


    她沉默片刻,将瓷杯“啪”地搁在床头的春凳上,疲惫道:“宝珍,去将六丫头唤来。”


    宝珍婆婆后知后觉转过弯儿来,搁下蒲扇才起身,门外的童儿就道:“老太君,六娘子来了。”


    这也忒巧了,宝珍婆婆脚下一顿,浓浓的不安油然而生。


    燕老太君轻轻哼了一声,似笑非笑道:“她来了也好,倒是省去你的脚程了。”


    这话落在宝珍婆婆耳朵里,她却不觉有什么好的,心头哐哐擂起了大鼓。


    宝珍婆婆扶燕老太君坐起身,又为她披上一件挡风的厚实衣裳,才向门外扬声道:“六娘子快请进。”


    虚掩上的房门应声打开,宝珍婆婆探出头,却见守门的童儿率先跨了进来。


    燕元晨繁杂的衣裙外罩着层薄薄的青纱,发髻上的牡丹珠花熠熠生辉,只她那一张明艳面孔,却少了几分常有的倨傲,反而多了丝心虚的怯意。


    燕元晨从小到大二十四年来,宝珍婆婆从没见她如此惴惴难安过。


    心口提起来的巨石晃悠两下,瞬间炸开了石花,四分五裂的碎石屑扎在宝珍婆婆心窝里,让她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燕元晨准是做了什么错事,却她却想不明白,什么错事能与那只蓝眸的白猫生出关联。


    燕元晨提裙向前,先与宝珍打了个照面。


    “宝珍婆婆。”


    宝珍婆婆自思绪中回过神来,对她福了福身,面色如常道:“六娘子安好。”


    她的喉头有些艰涩,暗叹今夜怎生热闹。


    童儿颇识眼色,并不随行向里间来,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就跨出门槛紧闭上了房门。


    雕花红木门合上的声音极轻,燕元晨却猛然一颤,半抬起眼皮看向面色不虞的燕老太君。


    自她入门,燕老太君便一言不发。


    燕元晨不敢向前,当场跪地,对坐在床头的老人重重磕了一头,嘴里道:“孩儿不孝,来给母亲赔罪。”


    宝珍婆婆本来要拦她,听她说完,微惊之后,却又松了心弦。


    且不论燕元晨是犯了什么错,她能亲自来请罪,燕老太君又不是个冷硬心肠的,只要不是什么天大的错处,遮遮掩掩也就过去了。


    燕老太君将燕元晨打量许久,也不说让她起身,淡淡话语间却多了些压迫:“你且说说,自己都干了什么?”


    燕元晨看着面前老态龙钟的燕老太君,斟酌须臾,咬咬牙道:“孩儿与一人,私定了终身。”


    立在一旁的宝珍婆婆身形骤然一晃,手劲一松,宽大的蒲扇掉落在地。


    她睁大了双眼,回头去看燕老太君。


    燕老太君的脸色青青白白,转眼又变得阴沉无比,再也寻不出半点昔日的慈祥来了。


    宝珍婆婆慌忙半蹲在燕元晨的身旁,用手点了下她颤抖的肩膀,催促道:“六娘子快说清楚,是哪家的郎君?”


    若是个如意郎君,此事还有转机。


    “城郭柳氏,柳仕新。”


    燕元晨将头埋在双臂里,声音如被闷在瓮中。


    宝珍婆婆哑了声。


    燕元晨满心惶恐等了半晌,却没等来燕老太君的话。


    她惶然却坚定地抬起一点头来,眼前擦过一道黑影——床上的锦枕,被燕老太君砸了过来。


    燕老太君怒不可遏,大骂道:“混账!”


    “母亲……”


    燕元晨自知大错特错,可愧疚之后,却被一阵义无反顾的冲动席卷全身,筋骨皮肉里都被灌满了莫名的勇气,逼她将话说出了口:“孩儿与他两情相悦,绝不会重蹈四姐姐的覆辙。”


    燕老太君抬起一只手来,剧烈颤抖的指尖指着燕元晨的脸,鼻腔里呼出的是粗重的喘息,语不成句,翻来覆去的只能听出一句“好大的胆子”。


    宝珍婆婆三步并作两步,蒲扇也顾不得捡了,为燕老太君顺着气。


    待燕老太君气息渐稳了,宝珍婆婆才回过头来,苦口婆心道:“有四娘子的前车之鉴,六娘子你怎么也这般糊涂?”


    燕元晨抬起头来,急切道:“婆婆,柳郎绝对不是石喑那样的恶人,他待我极好……”


    燕老太君闭上双眼,对宝珍婆婆吩咐道:“宝珍,将她赶出去。”


    此等境况,燕老太君随时都能吐出一口鲜血来,宝珍婆婆哪里敢不依?


    她将燕元晨送到门外,良多的劝告之词临到开口,却也悉数化作了叹息。


    燕元晨高昂着头,才转过身便泪流满面,再也抑制不住酸意,低声哽咽起来。


    宝珍婆婆为她擦去泪痕,“六娘子糊涂。”


    室内静了下来,宝珍婆婆将锦枕捡起,燕老太君依旧闭着眼睛,口里来回重复道:“孽缘,都是孽缘。”


    “儿孙自有儿孙福,”宝珍婆婆嗟叹道,“他们小一辈儿的情情爱爱,老太君何须管那么多?”


    望春风内的晨光也与别处有异,泛白的日头懒洋洋爬上树梢,金光未现,先投下了一层轻薄的青光。


    清风过堂,将残留的倦意吹散不少。


    燕元晨夜半请罪一事,能瞒得了别人,却瞒不过燕唐。


    元宵作为知情人,一早就被他传唤过来。


    燕唐开门见山,“打探得如何了?”


    元宵皱着脸,小心地觑了眼镜前梳妆的奚静观。


    “六娘子哭了一夜,怕是不大妙。”


    燕唐将扇骨抵在下巴上,又问舊shígG獨伽他:“柳仕新呢?”


    元宵气不打一处来,鄙夷道:“昨儿就回家了。”


    奚静观动作一顿,递来个诧异的眼神。


    燕唐也有些讶然,“这可不像他的作派。”


    “嘁,常日里我还敬他是个人物,谁知事到临头就变成了鹌鹑?”元宵很为燕元晨不值当,惋惜道:“六娘子哪里都好,就是看人的眼光差了些。”


    奚静观目露哀愁,喜官见状,装模作样地向窗外看了看,岔开话道:“怎么还不见昭郎君?”


    奚昭昨儿与奚世琼出了门,比奚静观来迟一天,福官一早便去望春风外相迎,算算时辰,他的确也该到了。


    奚静观被勾去了心神,这厢才微皱了眉,月洞门外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


    “阿姐——”


    奚昭摘了额带与小玉冠儿,用一段束带将乌发高高束起,手里拎着个箭匣,欢天喜地向奚静观跑来。


    奚静观含起一抹笑,冲他招了招手。


    奚昭当即笑弯了眼,正衬一句“少年如风”。


    044 赏流萤


    燕唐站在门前, 目光落在奚昭手里的箭匣子上。


    “你怎么也改练箭了?”


    “上次阿姐生病,我与燕序比了回箭法,输得好惨, 回府后被阿娘好一通笑话, 这些日子阿耶亲自指导过我, 我就不信还赢他不过。”奚昭将箭匣放在梨木桌上,拍了拍胸脯道,“一会儿我就去与他一较高下。”


    燕唐看他如此自信, 便道:“你们在哪儿比?赶巧儿我与你阿姐也闲来无事,我们倒是可以前去一观。”


    奚昭道:“燕序说海棠是他的福花, 要去海棠林里比。”


    奚昭精力十足, 并不觉得累, 奚静观一起身,却瞥见了他额上的汗珠儿。


    元宵向房内的童儿使了个眼色, 童儿忙递上一杯水。


    福官自然不比小霸王,追着他跑了半路,眼看撵不上,索性歇了心思,待奚昭喝完了一杯水, 她才擦着汗姗姗来迟。


    “下回我是不去了。”福官扶着腿哀道:“让喜官去,比比你们谁跑得过谁。”


    喜官还没开口,奚昭就摇摇头说:“我才不要比,被旁人知晓, 该说我胜之不武了。”


    奚静观点了点他的脑袋:“小孩儿心性。”


    奚昭正与燕唐大谈“斗鸡”之道,门外童儿就来通报:“三娘子, 序郎君来了。”


    燕唐翘起二郎腿, 脸也不抬:“请他进来。”


    奚昭面露疑色, “这童儿好生奇怪,怎么只向阿姐通报?”


    他疑惑完,又自己将话接上:“约莫是没看到你也在房里。”


    奚静观勾出一抹笑,燕唐又不能当着他的面抱怨兰芳榭的童儿“势利眼”,只好敛眉不语。


    燕序脚步轻快迈进房来,一进门就道:“三嫂嫂安好。”


    奚静观笑意渐深,还没开口,燕唐就说:“你这小子,消息倒是灵通。”


    奚昭也道:“我刚坐下没一会儿,你怎么就寻来了?”


    燕序自发坐在奚昭身边,一手揽上他的肩,答道:“我正想与栾淳一起到海棠林里寻个合适的场地,路过这儿,听着好生热闹,就想着八成是你来了,还没进门呢,就听到你说话了。”


    奚昭向门外看了一眼,扭脸问道:“怎么不见栾淳?”


    燕序笑说:“他先行一步,往海棠林里去了。”


    他们一言一语的,旁人也插不进话。


    燕唐侧过脸,向奚静观抱怨道:“他们才认识多久,何时就混得如此熟稔了?”


    奚静观也无奈道:“上回我卧病在床,阿娘带奚昭来燕府,那时他们才见了第一面。大抵是他们两个话都不少,又是同龄,这才相熟了。”


    燕序眼珠一转,看见了奚昭丢在桌上的箭匣,“诶”了一声,问道:“你这箭匣外怎么还绣了朵花儿?”


    奚昭将箭匣翻了个面儿,含糊不清道:“阿娘给绣的。”


    这个奚昭,诳语也不知拣好听的说。


    燕唐瞥过眼,向奚静观轻轻咳了一声。


    奚静观拿过一颗青枣儿,堵住了燕唐的嘴。


    “吃你的枣儿。”


    燕唐哼哼两声,展开折轻摇了一摇,翘起的一条腿左右来回晃。


    一行人忖着时辰差不多了,才起身赶往海棠林,栾淳在前引路,到了场地,奚静观却吃了一惊。


    望春风内的海棠绝非燕府所植可比,遍野的翠与红叠在一起,无涯无际,望不到头。


    林内亭台交错,彼此相接,几座亭内坐了不少人,笑语欢声不止。


    放眼看去,昨日来到望春风的燕府众人与诸府姻亲,全都坐在这儿了。


    看着亭子对面的靶儿,燕序一时有些惊恐,“这个栾淳,怎么搞的。”


    奚昭有些紧张,嘀咕道:“这要是输了,可就丢大脸了。”


    他二人抵着脑袋瓜说个不停,身量相像,年岁也相当。


    若不是衣衫一红一白,远远瞧去,倒像是对双生子。


    燕老太君看了,笑呵呵向戚颖道:“粗略一眼看过去,我还真以为燕氏又多出来个孙儿。”


    戚颖对昨夜燕元晨的事亦是有所耳闻,可见燕老太君面无异色,便也无从开口,只将这话接过来,道:“若是奚公夫妇俩不介意,我倒乐意收了昭儿做干儿子。”


    燕老太君拍了拍她的手,又向邢媛道:“如此一来,怕是文姬先不乐意了,平白无故的,她又多出了一位叔叔。”


    在座众人心知肚明,燕老太君所说不过是玩笑之言,邢媛也含笑道:“文姬惯会以貌取人,昭郎君生得这样俊俏,她哪里会不乐意?”


    一群女眷笑完,奚静观与燕唐也走到了跟前。


    “祖母安好。”


    燕老太君指着远处的一座亭子,道:“蔷儿他们都等着你们呢,年轻人爱热闹,就没给你们留座。”


    燕唐一眼望过去,就看到了贺蔷他们。


    奚静观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了眼燕元晨,见她愁上眉梢,脸上傲气烟消云散,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声。


    奚昭与燕序的脸拉得一个比一个长,好说歹说才将靶子向林内移了一点。


    奚静观坐在亭中,只能看到他们一齐拉弓射箭,至于箭羽落在何处,却是瞧不分明。


    荀殷肚子里的坏水又止不住地往外冒,戳戳燕唐的胳膊,道:“燕三,你猜谁胜?”


    他摆明了事挖坑给燕唐跳,燕序苦练多年骑射,断然不会输给临时抱佛脚的奚昭,可他若是实话实说,就是瞧不起自己的小舅子,贬低奚静观了。


    燕唐甩他一记眼刀,“你若上场,就是你胜。”


    荀殷抚掌而笑,向奚静观道:“三娘子,我现在才知道,燕三原来是个惧内的。”


    贺悦就坐在奚静身旁,看她盈盈一笑,道:“兰芳榭诸事,分明都是依他。”


    喜官与福官坐在奚静观身后,听她这般颠倒黑白,没忍住笑出了声。


    燕唐却是心情大好,拍了拍荀殷的肩,道:“你还是太年轻。”


    不一会儿,远处就传来奚昭一声哀嚎。


    他手里还握着弓,垂头丧气向奚静观来。


    奚静观明知故问:“谁输了?”


    “还是我。”奚昭耸肩捂脸,顷刻间又变得神采奕奕的,“不过这回是我大意,下回定不让他了。”


    贺蔷不由大笑,“下回我们还来。”


    栾淳接过燕序手里的弓,燕序背着双手蹦跶着跑过来,一手又揽住了奚昭的肩。


    “你哪回想赢,告诉我一声不就行了?”


    奚昭坐在石凳上转了个圈儿,“那还有个什么趣儿?”


    栾淳迈着缓慢的步伐近前,拱起手无声向亭下众人行了一礼,便木愣愣地站在了亭柱边。


    燕唐指了下空着的石凳,“站着做什么?坐下罢。”


    奚昭与燕序打打闹闹乱作一团,抬眼见几个仆役手执利斧走来,不由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贺悦循视过去,道:“海棠花开得太盛也不好,许是来砍花枝的。”


    奚昭转过脸,向奚静观问道:“阿姐,阿娘昨儿还埋怨府上的花都不大开,怎么到了这儿,还要给砍了?”


    “盛极必衰。”奚静观轻轻开口。


    燕唐手里折扇拐了个弯儿,对奚昭与燕序说:“我们给你们捧场,你们比完了,就将我们撂下不管了?”


    燕序一脸狐疑,转眼低声道:“奚昭,可别听他说话,他准是没安好心。”


    奚昭充耳不闻,一拍胸脯,就说:“那你说,想要什么?”


    他一介毛头小子,却偏要装老成。


    燕唐忍俊不禁,道:“那花枝砍了也是可惜,你们不如将花摘下来送予我们,也好沾沾春意不是?”


    奚昭松了一口气,向燕序抬抬下巴,“你去不去?”


    二人一拍即合,尾巴似的跟在砍花枝的仆役后头,脱了衣裳外头罩着的轻衫,兜了一衣的海棠花。


    他们兴致高,玩儿什么都不亦乐乎,在亭台内送花也送得乐颠颠的。


    奚静观与奚悦相谈甚欢,燕唐两指捻着红色的花茎儿,轻轻簪在了她鬓发间。


    贺蔷与阮伯卿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动了动嘴唇,无声道:“燕三,你莫不是真被夺了舍吧?”


    荀殷却不这么认为,捧着脸将燕唐方才的话送了出去:“你们不懂,还是太年轻了。”


    燕唐满眼赞许,拿起一盏清茶,与他碰了个杯。


    燕老太君被奚昭与燕序逗得笑开了花,满头银丝上簪了一圈儿海棠。


    奚昭送花送到了燕元晨跟前,“小姑姑怎么不开心?”


    燕元晨扬起个生硬的笑,奚昭在海棠花堆里挑来挑去,笑道:“最好看的这朵,就送给小姑姑了。”


    被他灿烂的笑容一晃,燕元晨怔愣片刻,才将红艳艳的花接了过来。


    燕序也凑过来,说:“愁眉苦脸的,可就不好看了。”


    燕元晨绽开个笑,“哪有愁眉苦脸?”


    懒洋洋的春日里,最难得是语笑喧阗。


    奚静观坐了小半日,午后才歇了晌,惺忪着看向窗外,入眼便是燕唐兴冲冲的一张脸。


    光有些刺眼,奚静观推开窗,道:“燕三郎君笑得这样开心,又要去做什么坏事儿了?”


    燕唐将手里的东西举到她跟前,“奚小娘子冤枉,哄你开心罢了,怎么能是做坏事呢?”


    奚静观眼前一亮:“纸鸢?”


    困意顿消,奚静观提起裙摆出门,将燕唐手里的纸鸢接了过来。


    “你怎么想起来做这个了?”她将纸鸢颠来倒去地看,抬起眼问。


    燕唐见她这样欢喜,脸上喜色更浓,却又难掩疑色,问道:“这竹片上又没刻我的名儿,你怎么就猜出是我做的了?”


    奚静观装作听不见,抿唇不答。


    她手里的纸鸢大得出奇,各类色彩纷呈,只能勉强看出是只鹞子。


    如此画工,除却燕唐,奚静观不作第二人想。


    奚静观静默了好一阵,才问燕唐:“怎么想起来放纸鸢了?”


    燕唐却不打算绕过此话,非要听一句夸奖不可。


    他开口时有些拘谨,一指指着那鹞子的翅膀,道:“我亲手绘的,好看吗?”


    眼看躲不过他,奚静观颔首道:“好看。”


    燕唐笑得开怀,追问道:“是天下第一好看吗?”


    “……”奚静观扪心自问,她有点夸不出口。


    燕唐注视着她,满眼期许。


    奚静观认命似的点点头:“是天下第一好看,燕三郎君妙笔。”


    燕唐长舒一口气,将奚静观一把搂在怀里。


    “明日,我陪你一起去放纸鸢。”


    他停了一停,脸上划过一丝羞赧,“只有我和你。”


    奚静观一恍神,被春扑了满怀。


    奚昭要与燕序同住,今夜是不会回来了。


    童儿将桌上的餐食撤下去,燕唐捧着脸一动不动,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奚静观瞧。


    奚静观脸上飞来两抹薄红,色厉内荏道:“你不要找打。”


    燕唐用扇骨敲了敲桌面,“望春风内有片无人知晓的圣地,你要不要去?”


    “圣地?”


    望春风本就是一片至圣之地,奚静观被他一句话勾起了兴致。


    她本想一口应下,一转念头又迟疑道:“远吗?”


    燕唐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尖,“不远。若你走累了,大不了我背你回来,总不会累着你。”


    奚静观放宽了心,“我去换身衣裳。”


    燕唐左手执盏红灯笼,右手牵着奚静观的手。


    “前面就要到了。”


    耳畔只有春日虫鸣与溪流淙淙,月华静静倾泻下来,透过繁花碧叶,铺了满地的银屑。


    一道小溪蜿蜒而过,脚下的嫩草亲吻着裙摆,奚静观心头泛起一阵痒意。


    燕唐将灯盏小心放在一旁的石头上,对奚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奚静观屏息,指了指清澈如许的溪流。


    燕唐摆了摆手,又林间一指,低声道:“它们也害羞呢。”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燕唐说话时距奚静观极近,灼热的气息渐渐漫上她的侧颈,将她惊得愣在原地。


    待神思回转,林间已经亮起了细微幽光。


    心惊之下,方才的不自在又化为满腔欢喜。


    奚静观不敢置信:“流萤?”


    “嘘,”燕唐扯出个心满意足的笑,才道:“它们的胆子可小比你还小。”


    石上的灯盏早已熄灭了,沉睡的林间却苏醒了孤光点点,眼看它们飘在半空,由一点点变作一簇簇,再化为一团团。


    天地好似倒转,苍穹的星斗都散落下来,落在潺潺溪流里,落在冥冥野色中。


    不知站了多久,奚静观才觉困意来袭。


    燕唐将未明的灯盏提在手里,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背,道:“我背你回去。”


    奚静观的确没有气力了,也不与他作假,两臂搭上他的肩,道:“辛苦燕三郎君。”


    燕唐笑了一声,“燕三郎君不辛苦。”


    奚静观用手腕蹭蹭他的脸,将头懒懒地埋在了燕唐肩头。


    燕唐背着她走了几步,却停下脚步,将奚静观放了下来。


    奚静观一脸迷糊,“怎么了?”


    燕唐将灯盏又搁在草地上,盯着她,却不说话。


    僵持了好一会儿,燕唐又凑过来,以扇挑起她的下巴,片刻后,他许是觉得此举太过轻佻,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


    燕唐慌手慌脚地收了扇儿,指腹抵住了奚静观的唇。


    此时此刻,奚静观也顾不得流萤溪水了,她想落荒而逃,足下却宛若生了根,挪不动半点脚步。


    燕唐悄悄深吸一口气,目光熠熠,凑过来蹭了蹭奚静观的侧脸。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小心翼翼地问:“我可以亲你吗?”


    奚静观脸颊发烫,绯色顷刻间漫上耳尖。


    燕唐却不管不顾偏过头来,一手捧起她的脸。


    “静观……”


    唇上落下轻柔一吻,未散的流萤飞过来,天地间万物都止了一瞬。


    花睡水眠,萤火点点。


    他们躲在无灯的溪畔一角,这场春悠闲而又漫长。


    045 烧纸钱


    燕唐脚下踩着柔软的青草地, 脸上是遮掩不住的眉飞色舞,比自己养的蛐蛐儿赢了“威武大将军”还要得意洋洋。


    他怕奚静观再给他一拳,堪堪憋住笑, 满心的欢喜却从弯弯的眼睛里冒了出来。


    奚静观心里还别扭着, 余光瞥见燕唐飞翘的唇角, 一颗心又“砰砰”跳了起来。


    她暗自嘀咕,怎么就栽在了他的手上?


    想了也是白想,奚静观索性作罢, 饶了自己一马,两手环住燕唐, 趴在他背上闭眼装睡。


    耳边是奚静观轻轻浅浅的呼吸, 燕唐心里好似被灌满了蜜, 丝丝缕缕的甜渐渐溢了出来,散入百骸里。


    他有意放慢了脚步, 巴不得脚下的路长一些,再长一些,长长远远,永无尽头。


    耳畔热闹起来,小院儿近在眼前, 燕唐蓦然停下了脚步。


    他久久没有动作,奚静观假寐许久,装也装不下去了,眼睫一掀, 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我下来。”


    奚静观这会儿正是脸皮薄的时候, 燕唐自然百依百顺。


    见他站在原地, 脚下如同生了根, 奚静观眉心一蹙,不由问道:“怎么不走了?”


    燕唐得寸进尺,侧过来一点脸,哀哀地说:“奚小娘子可怜可怜我,明儿醒个早吧。”


    奚静观着实有些摸不着头脑,若非逼不得已,她实在不想愿早起。


    燕唐接着又说:“你可是亲口答应了的,要与我一起去放纸鸢,我掐指一算,料定明日春风正好,是个难得的时机。”


    他有意装腔作调,“若是我们出门晚了,保不齐燕序贺蔷他们就要来了。”


    奚静观被他逗笑,“依你了。”


    不靠谱的主子不在,童儿也能闹翻天。


    今日值夜的几个童儿百无聊赖,坐在树桩子上打叶子牌。


    他们本来还知晓心虚,兴致高了,却也不见燕唐与奚静观回来,胆子便不由自主大了起来。


    与胆子一起变大的,还有嗓门儿。


    看他们打得开心,喜官最先围过来开始指点江山,团圆与福官在檐下说了会儿闲话,也搬着木凳凑了过去。


    元宵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团圆,端个托盘去献殷勤,将瓜果悉数分完,也不说要走了。


    嬷嬷们无心去管,坐在榆树下谈论着衣裳上的新花样。


    燕唐推开门,入眼便是这番“其乐融融”之景。


    奚静观难掩错愕,“你们……”


    燕唐走向站得最高、神色最激动的童儿,屈指弹了弹他的脑袋瓜。


    “好童儿好童儿,我与三娘子才出门多久,你们就称起大王来了。”


    童儿慌手慌脚,将叶子牌藏在身后,缩起脖子去喊奚静观。


    “三娘子。”


    被拿捏住了软肋,燕唐一时无言。


    奚静观走过来摸了摸童儿的头,温声问道:“时辰也不早了,怎么还不去睡?”


    童儿抿紧嘴唇,扭扭捏捏不敢作答。


    燕唐又弹他个脑嘣儿,折扇点了点他身后的叶子牌,板着脸道:“我与三娘子耳聪目明,你现在再藏,又有什么用?”


    兰芳榭中规矩不严,元婵嘴上说着 “上梁不正下梁歪”,却也并不来管,久而久之,这些自小养在燕唐身旁的童儿也随了燕唐的性子,愈发胆大包天起来。


    牌局到此为止,喜官一脸意犹未尽:“小娘子早回来一会儿就好了,上一局打得才叫精彩。”


    燕唐就站在奚静观身旁,借以折扇遮挡,低声笑道:“这回脚长在三郎君身上呢,来得早还是来得晚,三郎君说得才算。”


    奚静观横了他一眼。


    燕唐歪头装无辜,大摇大摆进了房,满意地翘起了二郎腿。


    燕唐蒙在锦被里辗转反侧,胸腔里的小鼓还在响,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这场独角的欢愉,一直持续到了次日清早。


    乐极生悲,燕唐兴许是与透云儿相处久了,嘴也变成了乌鸦嘴,好的不灵坏的灵。


    天方大白时,童儿才将菜粥端上来,贺蔷的声音就飘了进来。


    燕唐败兴不已,将手里的汤勺往瓷碗里重重一搁。


    “这个老鸹。”


    奚静观用帕儿轻拭唇角,笑意盈盈道:“以往在燕府,你巴不得他来,现在人来了,你又觉他聒噪,好赖话全被你抢去了。”


    燕唐无限惆怅道:“今时不同往日,那能一样吗?”


    他臀不移凳,只将上半身往外偏了一偏,语气颇为不善:“你的童儿没给你饭吃么,跑我这儿来做什么?”


    贺蔷被他劈头盖脸说了一通,自顾自扯来一张长凳,回击道:“你是吃错了什么药,火气怎么这样大?”


    福官正端着黑乎乎的汤药过来,脱口道:“药?药来了。”


    喜官笑得前仰后合。


    贺蔷知晓奚静观断不了药,却还是被这怪异的苦味熏得皱紧了眉:“这药好生厉害。”


    奚静观笑道:“吃得多了,也就与饮水无异了。”


    燕唐还憋着股子气,瞪了贺蔷一眼,折扇挡在两人中间,将身子向后撤了撤,“有事就说,没事就走,别坏了我的好事。”


    贺蔷露出点不屑:“你都成过亲了,还能有什么好事?”


    他说完就住了嘴,神情随之一僵,目光瞥向了奚静观的小腹:“燕三,你……”


    燕唐当即给了他一扇,“去!收收你的混不吝!”


    贺蔷险险躲过,放轻了声音问:“那你如此不待见我,是要偷偷摸摸做什么去?”


    燕唐动了动下巴颏,难得掉了一回书袋,显摆道:“忙趁东风放纸鸢。”


    贺蔷嗤了一声,才说:“就你肚子里的墨水儿多。”


    看他蒙在鼓里,燕唐很是自得。


    贺蔷径直将脸撇过去,视线在房中一扫,盯着桌上那只奇丑无比的纸鸢看了好一会儿,好一阵儿后,两唇才挤出来几个字:“这玩意儿不会是你做的吧?”


    燕唐挺了挺腰板儿,“是又怎么样?”


    贺蔷肆意嘲笑:“亏你是个二皮脸,这么丑的东西也拿得出手。”


    贺蔷来串门,还算是情有可原,毕竟他是个好动的性子,一刻也坐不住。


    可燕序与奚昭的到来,却彻底坐实了燕唐“乌鸦嘴”的名声,他肠子悔青,后悔晚矣。


    燕唐气不打一处来,在他眼里,贺蔷是一只胆大且聒噪的老鸹,燕序与贺蔷,就是两只叽叽喳喳跳来跳去的家雀儿。


    太吵。


    燕唐缩在椅子里用折扇敲着自己的前额,空着的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心里默念道:“呸呸呸,摸木头。”


    奚静观才嚼了几颗蜜饯,将奚昭与燕序上下看了一通,生笑道:“敢情你们俩昨夜是歇在泥巴窝里了?”


    燕序拍拍衣衫上残存的灰尘,解释道:“三嫂嫂猜岔了,我与奚昭一觉醒来,看见了一只白猫,追着它撵了好久,这才碰了一身灰。”


    奚静观的脸色微微变了变,转动双眸问:“那猫呢?”


    奚昭抢过话:“没追上。”


    燕唐也正经了神色,截口问道:“你们可看清它长什么样子了?”


    奚昭与燕序对望一瞬,一边比划一边说:“蓝眼睛,毛很长,好大一只。”


    奚静观垂下眼睫,贺蔷一掌轻轻叩在桌上,面色有些凝重。


    燕唐却笑眯眯的,说:“这个柳仕新,真是贼心不死。”


    燕序与奚昭自然不懂其意,看他们打完了哑谜,燕序推了推奚昭,催了一声。


    奚昭兴冲冲地问道:“阿姐,燕老太君说清源仙就在望春风里,我怎么没瞧见?”


    奚静观忽然想起了燕唐说的话,转过脸说:“对啊,你也说清源仙就在望春风中,我也连个影儿都没看见。”


    燕唐不疾不徐,从容不迫道:“缘分之事,向来强求不得。”


    奚静观有意激他:“你果然是在骗我。”


    “我怎么骗你了?她确实就在望春风里。”


    燕唐说得诚恳,笑意却有些张扬。


    奚静观转开眼,显然是没信他。


    “老太君从不骗人,”见状,贺蔷忙跟着打了个岔,“我就遇见她了。”


    “此话当真?”燕序激动起来,“你是在何时何地与她相遇的?”


    贺蔷一时间接不上话,良久后才神神秘秘道:“不可说,不可说。”


    燕序顿时有些悻悻的,“马上就要回府了,怕是与清源仙难见一面了。”


    奚昭宽解道:“放心,都在锦汀溪住着,早晚能见着的。”


    他们本就是顺道拐进门来,手里还拎着各自的箭匣,显然是又约好了下一场比试。


    见实在探寻不出半点消息,二人便风一般出门了。


    看出燕唐正在气头上,贺蔷也不敢多呆,随口揪了个由头就要告辞。


    他临走前,忽然回过头,戏谑地望了望燕唐。


    人虽走了,时辰却耽搁了。


    燕唐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奚静观走过来,轻声说:“既然觉得遗憾,不妨就将这鹞子留在此地,待到来年春日,你我再放不迟。”


    听她许下“来年”,燕唐登时变了个神情,心里的一点郁气顷刻间便化去了。


    他托着腮,笑着说:“也是。年年总有春来,怕什么?”


    望春风内设了场春宴,众人在生机盎然中推杯换盏,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燕唐能与人谈笑风生,却不能饮酒,好在他提前在小院儿里泡了壶茶,找来个空的酒壶倒了一半,倒也不至太过扫兴。


    余下的一半茶,他自然留给了奚静观。


    按往年惯例,在望春风里游春两日就要回程,今年却不知为何多留了一天,此宴将至申时才散,各府的马车在门前陆续排开,放眼瞧去,很是壮观。


    奚静观舟车劳顿,一回兰芳榭,早早便入房歇下了。


    燕唐逗了会儿透云儿,转身去了惊云楼。


    暮色四合,斋藤馆高高的檐角在霞光中若隐若现,青石板街上的小贩收了摊,互相招呼着将货物装进木推车里,迎着落日赶回了家。


    荀府与阮府比邻而建,马夫才勒了马,荀殷就跳下了车。


    他是个闲不住的,跑过去敲了敲阮伯卿的车壁,催道:“我要去锦汀溪听曲儿,你要不要去?”


    阮伯卿掀开车帘,看了看天色,犹犹豫豫道:“天色已晚,你不怕荀伯父大发雷霆,我还怕我阿耶教训我呢。”


    荀殷掏出钱袋,“我付账。”


    阮伯卿一口应下,欣然随行。


    溪上夜景如画,又有美人相陪,转眼就到了人定时分,狼狈为奸的荀殷与阮伯卿才尽兴而归。


    他们掐算着时辰,挑了条近道折返。


    阮伯卿抱怨道:“下回就不随你来了,被阿耶发现,定要将我一顿好打。”


    荀殷满脸无所谓,给他出了个馊主意,说:“怕什么?大不了你就编个瞎话,说是燕三相邀,不敢不来。”


    阮伯卿却没回话,反而以手作扇,在脸前扇了扇。


    “谁这么坏心眼儿,竟在路上烧纸?”


    小道一片黑灯瞎火,荀殷张望许久,也没看见前头有人。


    “你……你别吓我。”


    他话音还未落地,鼻尖也萦绕上了一股呛人白烟。


    荀殷壮了壮胆子,厉声喊道:“何人在此装神弄鬼?”


    阮伯卿一双眼珠四处乱瞟,猛然扯住了荀殷的袖子。


    “荀殷,前头那座宅子,是不是……许府?”


    荀殷打了个激灵,“瞎想什么,就算是许府又怎么样?”


    这话中夹杂着不少怒气,却是外强中干,他心里也害怕得紧。


    阮伯卿打了他一下,骂道:“你带的好路!”


    荀殷却捂住了他的嘴,低声道:“嘘,你听没听到有人在说话?”


    阮伯卿什么也没听见,满眼惊惧,吓得一动不敢动。


    荀殷慢慢松开手,重重咳了两声,向前迈了两大步。


    不一会儿,阮伯卿就听他道:“真晦气!”


    阮伯卿心生好奇,探头探脑看过去,只见右方拐角有条长而窄的巷子,巷子深处蹲着个身穿素衣的青年,青年低垂着头,面前摆着一个炭盆。


    借着一点火光,倒能看出那炭盆中烧着的是一叠纸钱。


    星火在寂静的夜中劈啪作响,缕缕白烟越烧越浓。


    “怎么听到我们说话也不吱一声,怪吓人的。”阮伯卿跟着他悄悄向右望了一眼,一脸惊魂未定,又转过头来胡乱猜测:“他不会是个哑巴吧?”


    既然是个活人,荀殷就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冷嗤道:“大抵是个疯子,我们又不拐弯儿,直行就好,莫去管他。”


    阮伯卿点点头,与荀殷才向前行了三五步,一声缥缈的哭泣就在耳边炸了一道惊雷。


    “阿妹,你死得好惨……”


    阮伯卿当即停下脚步顿在原地,一开口,舌头却捋不直了。


    “方才那人,是不是许琅?”


    045 私相会


    彼时彼刻, 打燕府南角门里溜出来一道人影,鬼祟至极,趁门房打盹儿的时候, 偷偷跑出了府。


    恰逢夜风吹散遮月的一片乌云, 月华陡然间倾落下来, 那人撩开幂篱,露出一张绝色面容。


    ——是燕元晨。


    燕府门上的黑金大匾隐在暗处,石阶前两盏灯笼里的烛光泛起昏黄, 明灭摇曳,似要伸出双手来拦。


    燕元晨头也不回, 背影被吞进了漆黑的夜里。灯笼在微凉的夜风中挣扎着摇晃了下, 又认命般的安静下来, 无声沉默着,连烛光也黯淡了下去。


    自燕府往城西行, 是制香世家柳氏。


    柳氏掌柜常年在外奔波,柳夫人久病多年,府里能做主的,只有柳仕新。


    燕元晨蜷指轻叩外门,半晌却不见门房童儿来应。


    她又耐心等了许久, 实在不耐烦了,才将怀里的包袱打开。


    包袱上下一拱,打里头窜出一只蓝眼睛的白毛猫。


    白猫跳到地上,伸出红|舌|舔|了舔前爪, 脚步轻盈地向前行了两步,轻轻挠了挠乌木门。


    燕元晨屏息相待, 无人相迎。


    她轻轻叹口气, 白猫另寻他径, 燕元晨眼前白光一闪,猫儿已然一跃上黛瓦墙头,回头给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眼神,无声入了柳府之中。


    燕元晨心神稍定,既见白猫,柳仕新定会知晓是她来了。


    他将白猫留在望春风里,不就是要将这只极通人性的白猫留给她,以便她以“送猫”之名再来寻他吗?


    燕元晨一念至此,顿觉神清气爽,站在石狮旁开始了满怀期许的等待。


    夜风缓慢地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盯着明亮的弯弯月牙,神思开始恍惚,心头忽然漫上一点苦涩来。


    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期待与不安两相对峙,将她的心揪作了一团。


    或是自己耐心不足。燕元晨这样说服自己。


    往前数二十四年,燕元晨从未如此逾矩过。


    她一个庶女胆敢顶撞嫡母,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直至脚底生僵,两腿发麻,眼前那两扇紧闭的乌木门才缓缓打开了一点。


    “是燕府的六娘子吗?”


    说话的是个垂髫童儿。


    “是我。”


    燕元晨眼中一亮,向前移了两步。


    她的目光越过童儿向门内仔细瞧了瞧,颇觉失望。


    柳仕新没来。


    童儿将她上下一打量,手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六娘子请进。”


    童儿或许没学过什么规矩,身上披着一件红布衫子,麻布鞋踩在脚下,双脚抬不起来似的,拖地的声音实在磨人,听得燕元晨有些烦躁。


    可她不能发脾气,她今夜还有要事要与柳仕新相商。


    燕元晨忍了忍,放轻了声音,含笑问:“你家郎君呢?”


    童儿脸上的笑意有些淡,“郎君好梦正酣,被一只不长眼的白猫给惊醒了,这会儿正在房中制香呢。”


    不长眼的白猫?


    “那白猫……不是他的宝贝吗?”


    燕元晨笑意微敛,乱了心绪。


    “是呢。”童儿瞥她一眼,才缓缓将话接过:“可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


    燕元晨并不蠢笨,听出这童儿话中有话,也不再笑脸相迎,脸上又露出来了几分骄矜。


    童儿拖沓的脚步在一处独院儿前停了,向燕元晨道:“我家郎君就在此处。”


    说罢,他也不待燕元晨作答,转身便挑灯原路折返。


    窗纸上投下一道剪影,心尖的欣喜已经盖过了愤懑,燕元晨摘下幂篱,轻手轻脚入了房。


    她在房内转了转,方才瞧得真切,柳仕新分明就站在窗前,如今却寻不见了踪影。


    “柳郎?”


    燕元晨盯着厚厚的帷帐,试探地向前迈了两步。


    一股异香扑面而来,她还未及反应,一道尖利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那只蓝眼睛的白猫忽的窜了过来,躲在了燕元晨脚下,用嘴叼着她的裙摆,向外拽了拽。


    燕元晨弯腰将猫抱在怀里,掀开帷帐走了进去。


    “柳仕新,你怎么不理我?”


    她正抱怨着,手腕就被人扯了一把。


    柳仕新轻轻啄了啄她的手,声音中还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慵懒。


    “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燕元晨脸上飞来几抹霞光,欲拒还迎地一挣,将怀里的白猫向前一递,道:“你将这猫留给我,不就是盼着我来找你吗?”


    看她一脸娇嗔,柳仕新不由愣了愣,视线移向了那只默不作声的白猫。


    他弯了弯眼睛,似笑非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燕元晨横了他一眼,“这猫是你的宝贝,你还能不要它了?”


    柳仕新牵着她来到桌案前,转言问道:“你深夜造访,不会只是来送猫吧?”


    燕元晨默然须臾,才接上了他的话:“柳郎,母亲是恼咱们名不正言不顺,若你依着规矩来,寻个靠谱的媒人登门求娶,母亲她早晚会松口的。”


    柳仕新放开她的手,低头摆弄着手里的香盒,轻轻道了一句:“嗯。”


    “望春风内,你我实在太过大胆了,好巧不巧还被唐儿他们瞧了去。”燕元晨话及此处,不由的一脸懊悔,“有四姐姐的前车之鉴,母亲恼我们,也是应当的。”


    “你闻闻,香不香?”


    柳仕新在众多精致的小盒中挑拣一番,拿出个雕刻金牡丹的,放在了燕元晨手中。


    燕元晨胸口一闷,腔子里好似被人灌下了一桶冷水,冰得她久久回不过神。


    满室都是沁人心脾的清香,过了好一阵,燕元晨才找到了迷失在香气中的心魄。


    她抬起头,双眸间露出一点悲伤,问道:“柳郎,你不想娶我吗?”


    柳仕新笑着回她:“怎么又在多想,我像是言而无信之人吗?”


    他偏着脸,视线倏然就收了回去,这话说得却没多涌用心。


    燕元晨敛下眼睫,停了一会儿,又说:“唐儿与静观的婚事是由花婆婆保的媒,明儿你遣人去相问相问。”


    “行。”柳仕新看看她,答应得极快。


    他既应了,燕元晨便松了一口气,怀里的猫在乱动,拱来拱去,总也不肯安分。


    燕元晨将猫搁在案上,它动动前爪,却也不走,反而将桌案上的香料盒子扒来扒去,清脆一声响,一方月牙细金盒儿“啪”的掉落在地。


    燕元晨定睛一看,却没将之捡起,扭头问柳仕新道:“什么味儿这么香?”


    柳仕新循着她的视线去看,半蹲下|身,广袖将香盒一遮,唇角噙起了一点笑,漫不经心道:“为你调制的熏香。”


    燕元晨转惊为喜,扯着柳仕新的衣袖,盈盈道:“你又要送我新的熏香了?”


    柳仕新点了下她的鼻尖,亲昵道:“嗯。”


    燕元晨正要抢过他手中的月牙细金盒儿一观,却被柳仕新横掌挡过。


    燕元晨仰起脸大惑不解,柳仕新满脸柔情,开口说:“这是我调制出来的残次之物,配不上你。”


    他说完,不待燕元晨启唇,便再度牵起她的手,向次间行去。


    次间内有架多宝阁,入目即是琳琅满目的香料罐儿。


    燕元晨拉过柳仕新的袖口遮掩口鼻,动了动鼻尖,却没闻到什么味道。


    “这些香倒是奇特,怎么一点味道也没有?”


    柳仕新挑眉,傲然道:“这些可都是宝贝,不似方才那些俗物。”


    那只白猫偷偷跟了过来,凑到柳仕新脚边蹭了蹭,他淡淡扫了眼,抬脚踢了过去。


    “真是不长眼。”


    燕元晨别过脸,忍不住胆颤。


    “你……”


    她“你”了半晌,却不知从何开口。


    “六娘子走好。”


    童儿送行的声音被隔在沉重的乌木门里,燕元晨脚下虚浮,乌云遮住了月亮,她的心也跟着陷进了乌云里。


    燕元晨手里捏着个小香盒,臂弯上挂着空空如也的包袱。


    一根洁白胜雪的白猫毛掉落在地,她戴上幂篱,头一回生出无力之感。


    燕府,松意堂。


    纸包不住火,燕元晨再多费心机,也挡不住东窗事发。


    今夜当值的几个门房吓破了胆,与侍候燕元晨的童儿一同跪在门外不住磕头。


    “狂妄至极!”


    屋里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垂头惶恐道:“老太君息怒。”


    宝珍婆婆不停地劝:“到底是老太君亲自长大的女儿,自古女大留不住,六娘子嫁人是早晚的事,老太君何必如此动怒?”


    燕老太君一把打落她奉上来的茶,怒意未消。


    “六丫头愈发胆大妄为,一而再、再而三忤逆我的意思,摆明了是有意要效仿老四。”


    听她又牵扯进来燕元英,宝珍婆婆慌忙连声道:“六娘子心思单纯,心里想的什么,都往脸上写,哪里会想到这一层去?老太君多虑了。”


    燕老太君此时正在气头上,压根儿听不进半句,大手一挥便说:“既然她如此钦羡老四,索性便让她随老四去罢!自此以后,她燕元晨,也不再是我燕氏的子孙。”


    宝珍婆婆面色焦急,奈何关键时刻总会笨嘴拙舌,只好出了里间,向在外头傻站着的陶融道:“融郎君快劝劝老太君,盛怒之时,说出的话哪里能作数呢?”


    陶融手里握着那柄鸡毛白羽扇,闻言苦笑,小声说道:“婆婆说笑,此事因我而起,我哪里敢再火上浇油?”


    宝珍婆婆听他一径儿将罪名给揽了,叹气说:“融郎君怎么又犯了老毛病?你一没未卜先知之才,二不会能掐会算之术,好心去哄六娘子开心,谁道她竟敢欺上瞒下,偷溜出府?这事儿无论如何,也怪不到您的头上。”


    她本是求助于陶融,如今却还要分心来劝他,费神之下心念一转,想起了兰芳榭的燕唐与奚静观。


    宝珍婆婆招招手,唤起一个跪在近处的童儿,童儿起身迈着小步子踱过来,将一边耳朵凑近了些。


    宝珍婆婆简单吩咐两句,童儿似懂非懂点点头,转身出了房。


    燕老太君单手扶额,闭目不语,也不知听没听见外头的的动静。


    童儿才走两步,迎面就撞上了元婵。


    他不由大喜,跪地问了安。


    婵夫人一来,天大的事也该了了。


    燕元晨踏月而归,心里空落之余,只剩不安。


    大门虚掩着,耳房边连打盹儿的门房也不见了踪影,她凝神四下乱觑,依旧不见人影。


    燕元晨不禁惴惴不安起来,将小香盒藏在袖中,脚下步伐愈发小心翼翼,才转了个弯,暗处便走来一个老仆妇。


    老仆妇是连蘅苑里的人,开口就道:“六娘子,老太君有请。”


    燕元晨骤然一顿,脸上血色褪尽,额角的一滴汗,还是落了下来。


    燕府许久没有过安生的夜晚了,燕六娘子胆大包天,私会情郎,燕老太君怒火攻心,旧疾复发。


    这样大的事本该惊起许多波澜,元婵却不知使了个什么法儿,还真将此事草|草揭过去了。


    当家主母下了令,自然没人再敢多嘴。


    燕府上下的仆役童儿明着不说,暗地里的风言风语却少不了,都道燕元晨颇得燕老太君欢欣,纵使是触犯逆鳞,也只被关了三个月的禁闭。


    外头风波再多,兰芳榭却是一派祥和。


    燕唐坐在石阶上,倚着廊柱把玩折扇,满脸玩世不恭。


    “我说不许,就是不许。”燕唐将手一摆,“你且死了这条心吧。”


    “凭什么?”荀殷不走,撩起衣摆就坐在了他身边,“我对透云儿之心天地可鉴,相思难解,与你以物换物也不行?”


    “不行不行。”


    燕唐往旁边去了一点,给他腾出个位子,“雀栖春枝”的折扇一展,将脸遮盖得严严实实,一口否决。


    透云儿近在咫尺,就在身后的回廊下叫得正欢,荀殷哪里能就此作罢?


    他贼心不死,又问了一句:“只换一年怎么样?一年之后,我必定完璧归赵,你若不肯换,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


    燕唐将扇儿挪开几寸,露出半只眼睛,懒洋洋问他:“你要拿什么来换?”


    他这便算是松口了,荀殷大喜过望,打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绣花布袋,道:“这袋明珠。”


    金银财宝不外乎这些,燕唐兴致缺缺,扇面又盖住了脸。


    “不换,不换。”


    荀殷脸色一黑,追问道:“那你要什么?”


    燕唐收了扇儿,假模假样清咳了两声,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有所指道:“听说你还藏了本书?”


    荀殷怔住片刻,大惊失色道:“好你个燕三,敢情是来打我这本书的主意。”


    燕唐一拍他的肩,霸王神色尽显,“你且说,是换还是不换?”


    “换换换。”淫|威的迫使之下,荀殷一叠声应下。


    他自认倒霉,在怀中摸出一本书,重重扔到了燕唐怀里,哼道:“便宜你了。”


    燕唐将手里的书上下颠了颠,这书不比常物,又薄又窄,还有一层羊皮做的封皮。


    他将书随手翻开一页,佯装惊讶道:“呀,卷云叟。”


    “装给谁看?”荀殷盯了一眼书,依依不舍道:“这可是卷云叟他老人家出的第一本书,天底下就没有第二份儿了,我几经辗转,才寻来一本仿本。”


    燕唐得逞大笑,将书拍了两拍,说:“我将它藏在惊云楼去,你总该放心了吧?”


    荀殷用鼻子哼了两声,“我才找来多久,天天金元宝似的揣着,怎么就被你给知晓了?”


    燕唐向他扯出个笑,“我家娘子说我无所不能,只需捻指掐算一番,天下之事,莫敢瞒我。”


    荀殷白了他一眼,心道此人真是愈发欠揍了。


    他暗自骂完一通,就将透云儿连笼带鸟给摘了下来,喜滋滋逗起了鸟儿。


    得趣间,荀殷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燕三,你猜昨儿我与伯卿遇见了谁?”


    燕唐像只大猫,敷衍道:“伯卿兄的小相好?”


    “哪能啊,”荀殷摸了摸头透云儿的头,接着说:“我们遇见了许琅。”


    燕唐弹书的动作蓦然一停,轻笑一声,自顾自道:“怪了,官仪一走,他就来了。”


    他兀自嘀嘀咕咕,荀殷没听清,也没空细问,乐颠颠拎着鸟笼出了燕府。


    喜官与喜官摘了几朵荷花跟在奚静观身后,主仆三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我以为燕府的花农有什么仙术,原来是引来了温泉,怪道荷风湖上的荷花开得比别处都要早。”


    福官有意嗤笑道:“你不知晓的还多着呢。”


    喜官作势就要打她。


    二人玩笑罢,奚静观才道:“将它们搁在绣榻边的那只玉瓶儿里吧。”


    喜官应了一声,转着眼珠儿揶揄道:“我晓得小娘子在想什么。”


    “你是我肚儿里的虫?”


    奚静观笑着瞥了她一眼。


    喜官晃了晃脑袋:“三郎君常卧在绣榻上小憩,小娘子这是要将花给三郎君看呢。”


    “就你多嘴。”奚静观别开脸,却没否认。


    她还未及羞赧,就被福官点了点胳膊,福官话语间满是疑惑:“那不是宝珍婆婆吗?”


    奚静观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想到前方不远就是兰芳榭,想来宝珍婆婆是为寻燕唐而来。


    她忖思片刻,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想转到路旁的凉亭内去,绕过宝珍婆婆。


    三人才交换了眼神,却被宝珍婆婆一口喊住。


    奚静观只得停下脚步,含笑相迎。


    “婆婆要去做什么去?”


    宝珍婆婆行过礼,脸上挤出几道笑纹,回话道:“三娘子有所不知,老太君昨儿忽然病了。眼下药石无医,城里的郎中个个束手无策,别无他法,只能寻个孝子贤孙去求神拜佛,祈求佛神庇佑她老人家了。”


    奚静观心念几经转换,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这份孝心,摆明是要让燕唐来尽了。


    她心下有了底,面上却不显分毫,眉梢间却装出几分疑惑:“敢问婆婆,府上要去拜哪尊神?”


    宝珍婆婆上半身向前移倾,神神秘秘说:“不是拜神,是请神。”


    奚静观不动声色躲开些许,“请谁?”


    “清天观,道长须弥。”


    047 融表兄


    “须弥?”奚静观轻念一声, “看来祖母很是信任这位道长。”


    喜官知晓许多须弥的诸多趣事儿,奚静观此言一出,她当即就要开口解惑, 临了又瞧了瞬奚静观的神情, 心下又忽现了然, 识趣地闭唇不再言语,两道视线微移,落在了宝珍婆婆一张和蔼的面容上。


    宝珍婆婆似乎对此未有所觉, 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不减分毫,只对奚静观堆笑说道:“三娘子怕是忘了, 老太君办事, 向来只看重一个‘缘’字, 她老人家觉得须弥道长与燕氏有缘,那时候……”


    她正说到紧要之处, 忽然止了舌头,将话音吞回了腹中,随意摆了摆手道:“也罢,也罢,说恁些也无甚用处。三娘子与三郎君到了清天观, 只消说上一声‘燕老太君请道长出山’,观中道童必定不会为难。”


    旁的暂且不说,新婚敬茶那日,燕老太君满口“金玉良缘”, 又送予奚静观那只白玉葫芦,可见她的确十分看重“缘”之一字。


    奚静观闻言莞尔, 福官顷刻会意, 上前将手一伸, 笑容满面道:“婆婆要不要到兰芳榭内坐坐?”


    福官说得隐晦,可宝珍婆婆却吃了许多年的米,这话落在她一双耳朵里,便是奚静观将请神这事给应下了。


    她虽心有所料,也不想奚静观竟然如此好说话,眉眼间的慈祥也不由跟着多了几分。


    宝珍婆婆亲昵地牵起了奚静观垂在身侧的一只手,两唇一碰,又说道:“正如融郎君所说,三娘子最是可人心。”


    她此举略显逾矩,奚静观却并未将手抽回,任她动作,但笑不语。


    远观宝珍婆婆背影消失不见,喜官没忍住撞了下福官的胳膊,轻声道:“我怎么觉得,这婆婆是有意在这儿等我们呢?”


    她力道轻,福官却装模作样地捂住了胳膊肘儿,假意埋怨道:“你既都看出来了,心里忖着点就是了,嘴上没个把门儿的,怎么还给说出来?”


    福官话说一半,悄悄瞧了一眼奚静观,才将话给补齐了。


    “怪让人不好看的。”


    “嘁,”喜官两眼一瞪,将怀里的荷花转了个面,“就你好心。”


    身后二人拌了一路嘴,奚静观都恍若未闻,心中始终惦记着宝珍婆婆说的最后一句话。


    ——“正如融郎君所说,三娘子最是可人心。”


    又是陶融。


    怎么哪里都有他?


    因是生疑,奚静观不思外物,种种念头颠来倒去,忽的就听一人哀怨道:


    “奚小娘子好狠的心,怎么将我一个人丢在房中这样久?”


    奚静观脚下蓦然一止,欲言却又止,耳根一热,又听到了元宵忍俊不禁的憋笑声。


    罪魁祸首不为所动,仿佛不知“害臊”为何物,手执一纸折扇,斜身倚上门框,在门槛前眉开眼笑。


    奚静观心下生出几分窘迫,快行几步,走到他跟前,嗔道:“你又发什么疯?”


    燕唐反将一军,目光中透露着无辜,只道:“我在想你,怎么能算发疯?”


    奚静观不及燕唐生了三层脸皮,余光瞥见抖着双肩的喜官与福官,登时又羞又恼。


    燕唐见势不妙,侧身将她让进了兰芳榭,寻个话头便岔开了话题。


    “话说回来,回兰芳榭的路上你究竟遇见了何方神圣,才耽误了与我饮茶?”


    元宵颇识眼色,立在门前没跟上来,福官与喜官小跑着将他二人抛在身后,一起到房中摆弄荷花去了。


    奚静观双颊上的飞红慢慢淡了一点,她用手背碰了碰脸,吸了一口气才说:“遇见宝珍婆婆了。”


    燕唐笑从脸生,“她又给你派什么活儿了?”


    奚静观答道:“祖母的身|子似乎又不大好了,婆婆让你我一同入山去请个道士来。”


    “请哪个道士?”燕唐道完一句,没等奚静观开口,自顾自就接了下去,“须弥道长?”


    “是他。”奚静观犹疑片刻,点了点头。


    “宝珍婆婆为人处世,常爱给人戴高帽。”燕唐将脸一转,两眼亮晶晶的,问道:“你给我说说,宝珍婆婆今日是怎么夸我们的?”


    他坏心思地将“我们”二字咬的极重,眉眼一弯,迎上了奚静观的双眸。


    奚静观抬手轻轻推了推他,又似乎被烫到了手,垂下眼睫,气不打一处来道:“婆婆只夸了我可人心,没夸你。”


    燕唐目不转睛看着她,唇角的笑露出点摄人心魄的蛊惑,“可不就是可人心?她夸了你,比夸我还令我开心。”


    奚静观欲盖弥彰地抬了抬下巴,犹豫一会儿,没将那句不甚好听的话说出来。


    燕唐后知后觉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调情”,浑身上下便生出一股神气来,腰杆儿挺得板直,手里的折扇摇出了残影。


    他洋洋自得半晌,才压下了唇角,转而将话锋一拐,不沾边儿道:“上次阿娘来,说许琅狮子大开口,要向阿兄借银钱十万为许襄筹办丧事,这事儿是不是真的?”


    “你的耳朵怎么伸这么长?”奚静观一惊,偏过眼斜了他一眼,“这也能听见?”


    燕唐笑着卖了个乖,变了个口吻又说:“十万两白银,亏他说得出口。”


    奚静观似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燕唐紧接着追问:“既然阿兄与许琅的交情不错,那这些银钱,阿兄给还是没给?”


    “没有。”奚静观摇摇头,“阿兄拿不出来。”


    燕唐意有所料,停了一息,才大惑不解道:“十万银钱少说也得是偏远州府许多年的赋税,许琅此人也不是个痴傻愚笨的,怎么敢腆着脸出口相借呢?”


    “所以此事尚有蹊跷,”奚静观似乎对此漠不关心,道:“阿娘无缘无故,不会与我说这些没有意义的话。”


    二人的步伐放得缓,途径长廊时,奚静观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


    待到迈进次间,她又被青釉瓶儿里的荷花引走了心神,坐在绣榻上专心摆弄起了身旁的花,将这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抛到了脑后。


    福官与喜官带着几个童儿在门前翻五彩绳玩儿,眼下倒也无人前来扰二人清静。


    燕唐在藤椅上摇来摇去,手里的青枣捻了半晌,不住颠倒画圈儿,也不见他往嘴里塞。


    他沉思须臾,脑袋往窗外一够,向窗下打盹儿的童儿吩咐道:“去门前将元宵找来。”


    童儿速去速回,将木凳向旁边移了一移,支着圆圆的脑袋又打起了盹儿。


    元宵嘀咕了一声:“怎么天天跟没睡醒似的。”


    燕唐给了他一扇,“你去将琅郎君请进府来,我有事要问。”


    话音末了,他又低声嘱咐说:“管好舌头,切莫多言。”


    元宵面露难色,苦着脸道:“糖葫芦在东,许家在西,小人又不会□□仙术,三郎君,你这不是有意难为我吗?”


    燕唐一噎,回过头觑了一眼奚静观,又结结实实赏了他一扇。


    “说你笨,还真没冤枉了你。”


    “那糖葫芦还要不要了?”


    元宵捂着脑门,不知是真傻,还是在装傻。


    燕唐险些被他气了个颠倒,没好气道:“去找个伶俐的童儿,带两串儿回来。”


    元宵一走,奚静观便似笑非笑抬起头来,轻声问他:“你买糖葫芦做什么?”


    燕唐少了几分精气神,一屁|股躺回藤椅上,吁声道:“给你吃。”


    眼前荷叶青翠,粉荷亭亭,奚静观望了他一眼,哭笑不得。


    “要买便买,为什么还要背着我做这些?”


    燕唐自有一番道理,在藤椅上侧了个身,一本正经说:“意料之外才为‘喜’,若事先被你知晓了,倒没什么趣儿了。”


    “你这又是打哪门子听来的歪理邪说?”奚静观颇觉好笑,“若你事事都要瞒我欺我,藏着揣着不肯说,我只会当你别有居心,何来‘喜’字一说?”


    燕唐将这话咂摸了许久,眼中的欢喜都要漫溢出来。


    “那是不是,只要我送你的东西,你都喜欢?”


    不知燕唐的心眼儿是怎么长的,哪里就想到了这一层去?


    奚静观原是没如此想过,可看他这副模样,她反倒不好说“不”了。


    奚静观干脆笑着撒了个慌。


    “是。”


    燕唐这话说得不错。


    成亲之夜,奚静观就说过:燕三郎君惯会讨人欢喜。


    从前许多话都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只这一句,却是发自肺腑,会心之言。


    “无一例外吗?”


    燕唐得寸进尺,两手扒在藤椅背上,期许地问道。


    奚静观看他就是一只开了屏的白孔雀,“无一例外。”


    一瞬间,燕唐心神微漾,宛如被灌进了一缕风,四肢百骸都轻飘飘的,吹拂着他向奚静观而去。


    凑近一点,再凑近一点。


    奚静观警铃大作,在他起身的刹那间及时问:


    “许琅归溪了?”


    “呲”地一声,燕唐的心口就被这话戳出一个大洞,他痛心疾首地展开折扇,盖住脸回味方才的心痒,声音闷闷的,带着股委屈。


    “我没瞧见,方才荀殷来了一趟,说昨儿见到他在许府门前烧纸钱夜哭许襄呢。”


    奚静观短暂地回想起了涿仙山一遇,又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疑道:“荀殷?他何时来的?”


    此话才出口,她猛然间就意识到长廊下少什么了。


    奚静观转着颈儿向长廊里张望一番,廊中鸟鸣依旧,那只精雕细琢的金笼却不见了踪影。


    “你将透云儿换出去了?”


    奚静观如在梦中,不可置信道。


    燕唐将折扇掀开,又“唰”地一下将之合拢,扇骨抵在下巴上,说:“透云儿认主,荀引早晚会还回来的。”


    “……”


    奚静观紧了一点的心弦骤然一松,无言以对。


    “遇见你,也算他倒霉。”


    燕唐像个无赖,“吃一堑,长一智。赶巧儿今日我心情不错,好好教荀殷认个理儿,他在我这儿吃了亏,日后凡事也能多留个心眼儿。”


    他说完,又添道:“我还真是用心良苦。”


    奚静观轻扯一边唇角,想不明白燕唐究竟是什么做的。


    “那还真是辛苦你了。”


    二人闲聊一程儿,奚静观忽然说了一句不搭前言的话。


    “听宝珍婆婆的言外之意,此次请神之行,是融表兄推荐你我前去。”


    燕唐与奚静观心有灵犀,哪里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


    他脸上的不正经收敛了一点,说:“融表兄心思细腻,难免想的多些。”


    奚静观默不作声,燕唐又自接自话道:“他生母出身卑微,又死于疫病,生父并不喜他,祖母见他可怜,才将人接到了燕府来住。融表兄许是觉得自己寄人篱下,故而有什么想法,都会闷在肚子里,久而久之,说话就带了点拐弯抹角。此事他应当是怕你我拒绝,才让宝珍婆婆代为传达。”


    他一口气说了恁多,奚静观依旧沉思不语。


    燕唐见她面笼疑云,正要启唇追问,窗外就传来了一阵匆乱的脚步声。


    次间的纱幔被一对金钩勾了起来,远远瞧见元宵入门拱手,燕唐立时坐正了,向他身后一看,拧着眉头问道:“怎么就你一个?我让你带的人呢?”


    元宵挂着好长一张脸,“三郎君有所不知,许府如今空无一人,莫说许琅郎君,为许府看门的那老头儿都归家去了,半个人瞎也寻不着,荀殷郎君兴许是看岔了吧?”


    燕唐的扇骨在手心一拍,啧声道:“怪了。”


    奚静观抬眼,又见他曲指点了点眉心。


    “怎么跟进了棉花团似的,满身上下浑是乱絮,摘也摘不干净,梗得人难受。”


    048 清天观


    夜里淅淅沥沥落了场雨, 翌日雾散云开,太阳一出,天地都跟着暖了不少。


    燕唐喜动, 一刻也不能老实呆住, 热得有点上火。


    腰间那柄无时无刻不在的“雀栖春枝”的折扇, 燕唐是舍不得用的。


    年年转燥的时候,燕唐总要来这么一出,兰芳榭的童儿早已习以为常, 取来一只薄薄的竹编的蒲扇,他接过来, 嘴里还嘟囔着:“这么热的天儿, 要将人晒化了, 可怎么出门?竖着走出去,横着抬回来。”


    奚静观闻言, 掀起眼皮斜了他一眼。


    “你这嘴里,怎么就没有一句吉祥话?”


    元婵夜里已经亲自来交代过了,嬷嬷们依着她的吩咐打点好了行李,巳时一过,他们就该启程往大翁山请神去了。


    喜官也随着指了一下燕唐跟前的梨花木桌儿, “快摸木头,呸呸呸。”


    被奚静观不转目睛地一盯,燕唐瞬时觉得身上又燥热了几分,太阳都好似挂在了头顶上, 照得他有些心虚。


    燕唐摸了两把木头,转而回头冲她扬起一张讨乖的笑脸。


    奚静观问他:“你真这么热?”


    燕唐忙说:“可不是?”


    他转念一想, 将团圆招来, 问道:“我记得前几日布庄里送来了几匹流云锦, 你往连蘅苑去一趟,让阿娘签个字,找几个心灵手巧的人做几身衣裳。眼看天就热起来了,恁消暑的料子放着也是放着。”


    团圆踌躇了一会儿,犹豫道:“如果料子不够呢?”


    燕唐想也没想,脱口就道:“先给三娘子裁。”


    奚静观翻书的指尖一顿,眼神淡淡朝二人扫了扫,看似波澜不惊,却悄自红了脸。


    团圆应了声,转身就要往连蘅苑去,燕唐又出声道:“你若是半途遇见了元宵,记得让他往行李中多准备些金豆子。”


    “我们早去早回,耽搁不了几日的,清天观里又都是些清心寡欲的道长,哪里用得着这么些银钱?”


    奚静观面露异样神色。


    燕唐眨眨眼,“财多不压身嘛。”


    奚静观露出个笑,“你平日里都读的什么书?字也能印错吗?”


    “你明知故问,”燕唐走过来,手里的竹编蒲扇轻摇,给奚静观扇了一阵风,“我是个纨绔,从不读书。”


    奚静观哼笑一声,目光若有若无地移向了绣榻上的锦枕。


    “是吗?”


    他二人又在打哑谜,福官与喜官见气氛不对,彼此对了一眼,迈出次间找童儿玩闹去了,留给他们一处清净。


    燕唐扯过一张太师椅在奚静观对面落座,颇为潇洒地翘起二郎腿,只不闪不躲地迎上她的视线,却是闭唇不再言语了。


    请神一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在燕氏这样的世家中,对神佛总有敬畏之心,老太君又对神鬼之说深信不疑,作为身兼重任的孝子贤孙,燕唐与奚静观多少也要拿出几分诚意来。


    这头一点,便是不能捎带奴仆。


    大翁山超脱俗尘,清天观中的道士无一不恪守“清静无为”之训,名门世家里的规矩,在他们眼里名为“骄奢”。


    将贪图享乐的逸性带入大翁山,就从请神,变成渎神了。


    燕唐将乌发高高束了起来,浅色的发链搭在胸前,巳时才到,他就将清早穿的那件外衣给扔在了绣榻上,换了一件水玉色的薄纱衣。


    腰间挂着的玉坠也不见了,只吊着一柄折扇,他将门前的童儿赶走,抢过了他的矮凳,摇着蒲扇坐在花藤架下等奚静观梳妆打扮。


    ——他当真是热极了。


    假寐两刻,燕唐心里打了个突,招手唤来元宵,问道:“我的枣儿带了吗?”


    “……”


    元宵无话,无奈道:“带了带了。”


    奚静观还存着些难以言喻的心思,将妆奁里的簪子一字排开,挨个在头上比划了一圈儿,每过一会儿,就要问一句:“好看吗?”


    喜官总会笑着应道:“小娘子天姿国色,自然好看。”


    待到好不容易挑出了几支素些的发簪,菱花镜中的人影又停了一停。


    奚静观秀眉轻蹙,道:“换那身烟青色的吧,这件太艳了。”


    喜官微微错愕道:“小娘子前两日还说那身衣裙颜色太淡,与金玉项圈儿不搭,怎么今日就改变主意了?”


    福官轻轻推了她一下,压低了嗓音提醒道:“三郎君……”


    她点到即止,喜官恍然大悟,烟青色的衣裙,颜色又淡,打眼一望,不就跟水玉色一模一样?


    喜官偏过一点脸看向奚静观,又扭转回来,与福官道:“怎么忽然这么腻歪?怪不习惯的。”


    奚静观连着两日没有吃药,身|子倒也没什么异常,她想先断几日,看看成效。


    福官却放心不下,委实不敢冒险,将她的药包妥善搁在了一个木匣子里。


    燕唐与奚静观拜别几位长辈,临别之时,喜官别过脸去,抹了两把泪。


    奚静观笑着用帕子给她擦了擦泪花,“哭什么?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元婵就静静立在一旁,燕唐憋了一路的调皮话也不敢说出来,像个柱子一样杵在原地。


    车夫戴着一顶大大的草帽遮阳,他是个熟脸儿,奚静观归宁那日,也是他赶的车马。


    这车夫,是元婵的人。


    马车辘辘远去,出了府,燕唐倒没觉得有多热了。


    他没将竹编的蒲扇带出门,手里便依旧摆弄那柄折扇。


    与奚静观挨着坐在绣垫上,燕唐抬眼看看她,又垂眼瞧瞧自个儿,犹豫良久,忽的扯了扯自己别致的水玉色外衣,开口道:“你这衣裳,和我的好像啊。”


    奚静观羞赧难当,当即就要踩他一脚,这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她往外挪了挪,一边瞪燕唐,一边道:“像什么像,你看岔了吧?”


    燕唐不知怎么惹到了她,讪讪地摸了摸鼻头。


    火烧起来了就要灭,女人生气了就要哄。


    哄人的法子数不胜数,燕唐信手拈来,也不跟着奚静观挪过去,只将合拢的折扇展开,道:“烟青色与金玉项圈极为相配。”


    奚静观果然缓和了面色,燕唐盯着那个项圈上的小白玉葫芦,继续道:“我巴不得你处处与我一对才好,让外人一瞧便知,你是我的,我是你的,你我经天造地设,是金玉良缘。”


    奚静观暗自道他油嘴滑舌,脸上却慢慢现出喜色。


    “胡言乱语。”


    三人昼行夜宿,于三日后抵达了大翁山。


    山脚下有个小镇,被围在起埂的农田之中,山间几道清溪汇作一条不算宽的小河,几位头戴布巾的农夫在浣洗衣裳,偶有舟子打河上飘过,见了岸上的孩童,便会丢过去几个红彤彤的野果,可见民风之淳朴。


    车夫找了人相问,才寻到一间客栈。


    客栈挤在歪斜的道路中,掌柜见燕唐衣着光鲜、器宇不凡,虽没生了一双透视之眼,看奚静观亭亭玉立,想也知晓帷帽下的面容是何等倾国倾城。


    燕唐将金豆子在掌柜面前一搁,“要两间上房。”


    掌柜瞪直了眼,眼珠中隐隐可见金光。


    他嗓子眼儿里发干,两手互相按着,才没火急火燎地将金豆子接过来。


    掌柜虽是被钱财闪了眼,却还是老实道:


    “小郎君,鄙人这破店小户中,只有五间可供宿住,不分上等房与下等房的。”


    燕唐回过脑袋,问奚静观拿主意。


    奚静观将帷帽掀开一线,“陈伯,去拴马吧。”


    掌柜大喜过望,亲自将二人往木梯上引。


    “二位,楼上请。”


    陈伯栓了马,摘了草帽回来禀报,恰逢燕唐出门,陈伯在木梯上一见他,脸色变得有点古怪。


    燕唐见他有话要说,率先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陈伯将头一低,才说:“那马厩里还有一匹马。”


    “这有什么稀奇?”燕唐不以为意。


    陈伯道:“那马儿可不多见。”


    燕唐笑了一声,眉梢轻挑,玩味十足道:“这山脚小镇还真是人杰地灵,地方不大,贵人倒不少。”


    陈伯谨慎垂眼,并不接话。


    燕唐收敛了笑意,又说:“井水不犯河水,你权且当做不知此事。”


    陈伯颔首,“是。”


    煦风入怀,山色迷蒙。


    燕唐念叨着“择日不如撞日”,与奚静观拾级而上,沿着山道入了大翁山。


    行至山门前,就见一位身着灰色道袍的小道士正在清扫落叶,燕唐先向他拱了下手,才问:“小道长,前头可是清天观?”


    小道士的目光略过他,略带疑色地落在了奚静观身上。


    奚静观没戴帷帽,坦然与他对视,小道士眼神清澈,半点狎意也无,盯着她却格外专注,不知在想些什么。


    燕唐清咳两声,小道士这才回神,问道:“再往前走,便是清天观的山门殿了。不知二位打哪儿来?”


    宝珍婆婆教过这话,燕唐道:“我们打锦汀溪而来,是燕氏子孙,奉燕老太君之名,恭请须弥道长出山。”


    小道士点点头,“哦,燕家的。”


    他自小养在山里,对外界情形一概不知,却也记得师兄的嘱咐,往右迈了半步,眼睛又盯住了奚静观。


    “二位随我来罢。”


    山门殿内供着四尊元帅,小道士托着扫帚,引着二人自偏门而入。


    他先蹦跶过去,又对奚静观与燕唐叮嘱道:


    “男客迈右脚,女客迈左脚,别踩门槛。”


    燕唐与奚静观二人并非是为拜神而来,自然不必去跪拜奉香。


    小道士蹦蹦跶跶绕过玉皇殿,脚步骤然一停,将拖了一路的扫帚搁在柱子旁,说:“二位且等我一等。”


    道观中规矩多,燕唐低声问奚静观:“累不累?”


    奚静观摆摆头,“不累。”


    可她眉眼间分明蕴着愁色,燕唐心知奚静观是在疑虑方才之事,毕竟那小道士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大对劲。


    燕唐沉吟片刻,又说:“你别多心,那小道士兴许是认错人了也未可知,待我寻个恰当时机,探他一探。”


    奚静观还未来得及给出回应,小道士就领来个比他还矮一个头的小道童来。


    小道士说:“我做错了事,被师兄罚去山门扫落叶,眼下尚在惩罚之期,只能送二位至此,师兄就在不远处的十方堂内,由我师侄代为引路。”


    他丢下一句话,就麻利地捡起扫帚,麻利地原路返回了。


    奚静观揶揄地递给燕唐一个眼神,分明是在问他接下来要如何去探?


    燕唐不由腹诽,清天观果真名不虚传,个顶个的人精。


    小道童胆子不大,眼神怯中带羞,向面前相貌顶好的二人行了一礼,迈着小步子走到了前头。


    此时已近日暮,观中金瓦铺满霞光,夺目且璀璨。


    小道童竖掌在胸前,“二位施主,再转个弯,便到十方堂了。”


    他们现在不知途径的是什么地方,间间房门紧闭,里头不时传来几道人声。


    小道童忽的斜了斜身,困惑道:“这门怎么没关?”


    他红着脸又对着奚静观与燕唐行了一礼,胸前竖起来的手掌却忘了放下来。


    小道童跑过去关门,他个子矮,要一扇扇来关。


    木门轻轻一晃,“砰”的一声响,小道童颓然倒地,惶恐着说不出话来,颤巍巍抬起一只手,堵住的嗓子眼儿才算是打开了。


    “死人了……”


    变故就在一瞬间,奚静观大惊失色,燕唐疾步过去,一手将小道童搀扶起来,眼睛向房中一瞥,面色也惨白了几分。


    奚静观心中的不安越放越大,牢牢占据了胸腔,这一刻,她脑海中不作他想,两脚不听使唤,缓缓迈了过去。


    抬起眼,便见一双垂在半空中的脚,在往上,乌黑唇口,红舌半露,一条白绫绕梁而过,挂着一具女尸。


    电光火石间,奚静观想起了一个人名。


    了无。


    “我认得她……”


    049 不足惜


    夕阳滚落了山, 蔚霞渐黯,烟岚缥缈,大翁山染上了点丧气, 变得灰蒙蒙的。


    燕唐双眉倏然收紧, 见那小道童站定了, 大步走向奚静观,借着身量挡住了她的视线。


    奚静观却好似恢复了常态,无声敛下了眼眸。


    小道童背靠着木门, 急急喘息两声,脸上血色慢慢回笼, 有意掉开双眼, 不去看挂在半空中的老尼姑了无。


    这方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 周遭细细的人声安静下来,可四周的厢房仍旧紧闭房门, 竟然没人出来凑热闹。


    奚静观仍旧低垂着眼,方才瞬间的激动与彷徨与之前几次无异,转瞬即逝,只在她心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痕。


    小道童一溜烟儿跑没了影,往十方堂去寻须弥道长去了。


    燕唐与奚静观并肩立在檐下, 暗自斟酌许久,将她揽在怀中轻轻拍了拍以作安抚,并未详尽追问。


    奚静观却是千思百转,眸光闪烁, 总想将阖起的双门再次打开,再去看一看荡在半空中的双脚, 与了无那张毫无生气的死相。


    小道童个子不高, 脚步却很利索。


    不多时, 百余步开外的转折处就走来三五个脸生的道士。


    打头的人面容清秀,肤色带些异常的白,他身穿一袭灰色道袍,发挽道髻,脚蹬云履,手执拂尘,身后还负了一把宝剑,走起路来不疾不徐,颇有脱俗之姿。


    燕唐与奚静观不约而同望过去,料定这人必然就是清天观如今的首徒须弥了。


    反观跟在须弥身边的小道童,却是面色焦急,一边口喊“师叔”,不停说着什么,一边用手不停比划着。


    须弥向他打了个手势,小道童蓦然捂住了嘴,两只眼珠咕噜噜转,望向了奚静观。


    燕唐与须弥互相颔首致意,小道童跑得快,头上顶着的灰帽子稍有歪斜,他抬手扶正,想起来了一件事,壮起胆子问奚静观:“你怎么知道她是了无?你认识她吗?”


    一众道士齐齐噤了声。


    奚静观轻巧避开,回道:“在梦里见过。”


    燕唐诧异须臾,放松了脸色。


    这话搁在大翁山外,谁也不会相信。


    可这是在清天观,观里三步一神,五步一仙,虚无缥缈的怪力乱神之说,在此处说出来,却让人无从辩驳。


    须弥一双沉静双眸不见异色,向身后跟着的道士抬了下眼,道士上前,将房门重新推开。


    燕唐留心观察他们的神色,自己的地盘上死了人,这些道士却并不惊讶,脸上波澜不惊,仿佛早有所料。


    他不由困惑更深。


    请神之行没请着身,却先遇见了鬼,奚静观却全然没了方才的胆怯与恐慌,站在燕唐身旁,看道士将了无抬出,坦然与死不瞑目的了无对视。


    清天观里的道士处理起这些“晦物”,毫不拖泥带水。


    了无的尸体不知被搬去了哪里,白绫也给收了,他们带着小道童退下,将须弥、燕唐与奚静观留在了原地。


    小道童被牵走时,回头盯着奚静观瞧,嘀咕了一句:


    “见了鬼了。”


    奚静观听得分明,迟迟地想:或许“请神”之行,她不该草率应下的。


    小道童已经将燕唐的来意告知须弥,他先开了口:“老太君可是贵体有恙了?”


    “道长神机妙算,祖母这场病来得突然。”燕唐乐意卖他一个人情,先夸了一句,又继续道:“府里的郎中都瞧过了,却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阿娘才命我携妻斗胆来劳烦道长出山。”


    奚静观乖觉地站在一旁,未发一言。


    须弥极缓地点了下头,“既是救人,便是贫道分内之事,何来劳烦之说?”


    他一语落地,又转眼向奚静观道:“想必这便是三娘子了?”


    奚静观只笑不答。


    须弥意味不明道:“燕许二氏,是段好姻缘。”


    燕唐的笑意一凝,纠正道:“道长,家妻姓奚。”


    须弥脸上闪过一丝愕然,“奚家女?”


    奚静观装不下去了,“是。”


    所幸锦汀溪只有一户姓奚,奚氏只有一女,她倒省去一事,不必向须弥说自己的名讳。


    须弥扯了扯唇角,却没挤出来笑。


    “撞花仙的那个?”


    奚静观想说那些只是路郎中的信口之言罢了,一启唇,却说:“正是。”


    须弥若有所悟的应了一声。


    燕唐环视一周,眯眼问道:“敢问道长,这是些什么房子?怎么关了人,不让他们往外出呢?”


    须弥面不改色,坦言作答:“这是观中为居无定所的流民所备的厢房,供他们居住。”


    须弥此言避重就轻,燕唐却咬紧了话,并不饶他。


    “关上门不让出,岂不是与囚禁无异?”


    须弥无可奈何地牵起一点笑,说道:“非是囚禁,而是每日日暮时分,都是观中弟子修习课业的时辰,他们怕惊扰观中弟子修习,便约定成俗,每到日暮之时,便闭门不出,以还观中安宁。”


    若有若无瞥了一眼燕唐,须弥便又说:“再过三、四刻,他们就该出门了。”


    “原来如此。”


    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燕唐移开视线,心虚地接了一句。


    奚静观看燕唐脸上挂不住,不解地对上须弥的目光,打了个岔问道:“道长,我与郎君自锦汀溪一路而来,并不曾听闻哪里有寺庙的,这个老尼姑的穿着打扮都与寻常尼姑别无二致,看不出来落魄,应当不是流民。既然不是流民,她一介尼姑,又怎么会住在道观里呢?”


    奚静观问完,便提起了一口气,生怕须弥丢给她一句“与你何干,多管闲事”。


    谁曾想竟然有意外之喜,须弥正正经经回答了她的问题。


    “三娘子果真聪慧,了无确实不是我观中收纳的流民。”


    须弥顿了片刻,才说:“她是点玉侯送来清天观的。”


    奚静观笑意未达眼底,燕唐将折扇转来转去不说话,心里却悄悄骂了一万句。


    狗皮做的膏药,又是他!


    困惑既解,须弥将奚静观与燕唐请进了一间正堂,先依着清天观里的对供奉的灵官敬了三炷香,三人便围着一张矮桌商谈回锦汀溪事宜。


    须弥沉思一瞬,道:“明日未时,贫道可出大翁山。”


    归期定下了,燕唐又想起了无,客气相问:“了无既是横死,道长可要留出一段时间以便作法?”


    须弥淡然摇首:“福祸因由,不足为惜。”


    燕唐与奚静观是来请神的,不是来破案的,了无死因究竟如何,也该交由本地闻人来查,他们实在不好插手。


    送他们出观的人不是方才的那个小道童,木木讷讷的,瞧着就不爱言语。


    山林寂静,山道两旁却点了一路灯火。


    未免陈伯生疑,住了一路店,燕唐都要了两间房,陈伯一间,他与奚静观共睡一间。


    那些客栈不比兰芳榭,没有绣榻可供燕唐睡,幸好燕唐身强体健,睡个长凳也不在话下。


    可今夜,他与奚静观却相顾无言半晌,纷纷犯起了难。


    ——房中没有长凳。


    木板床上只有一床棉被整整齐齐叠在床位,木桌小而矮,四条桌腿腿还不稳当,压根儿负担不起燕唐。


    燕唐偷偷瞟了眼奚静观,轻轻唉了一声,猛地一捶胸口,说:“我睡地上就好。”


    奚静观默不作声,燕唐便又说:“夜里冷,你要盖好棉被,免得着凉。”


    奚静观心里门儿清,知晓他一惯的德行。可转念耐心想了一想,这房中又的确没有能睡人的地方了。


    她沉默良久,才下定决心,含糊道:“睡地上做什么?你若病了,岂不是得不偿失?床上又不是装不下两个人。”


    燕唐又开始装模作样,“我们同床而眠,会不会不太好?”


    奚静观扭过脸来,见他的嘴角都要咧到了耳朵根,道:“燕三郎君,收收你的神通吧。”


    燕唐双手捧着脸,冲奚静观摆了摆头,笑得像涿仙山上迎风招展的花。


    “奚小娘子舍己为人,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呢?”


    奚静观微愣,“舍己为人是这么用的吗?”


    “我不管。”燕唐凑过来亲了亲她的脸,带来宛如脆枣的清甜香,无赖道:“可怜我无以为报,只能以身相许。”


    昏黄的油灯下,燕唐用扇子挡住半边脸,留给奚静观一个羞涩的笑。


    得了便宜的是燕唐,如今看起来,倒好像是奚静观吃了他的豆腐。


    这才是真流氓。


    奚静观甩给燕唐一记眼刀,瞥见他手里的折扇,不知为何“腾”地便红透了脸,忍不住踢了踢燕唐的脚,没好气道:“铺床去。”


    燕唐乐得眉飞色舞,起身拱手鞠了一个大礼,“遵命。”


    双颊上的热气蔓延到了耳尖,奚静观热得仿佛要烧起来。


    她转过身去,两手绞来绞去,过了一会儿,又情不自禁偷偷向燕唐看去。


    燕唐坐在床边,拍拍铺得平整的床褥,向奚静观弯了弯眼睛。


    “想看就正大光明地看,何必偷偷摸摸的?”


    话音还没落,燕唐的脑门儿上就挨了一击。


    他捂着额头低头去看,一颗圆鼓鼓的青枣儿在地上滚了两滚,停在了他的脚边。


    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烛火一灭,倾洒的月光柔和地溜进了房,奚静观躺在床上,盯着床帐追悔莫及。


    两个人堪堪隔了二寸,燕唐将双手枕在脑后,一本正经道:“我睡觉老实,晚上胳膊腿放在哪儿,一觉醒来都不会变的。”


    因为他太过正经,反而显得老不正经。


    奚静观哼笑道:“你若是实在不想睡,大可去马厩里喂喂马。”


    燕唐小心翼翼扯了扯被子,不敢吭声了。


    “女施主——开开门。”


    瓢泼大雨倾泻如注,惊雷炸在耳边,奚静观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她披了一身疲惫,穿上被雨水浸湿的草鞋,将漏风的木门打开,看到位撑伞的老尼姑。


    “了无师太,请进罢。”


    老尼姑露出诡异的笑:“侯夫人,叨扰了。”


    奚静观堵在门前,“师太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鲜红的油纸伞伞面一晃,老尼姑笑道:“贫尼来送个宝贝。”


    奚静观不为所动,夜风忽的一吹,她唯恐灯灭,伸手挡了挡风。


    “什么宝贝?”


    老尼姑肥胖的身躯不自在地扭了一扭,在身后扯出一条白绫。


    她一张脸变得扭曲,口唇渐渐泛黑,如蛇般的舌头吐了出来。


    “侯夫人,上路罢。”


    050 豆子精


    风声如鼓, 油灯坠地,透着寒意的雨点落在脸上,奚静观惊恐后退, 一声呼喊还没出口, 她就大汗淋漓地惊醒了过来。


    此番动静不大, 奚静观半掀开疲倦的双眼,凭借惨白的月光紧盯着帐子,无声地出神。


    燕唐翻了个身, 肚皮里的疑问咕嘟咕嘟冒了出来,他实在憋不住话了, 索性睁开了眼, 将脸一偏, 哑着嗓子问道:“又做梦了?”


    “嗯。”


    奚静观低低回答,声音细如蚊呐。


    燕唐有千百疑问想要问她, 临开口时,却又发觉自个儿找不着话头。


    奚静观仿佛神魂归位,微叹一口气,才放轻了声调与他说:“我不该在清天观中撒谎的,对那小道童胡言乱语说什么在梦里见过那上吊的老尼姑, 这下可好,她当真入我梦来了。”


    燕唐忖度了一会儿,忍俊不禁说道:“看来宝珍婆婆说得不错,清天观内供奉的诸神百仙当真十分灵验。”


    他嘴里话儿不停, 又仗着手长脚长,大臂一捞, 煤油灯上火光骤亮, 逼退了不请自来的缕缕月华。


    燕唐静默片刻, 又披衣下床倒了一杯清水。


    “只是……”


    奚静观将冰凉的瓷杯接过来轻抿一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惆怅地皱了皱眉。


    燕唐坐在床头,打了个哈欠,才点了个不轻不重的关窍问道:


    “她在梦里做什么了?”


    奚静观稍一斟酌,没将梦境如实相告,沉吟许久,才说道:“她在我梦里,胖极了。”


    燕唐眉毛轻挑,几经思索后却将话锋一转,喃喃道:“这一次,你竟然能记得梦见了什么。”


    他一语中的,奚静观这才发觉异样之处,无论是水神庙中的一箭穿胸过,还是元府灵堂中的火盆燃纸钱,抑或是兰芳榭大病之后的破庙哭坟,她总是在错综幻觉中的某个瞬间里身临其境,神思一凝后,却又如雾里看花,记也记不分明。


    而了无这场梦境,她却半点没忘,记得明明白白。


    奚静观指尖一颤,莫名感到一股烦躁。


    燕唐覆上她的手掌,捏了捏奚静观的指节。


    “你无须惊慌,管他是人是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何时,我总会陪在你身边的。”


    他低声安抚,眸中若有情愫涌动,不知不觉间,二人间的气氛里就带上了一点暧昧。


    奚静观脸皮薄,每每此刻总会恼羞成怒,怒气也是人情味儿,她竟因此定下神来,接着方才的话说道:“今日清天观中,吊死的那位道姑了无,与我梦中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只一副身躯大不相同,梦中那个要圆润不少,一柄油纸伞都装不下她,被雨淋湿了大半身|子。”


    燕唐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顿了一瞬才将她的话接了过来,不解道:


    “清天观中的自缢而亡的那个道姑确实瘦骨嶙峋,并无富态。”


    二人疑云重重,猜了半晌,却寻不出来半点思绪。


    渐渐的,月牙向西偏移,惨淡的月光也自室内逃离。


    手中的清水在杯中如镜摇晃,奚静观将瓷杯放回燕唐手里,掀开棉被轻拍褥子,难掩倦意道:“天色已晚,明日还要启程回锦汀溪,我们还是尽早歇息,养足精神才是要紧。”


    燕唐的紧蹙的额心随着奚静观的一字一句缓缓松开,他挤出一点笑涡儿,心花怒放道:“原来春愁做的泥娃娃也是会心疼人的。”


    奚静观无意与他争辩,并不理睬燕唐,只装起聋子,对此话充耳不闻。


    燕唐的心田无时无刻不在逢春,后院儿的红冠公鸡昂首挺胸放声啼晓,他神清气爽打开房门,对着拨算盘的掌柜也能扯出一抹笑来。


    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敢得罪了贵人,只好皱着皮松肉软的脸,干巴巴笑着向燕唐道了一声“早”。


    燕唐笑盈盈颔首应道:“掌柜也早。”


    他飘飘欲仙,站在木梯上向外一扫,只觉山也美水也清,云卷云舒,万物落在他眼里都多了不少趣味。


    燕唐怡然自得地轻摇折扇,不由诗兴大发,正要吟诗作赋一首以寄情丝,熟料他竟然不期然遇见一个人,这点欢畅只在顷刻间便消失殆尽,无处追寻了。


    “许久未见,燕三郎君可还安好?”


    这声问候嘶哑低沉,像老锯剌朽木,燕唐循声望过去,入目的,是一个半人高的矮人。


    他颤巍巍干瘦一条,却顶着个不小的脑袋,老头儿的身材年轻的脸,左瞧右瞧都令人觉得怪异非常。


    燕唐又向客栈外转了转头,心道这山脚小镇被山野良田环绕,莫不是田里的豆子悄悄成了精?


    他不住腹诽,并不认识此人,面色却仍旧温和,该有的礼数还要遵循,燕唐手里的折扇也不摇了,回以淡笑,道:


    “尚可。”


    豆子模样的矮人点点头,他身后就又走来一位身着短衫的男子,男子规规矩矩向燕唐行了一礼。


    “燕三郎君。”


    燕唐打眼一观,只觉此人面熟,又凝眸注视少顷,折扇在手心“啪”的一拍,略惊道:“你不好好在听音府当值,怎么跑到大翁山来了?”


    那人含起一点勉强的笑意,解释道:“我随听音到此办差。”


    燕唐歪过头,复又去看面前的矮子,思及元宵说过新听音“元宝”长得像粒豆子,顿时茅塞顿开。


    昨儿陈伯说的客栈马厩里的另一匹宝马,想来就是这位听音的了。


    真是孽缘,小小一间客栈,怎么就与他聚了头?


    燕唐的心思几经转换,眸中笑意缓慢隐去,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戒备与疏离。


    元宝挑着眉梢,勾出个与外貌不相符合的高深莫测的诡笑,张口便说:


    “既然三郎君与三娘子也在客栈之中,想来是与鄙人有缘,不知可否邀二位一同吃顿便饭?”


    燕唐细细思量过后,不以为意应了下来:“依你。”


    元宝一双手牢牢背在身后,燕唐既然应了,二人便再也无话,他转身下了一阶木梯,燕唐却遽然出声疑问道:


    “听音说与我许久未见,可我实在记不起,究竟什么时候与你见过?”


    元宝的脚步一停未停,身后的右手手指打了个响儿,回道:“三郎君虽未见过鄙人,鄙人却早就见过你。”


    “装神弄鬼。”


    燕唐一时无言,冷冷嗤了一声,转身入了房。


    他一腔欢喜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灭了个干净,心中难免窝起了一股无名之火。


    木门开合,奚静观抬眼见燕唐脸色不对,不由好笑道:“谁惹到你了?”


    燕唐坐在桌前闷闷吃枣,“有个豆子精,大白天跑出来吓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镇的客栈今日闭门谢客,空出不算宽敞的外堂,摆上鸡鸭鱼鹅与几盘素菜,又送来两壶新酿的米酒,掌柜亲切地招呼了一会儿,便将空儿留给了一桌贵客。


    奚静观打扮素净,却难掩眉眼风姿,元宝斟了半杯酒,不拘小节道:“三娘子果真如画中仙一般天香国色。”


    燕唐用折扇挡下他递给奚静观的酒杯,“听音忒不会说话,我家娘子独一无二,莫说什么画中之仙,天上人间,谁也不会与她相像。”


    奚静观笑颜如花,“听音不必费神,我不会饮酒。”


    在锦汀溪,五姓嫡系对外极少以“妾身”、“奴家”自称,若真论起身份高低,元宝却反倒要向他们问安行礼。


    他们如此夫唱妇随,元宝却脸色如常,一变未变,自若地将酒杯收了回来,只说道:“美酒才能配佳肴,可惜可惜。”


    燕唐早看此人不顺眼,又听他说话明褒暗贬,眼神渐渐冷淡下来。


    元宝看也不看他,手执双箸夹肉夹菜,奚静观看他咽下一口油乎乎的乌鸡汤,这才趁机询问道:“听音奔波至大翁山下,也是要去清天观中拜神的吗?”


    元宝似是没想她会有此一问,夹菜的手在半空中止了一瞬,没有否认:“对,鄙人也是来拜神的。”


    他一语出口,自己先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


    奚静观视若无睹,又追问道:“听音说与我们有缘,我与夫君是昨日未时才至此地,不知听音是什么时辰赶到山脚的?”


    元宝迎上她暗藏锋芒的视线,想是吃饱了,将双箸横着搁在了碗口上,才答道:“鄙人比二位来得早些,乃是日正之时赶到此地。”


    “可是我们只见了你的马,却未曾见你,听音莫不是昨儿就去清天观里拜神去了?”燕唐顺着他的话向下接,自说自话地“诶”了一句,故作恍然状,道:“如此算来,我与静观入清天观时,听音应当恰好出观下山才对。咱们既是有缘,怎么就没在山道上碰一面呢?”


    元宝摆摆手,许是笑他蠢笨,扬着尾音道:“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儿?”


    “对啊,”燕唐单等他亲口说出这句话,目光陡然间犀利起来,直直向元宝刺去,折扇在桌面上打着无规的节拍,“世上哪有这样巧的事?”


    元宝勉强勾起唇角,奚静观却又道出一问:“清天观中死了人,听音可知晓?”


    “不知。”元宝此话脱口而出。


    他说完,许是怕他二人不信,又续道:


    “鄙人入观只为拜神奉香,不视外物,未曾听闻。”


    燕唐悠悠托起了腮,兴味道:“敢问听音拜的哪位神?”


    元宝略沉下了脸,不情不愿道:“东路财神。”


    奚静观笑得温婉和煦,“听音既然是有备而来,竟然只为东路财神奉了香吗?”


    “自然不是。”元宝抖起了右腿,对答如流,“鄙人还向财神献上了鲜花果点。”


    燕唐胜券在握,手里的折扇都要转出花来,又向他道:“献的什么花?敬的什么果?”


    元宝垂下眼皮,“李子。”


    “你撒谎。”燕唐不急不缓开口戳破了元宝的谎言,“太上老君姓李,李子乃是道观大忌,你若带着李子,怕是连寻常道观都进不去,更遑论是规矩森严的清天观。”


    奚静观紧跟其言,说道:“我与夫君入清天观时,引路的小道士还特意交代过,男客与女客要迈不同的步子入观,足以见其谨慎。敬神一事,观中道童必然不会有所疏忽。”


    她看了看面色铁青的新听音,打一巴掌赏了他个甜枣儿,明知故问道:“听音,你会不会是记错了?”


    元宝一掌掼在桌上,新摆的菜碟子互相碰撞,发出刺耳声响。


    他怒不可遏,“你们诈我。”


    燕唐托着脑袋,对这个豆子精并不忌惮,懒洋洋道:“听音常听人间百事万物,你就没听说过‘兵不厌诈’吗?”


    闹剧总由闹剧而止,元宝拂袖而去——诚然他的袖子并不多长,掌柜躬身赔笑将酒菜撤去,燕唐将折扇向颈后衣领一|插,叹道:“天热了,是打豆子的好时节。”


    须弥昨日说他未时可出大翁山,可清天观中到底是死了个人,人命关天,需要由他坐镇观中,来主持大局,故而奚静观与燕唐留心等到午时七刻,才一同动身入山“请神”。


    道童一早便在山门前等着他们了,待踏进清天观,燕唐与奚静观依照礼节叩拜完殿内诸神,又行罢请神之礼,须弥便背上一剑,随二人出观下山。


    山中春深,层层绿藓漫上蹊磴,曲折的山道像被春色围绕的飘带。


    燕唐低头一看,惊奇道:“这石阶上好多石眼儿。”


    须弥走在前头,停下脚步道:“山中多雨水,观中子弟挑水时,也常会行经此路。水滴石穿,故此而成。”


    “道长——”


    燕唐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山道旁的林子里就传来一道嘹亮的呼唤。


    奚静观不想多言,一路走来并没接几句话,蓦然听见这道热情人声,却是第一个回过了头。


    绿荫下走来个华发满头、怀抱布袋的老妇人。


    须弥与她应是熟识,见人走进了,才道:“凤仙婆婆不留在观中,怎么下山来了?”


    名为“凤仙”的老妇人将干净的布袋塞到了须弥手中,说道:“道长怎么走得这样急?你险些尝不到我的榆钱窝窝了。”


    须弥不做虚礼,没将布袋送回给她,只微笑着说了一句:“多谢。”


    他转了下眸,向一旁的奚静观与燕唐道:“这位老妇人是凤仙婆婆,她老人家是清天观中收纳的流民之一,母家姓姜。”


    “窝窝又值不了几个钱,道长与我作什么假?”姜凤仙笑完,便转着眼珠,将燕唐与奚静观一一打量几遭,扯住奚静观的手道:“小娘子可是锦汀溪人士?”


    姜凤仙热情如火,奚静观有些招架不住她,怕交谈起来没完没了,只点了下头,权作应和。


    姜凤仙笑得更加开怀,抓着她的手看来看去,忽然遗憾道:“忒不巧了,小娘子若是夏日来,我定要采了山里的凤仙花,拿盐拌了,给你做个漂亮指甲。红艳艳的好看极了,正衬小娘子的一双妙手。”


    燕唐见状,用折扇遮住嘴,向须弥俏言道:“清天观果真是方宝地,人人都如此良善。”


    他看似在夸赞,实为挖苦。


    “小郎君这话一点意义也没有。”姜凤仙虽是年迈,耳力却极佳,“哎呦”几声,对燕唐道:“清天观有诸位神官压着,哪里会出恶人呢?”


    凤仙婆婆神出鬼没演了这么一出,三人未免耽搁了不少时辰。


    燕唐半途中还打趣道:“请神之途,是该历劫。”


    须弥不言,奚静观却领悟到了他话中的顽劣,忍不住扬起个小小的笑。


    三人赶到山下,就见到了燕府的马车,陈伯已在路旁等候多时了。


    “道长两袖清风,当真不要带些别的宝贝下山吗?”


    往常见那些跳大神的巫神,总要挂一身铃铛,看须弥却连个包袱也没背,燕唐不禁迟疑提点。


    须弥侧眸,话中一阵清冽,“不必,一剑一拂尘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