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事办毕,娃娃在家中,对着两个女儿说将来的打算:“等你们两人都出嫁了,我就在孔家养老。要是孔家把我赶出来,我便轮流去投靠你们,给你们洗衣做饭,只要你们给我一口饭吃就行。”


    “娘,等你老了,我肯定好好照顾你!”二女儿喊道。


    大女儿却是闷声不语。缠足一事,始终是她心里过不去的坎,尤其是当她看到母亲在妹妹小时候就给她缠足,没有如同对自己那般放养时。


    突然,大嫂冲了进来:“娃娃,快走!”


    “什么?”娃娃坐了起来。


    大嫂着急,语速飞快道:“爹想从你身上挖出一座贞节牌坊来。他想让你死!”


    娃娃难以置信:“可是,贞节牌坊不是只要为丈夫守寡不再嫁,便可得到么?怎么就要人死了?”


    她眼前的大嫂,就是背了贞节牌坊的,也好好地活在她眼前。


    大嫂费力解释道:“你大哥死的时候,咱们县里贞节牌坊少,官府规定,只需要守寡十年,便可得牌坊,领赏银。可现在,全县哪个女子死了男人不守寡?守寡得来的贞洁牌坊,县太爷瞧都不会瞧一眼,只有夫死即殉的女子,领来才能入得了他老人家的眼,能领贞节赏银。”


    【“我们的时代,有一个形容群体性无意义努力的词,叫做内卷。原来,在人命关天的事情上也能内卷,简直丧尽天良。”姜姚道。


    女娲不忍道:“这是在鼓励杀人啊。同胞之命,在我们那时候比什么都珍贵,在这个时代,唉。”】


    娃娃任由大嫂拉着走出房门,问道:“从前你一贯爱为难我,现在却为何要帮我?”


    大嫂边跑边说:“以前,我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跟你这个男人孩子都围在身边的人,自然是要斗一斗。不然,指不定你要欺负我成什么样子。可如今,你成了跟我一样的可怜人。都是在泥里滚,人人都想来踩一脚的臭虫,谁又能斗得了谁呢?”


    【“说的是啊。不过都是些被重重大山压在最底层的可怜人,却还要为了那一点利益互相折磨。”姜姚叹息一声。


    “不,正是因为都是底层人,什么都没有了,才要争抢那一点点的利益。宽容、共情,这些品质对于一无所有的底层女性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女娲道。】


    大嫂带着娃娃跑出院子,跑到门口,才松开娃娃的手:“好了,我不能离开家门一步,否则我这十几年来给儿子背的贞洁牌坊全没了,以后他功名都不能再考。娃娃,你快走吧。”


    “大嫂,不,妙娣,谢谢你。”


    妙娣愣住了。这一刻,她们不再是借由父系家庭制度产生联系,又因这种制度彼此怨恨的妯娌,而只是可以直呼姓名,甘愿互帮互扶的两名女性。


    妙娣鼻头一酸,对着娃娃的背影,轻声说道:“跑吧。”


    跑出这扇禁锢了我一生的房门,跑过距离我咫尺之地,我却只在出嫁时走过的长街,跑向那从未对我敞开过的广阔世界。


    你无需再像我一般,被规训,被囚禁,被打入这污泥中,又为了在污泥中活下去,自行将那脏臭的泥水融入自己的骨血中,让自己成为比所有人都更加恶臭的烂泥。


    跑吧!


    娃娃扶着墙壁,迈着自己的小脚,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外跑去。她的人生中,与“跑”字结缘的时间,并没有几年。如今,她的身体对于这种高难度动作很是陌生,没走几步,便跌倒在了地上。情急之下,她手脚并用想要站起身,怎么也起不来,却是意外地前行了几步。


    原来,爬要比跑快多了。


    夜风浸透身体,娃娃拼命向前爬着,恐惧的泪水不断溢出眼眶,又被夜风吹走。她要在黎明到来之前,爬出城外。她想活!


    姜姚与女娲互相并不说话,都在与娃娃一同使着力,心中无比盼望她能逃出去。她们的耳边,只有手脚爬动的窣窣声与夜风呼啸的簌簌声。


    “找到了!”明亮的火光直射过来,截断了娃娃最后的退路。一群男人团团围了上来,为首之人,正是孔秀才。


    “想跑。”孔秀才狞笑一声,“你能跑到哪儿去。”


    围堵之人放声哄笑起来:“爬,她竟然在地上爬啊!”


    “我就说小脚女人都是废物,爬了一晚上,连城门都没出,哈哈哈哈哈。”


    “嫂子,我们孔家的女人,不兴夜奔,只兴殉夫。”


    【姜姚握紧了拳头:“我气自己只能旁观,不能真的进入到当时的时空中,撕烂这些人的嘴。”


    “所有的宗族男子联合起来,绞杀一个外来的女子。这就是当初娃娃嫁人前,母亲说的她要回的家。”女娲厉声道。】


    娃娃见无路可逃,只冷笑了一声:“爹,原来,你不只是个秀才,还是个屠夫啊。上天都嫌你杀人太多,把你两个儿子全收走了。”


    孔秀才怒不可遏,抬起手上的棍子就要打到娃娃身上,却被旁边的男人拦了下来:“别打!等官府的人来验尸,要是看到伤口,会有麻烦的。”


    旁人也道:“这娘们打的,说不定就是这个主意。”


    娃娃自知死到临头,便将自己想要说的话一股脑倒出来:“爹,你知道你儿子最后是怎么死的吗?看到我脱了袜子的脚,吓死的!哈哈哈哈哈哈!你们孔家的男人,原是只有这点本事。其他人也别急,等你们百病缠身,生不如死之时,便去掰一掰自己的脚,脚断之时,你们也便解脱了!”


    “疯婆子!”一人撕下自己的袖子,塞在娃娃嘴里,方才止住了她的骂声。


    娃娃被这几人架着,逮回了家。先前为她准备好的白绫,已经悬挂在了房梁上。


    “娘!”两个女儿拼命向前扑,被旁人抱住。


    大女儿哭喊道:“娘,我错了,我好好对你,我一定好好对你,不再气你了!”


    好几个孔武有力的男人上前,按住娃娃的身体,将她的头颅死死压在了白绫上。


    娃娃的眼睛黏在向她扑来的两个女儿身上。随着白绫越来越紧,她的眼珠被迫一寸寸上移。她拼尽全身的力气,与这股本能抗衡,抵死不闭上眼睛。


    最终,两个女儿哭泣的脸还是离开了她的视界,徒留她坠入了一片冰冷的黑暗中。


    脖子上的白绫,让姜姚想到了许多年前,她在幼小的娃娃身上被母亲逼着缠足时,那股痛彻心扉的绞杀感。原来,这么多年,娃娃的身上,那层裹脚布从来没有离开过,相反越缠越紧,直到将她的整个生命都缠断。


    回归虚空之境,姜姚一声不吭地捂着脖子。三场直播,三场死亡,她依旧学不会适应。


    她叹道:“三场直播中,我陪伴娃娃的时间最长,总觉与她的感情也最深。也算是陪她走完了最后一程。”


    女娲也叹道:“我也很舍不得娃娃,她实在是一个太好太好的人。她努力了,也反抗了,只可惜,她身处在那样一个时代。我原以为,父系社会只是强调父与子之间的传承,将女性排斥在外。却未曾想到,远不止于此。”


    姜姚道:“一开始只是排斥女性传承血缘和家业,后来,干脆将女性排除在了人类群体之外,将女性非人化了。”


    女娲叹了口气,伸出双手,为姜姚按揉着她仍在紧捂着的脖子。


    姜姚也将手伸到女娲脖子上:“我也来给你按按。”


    女娲微微一笑,享受姜姚的服务。姜姚也笑了起来。遇见女娲之时,姜姚只觉女娲像是温柔的母亲,又像宽厚的长辈,也像威严的始祖。而如今,她与女娲共同经历了三场人生,在几万个日夜的相处中,她渐渐感觉,女娲慢慢成为了她的朋友。


    互相按摩完毕,姜姚心中对于被绞死的恐惧已然解除,可自娃娃的人生中带出来的那股哀痛却迟迟不散。


    “下一场直播里的女子,所经历的,还会是这样残酷的一生吗?”女娲问道。


    “以整个社会来说,应当不是。根据前几场的经验,我们每场直播中的女子,身处的是不同的社会。娃娃所处的是高度封建的社会,女性所受压迫达到了顶峰。下一场直播所处时代,应当比这个时代好些了。”


    “但是,”姜姚话锋一转,“但就被直播的女性个体而言,她们个体之间的差异,可能比时代与时代之间的差距还要大。就像在我身处的时代,女性处境比从前好了那么多,也仍然后被拐卖后活得生不如死的女性。我只知道,接下来的直播会处在一个相对好点的时期,但并不知道女孩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那我们便干脆不再猜测,自己去看看吧。”女娲微微一笑,说道。


    “好。”姜姚拉起女娲的手,“第四场直播,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