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尴尬的重逢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垂柳城地处茵藤国南边界,虽然并非是什么易守难攻之处,但也有天险可依。城西是一片绵延数百里的险峻群山,山中有很多参天老树,误入之人若是没有向导很容易迷失其中。


    城东是一片南倾的下坡地势,同样长满了树木和藤条,只有城南外有一处广阔的平原。只要有熟悉东西两侧地势的人在,想要绕过垂柳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不过商小曼作为守城将军,自然知道城池的短板,她早就在各个可能通过的小路旁设置了暗哨,只要有人潜入,她就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


    所以茵藤国的整个南边界还是比较安全的。比起这里,西北边的防守要难许多,但那已经不是她操心的事了。


    能管好自己这片地方就已经是竭尽全力,根本就无暇顾及别的地方。虽然打退了伤岭国的进攻,但根据探子的回信,伤岭国似乎在重新集结部队,新的王似乎打算扳回一局。不出意外的话,最晚到年底之前就会再次对茵藤国发起战争。


    伤岭国已经大伤元气,本来应该很难恢复。可这个国家似乎得到了邻国的帮助,据密探的信中所说,最近似乎有不少人从景仙国翻山越岭,秘密地进入到伤岭国。证据就是,两国交界处的那片群山中,猎人似乎变得多了起来,而且在伤岭国这一侧的小镇中,人数似乎比往常翻了好多倍。


    看来这群家伙还是不打算善罢甘休。


    油灯下,商小曼看着摆在面前桌上的地图,不停地寻找着己方防守的破绽,同时推算着对方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进攻。她披着【铁衣】,已经很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疲惫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如同戏子的脸谱一般。


    她不敢休息,也不敢脱下铁衣,因为她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会打过来。她的军队人数很少,根本不可能主动进攻,只能固守这座城池。而对方的军队却有着【八野】之一的景仙国的援助而源源不绝,沉重的压力早已让她喘不过气来。


    毕竟,不会有第二个修桦来帮她了。现在那位【剑圣】的侄女已经被带到了宫里,不出意外的话,若是她答应帮助茵藤国,就会被派往西北方,不可能再回到她这里。


    想着,商小曼沉重地叹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干涩的双眼,去水盆边随便抹了把脸之后,直接躺在了床上。


    像这样穿着装甲和衣而睡的情况,她早就习惯了。


    ——————————————————


    【垂柳将军】商小曼将军睡着了,但有些人却精神得很。


    猎户座的弓弦刚刚在正南方拉满,在白天还很热闹、此时已经变得冷清非常的集市小巷中,花落白、樊玲和殷晴正坐在一边小声地聊着天。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三人已经成为了关系不错的姐妹。


    花落白好动活泼,殷晴性格开朗,樊玲沉稳安静,三个女人在星空之下坐成一圈,如同一幅静谧的画卷。


    她们来这里是为了等人,等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茵藤国的人。


    对方十分准时,子时刚到,三更梆响刚刚响起,在不远的拐角处,一位身着暗青色长衫的【少女】悄悄地出现,慢慢地走向了她们三人。


    【少女】蒙着脸,身披着黑夜,连走路都没有声音。若是碰见个胆小的,乍一看很容易会被吓出毛病来。


    不过花落白她们却不怕,因为她们看到了【少女】长长的头发。


    最先发现的人是樊玲,在看到对方出现之后,她抬手让花落白和殷晴保持安静,随后抬起头,朝前方扬了扬下巴。


    等【少女】走进,三个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下一瞬间,花落白和殷晴这两个家伙直接抬起手捂住了嘴巴。


    她们不敢笑得太大声,现在可是三更天,万一被周围的住户听见了,肯定会被报官抓起来。


    “温……先生。”樊玲要显得礼貌许多,但看得出来她也在强忍笑意,只不过控制得比较好而已。


    她们笑不为别的,只是因为眼前这个家伙简直太像一个女人了。


    不,乍一看上去,【他】就是个女人。


    “行了,别憋着了,跟我来。”温清海郁闷地扯下了脸上的布,皱着眉朝三个女人招了招手:“别在这杵着,跟三个女鬼似的,先去我那里。”


    三人点了点头,一边掐着自己的大腿,一边默默地跟了上去。


    一刻钟之后,她们来到了温清海和纪春依买下的小院中。


    “嚯……”环视了一圈收拾得整整齐齐的小院,花落白赞叹了一声,“没想到你会买到这种好地方。”


    “凶宅,死过人,没人愿意买,所以便宜我了。”温清海推门进去,掀开了卧室的帘子,她们看到了昨天在集市上最后赢走了那一两银子的女人,“介绍一下,她是我的……姐姐。”


    “您好。”三人笑归笑,该有礼貌的时候还是要规矩一些的。


    她们并不知道温清海的过去,所以对这位【姐姐】也没有任何怀疑。傍晚回来的时候,温清海就和纪春依说过了自己身份暴露的事,经过二人再三的商榷,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有些事,越是想要隐瞒,就越是容易露出破绽。比起事后再找补,还是一开始就坦白比较好。


    反正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怪不得……昨天的时候我就感觉姐姐好像很像一个人,原来她和温大人您一模一样!”花落白在见过纪春依之后,忽然捶了一下手心。难怪昨天她会有一种熟悉感,原来她就算温清海的姐姐。


    “别温大人了,要么叫全名,要么叫清海,加个‘大人’,总感觉好像官府要来抓我了一样……”温清海最受不了的就是花落白的态度——这家伙似乎对自己有些崇拜过头了。


    他是个对自己身份毫不在意的人,就算是穿着女装出现在熟人面前也不会有任何尴尬。但在众多的称呼中,他唯独听不得【大人】二字。


    可能和他从前是做贼的有关吧。


    纪春依也向对方点头打了招呼,介绍完了自己的姐姐,他又看了看花落白三人,说道:“这仨都是我和你弟妹的手下败将。”


    “姓温的你说什么呢!我输给的是你老婆,不是你!”殷晴当时就不干了,似乎一下子想起在比赛的时候,修桦是如何羞辱自己的。


    “算了算了,他说的也是事实。”樊玲的嘴角抽了抽,显然也是有些愠怒,不过她对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温先生,如果哪天有时间的话,希望能向您讨教几招。”


    现在的樊玲确实有着挑战温清海的本钱。在夏红衣为她展示过【六合戟】的那几招之后,这段时间她一直都在练习。本来她的天赋底子就不错,再加上趋近完整的【六合戟】,若是再次对战温清海或修桦的话,她有自信能赢下来。


    “几位真是抱歉,弟弟他……不太会说话,是妾身管教不严,希望你们不要介怀。宁……清海,快给几位姑娘道歉。”


    “好好好,对不住了几位,我这张臭嘴给几位大街添麻烦了。”听到姐姐这样说,温清海只得举起了双手。


    常言道长姊如母,虽然温清海对母亲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一个概念,但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纪春依确实让他改变了不少。


    原本纪春依是不打算和温清海牵扯太深的,毕竟二人的路不同,很难再走到一起去。可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血浓于水的联系终究还是让二人走向了【家人】的方向。


    纪春依从他的身上找到了归属感,温清海也从姐姐的身上找到了依赖感。再加上两人被困茵藤国,身上的盘缠也越来越少,相依为命的相处方式让姐弟俩的心更加贴近了彼此。


    出去摆摊赚钱这条路是温清海想的,虽然他穷惯了,但他不想让姐姐跟着自己一起穷。可现在他又不打算去偷——自己好不容易才从【饕餮】的阴影中走出来,已经不想在回到那样的生活了。


    于是纪春依就替他想了条路。


    对于做生意这个领域,纪春依轻车熟路,她本身就是从倒卖一些小物件起家之后,才被【山海图】的人找到的。深谙此道的她知道人们最有可能为了什么而花钱——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只要是个人,绝大多数都做过【一夜暴富】这样的美梦。


    她正是利用了人们的这种心理,以简单的游戏为代价,将她们的钱全都揣进自己的怀中。


    一两银子是最高的奖励,这个奖励虽然不高,但也足够一个普通的家庭花一个月的。而她们所需要付出的,只不过是五枚铜钱而已。


    五个馒头的钱就有机会换来一个月的伙食,需要做的只是从三个倒扣的碗中猜中一颗最大的石头而已。这样的好事没有谁能够抗拒,自然而然会吸引许多人来观看。


    温清海并没有出老千,那三个碗是真的,里面的石头也是真的,并且没有任何偷换的手段。让那些人源源不断地将钱送到他们姐弟俩手中的,不过是纪春依的一个小小的计谋而已。


    下午的时候,殷晴觉得自己能猜对,是因为她看到了碗上的缺口。


    而事实上,这三个碗每个都有一个缺口,而且差不多一模一样。温清海在来回调换碗的位置的时候,会在不经意间转动碗的方向。许多人都会被那个缺口迷惑,却不知道当她们专心地寻找着这个【破绽】的时候,温清海已经将她们引入了歧途。


    他在将碗扣过去的时候,会将扣住最大石头的碗的缺口那一侧对着观众,这样那些人就会下意识地将缺口当做一个【记号】,并且顺着记号来寻找她们的【答案】。当碗的调动停下来的时候,这些人所记住的【记号】已经被转向了另一侧,反而是将别的碗的缺口朝向了这些自以为是的看客。


    这只不过是简单的障眼法,却让无数人就算掉进了坑里,还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会猜错。


    这个游戏的过程确实存在着欺骗,但骗人的并不是温清海,而是那些看客们本身。


    她们,自己蒙住了自己眼睛。


    听了温清海讲出了这里的障眼法的运作原理,花落白和殷晴顿时感觉自己输得确实不冤——她们输的不是眼力,而是贪婪和自以为是。


    “玲姐,你怎么会猜到的啊。”殷晴看向了樊玲,在她们三人中,樊玲二十五岁,年龄最大,叫她一声“玲姐”无可厚非。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看着碗。”温清海哼了一声,“她不过是运气好点儿罢了。”


    温清海说的没错,樊玲根本就没有被【破绽】所误导——她完全就是瞎猜的。


    魏平荣从前吃喝嫖赌样样俱全,而且喜欢四处惹事,仗势欺人,所以大地主魏书全经常让樊玲跟在其左右保护他。说实话,樊玲也一直很讨厌魏平荣这个胖子,可是碍于命令又不得不做,毕竟自己还欠着魏家的。


    久而久之,耳濡目染之下,樊玲也熟悉了一些赌局中的门路,一些街头的小把戏根本就入不了她的眼。在她观察了一阵,知道温清海根本就没机会作弊之后,她才参与进来,破了他的局。


    樊玲虽然在前八名中只排到第六名,但她使得是绳镖,绳镖是流星锤的一个变种,绳子或锁链末端的锤头被换成了锋利的利器,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这种改动让绳镖这类兵器变得更加难练。


    但如果练好了,那么首先使用者的眼力肯定是没问题的。无论温清海的手再快,也不可能快过飞舞的绳镖。


    所以殷晴不可能看错,可她还是错了——这就代表着眼前的三只碗肯定有误导他人的地方。


    于是,樊玲索性不去看碗,而是直接顶着他的眼睛,将一切都交给运气。


    她的运气,一向都很不错。


    而就在她盯着温清海眼睛的时候,樊玲几乎一下子就将他认了出来。她对人脸的记忆力很好这件事,这也要多亏了经常跟着魏胖子出去胡闹。


    魏胖子经常四处得罪人,为了避免一些麻烦,樊玲经常会下意识地记住那些被她们家少爷给欺负过的那些人,尤其是那些会武艺的。不光是脸,连对方的身体特征也要特别记下来——比如手部的一些特征可以判断此人习惯用的是拳头还是刀剑,一些走路的姿势可以推测此人的进攻习惯和偏好。


    没办法,她可不想将来有一天,魏胖子被仇家报复的时候,自己作为魏府的护卫却连个犯人的线索都找不到。


    她是个认真负责的女人,就算是为了报恩,她也会做好自己分内的事。


    所以在看到温清海的眼睛时,她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个少年。


    “清海,你的朋友们还真是出类拔萃。”听到自己的障眼法居然会被单纯的运气给破掉,纪春依笑着摇了摇头。


    有时候,运气确实可以左右很多事。


    “那……清海。”花落白还是有些不习惯这样叫,感觉有些太不尊敬自己最崇拜的人了。可温清海执意如此,她也没什么办法,“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啊,而且还穿成……这个样子……”


    一提到这个她就想笑——虽然听说【饕餮】会改变自己的容貌,但没想到他甚至连性别都不会去在意。


    “别提了,说来话长,总之我现在被困在这里了。”温清海不打算解释什么——你让他怎么说?说自己掉下了【鬼愁涧】?又漂流了两天去了伤岭国?


    信不信暂且不提,就算是大概说一遍,也要说好久的时间。


    “你们呢?你们怎么也来这了?”


    “我们……”三位姑娘互相看了看,最终还是樊玲开了口,“我们是来找你的。”


    听过了三人的来意,温清海顿时觉得头都大了。


    他没想到事情居然会闹到那么多人都在找他。


    尤其是水宫主,在送修桦离开之后,她继续让人在【鬼愁涧】附近搜索,甚至还惊动了几个大门派主动帮忙。毕竟这些人中绝大部分都欠着水心奴的人情,想趁着这个机会多少回报一点儿。


    当他听说修桦也找来的时候,温清海稍微愣了愣。他转头看了看纪春依,后者也在回望着他。


    两人心中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们的姐弟,好像快要做到头了。


    温清海渐渐地依赖上了纪春依,在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不舍的感情,可同时,他又根本无法放下修桦。若是有一天修桦得知纪春依的身份就是【山海图】的【貔貅】的话,两边肯定得打起来。


    毕竟,在青丘国的时候,【山海图】的【钦原】可没少让修桦吃苦头。对于【山海图】,修桦一直都是敌视的态度。


    万一这家伙脑袋一热,一刀砍了姐姐,那才真是天大的笑话。


    之前他一直都故意忽略掉了这个问题,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站在哪边。


    和姐姐血浓于水,是手足之情;但又是修桦将他从食不果腹的凄惨境地中拉了出来,还愿意嫁给他这种一无是处的穷小子——


    说实话,两边他都有点舍不得。


    温清海叹了口气,他之前一直都在逃避这个问题。可逃避终究不是办法,总有一天,这是他必须要去面对的。


    “她在哪?”温清海搓了搓脸,只感觉脑袋里塞满了乱麻。


    “不知道,不过桦姐不是在伤岭国就是在茵藤国,毕竟她是来找你的,只可能在这两个地方。”花落白不知道温清海在想什么,她只知道他掉进了太幽河,若是想找他的话,只能穿过这两个国家往河的下游走。


    “好吧……”温清海点了点头,虽然有些担心修桦,但他知道,在这种小地方中,根本就没有她的对手,起码她自保肯定是没问题的。


    比起担心自己的妻子,他更应该操心一下怎么能让她和姐姐见面之后不至于打起来。


    这个要难多了。


    ——————————————————


    天渐渐亮了,温清海坐在院子大门的门槛上,手中拿着一个小酒坛,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


    他已经烦恼了整整半个晚上了。


    “睡不着?”就在他头疼的时候,樊玲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你这是刚醒,还是一直都没睡?”温清海没有回头,随口应了一句。


    经过简单的交涉,花落白一行三人也住进了这间院子里。毕竟她们几人都是外乡人,而且不知道茵藤国和周边的国家什么时候才能允许进出,能省还是省一些吧。客栈那么贵,就算她们带的钱再多,也有花完的一天。


    所以这三位姑娘昨晚连夜搬了过来。反正她们出门的时候是轻装上阵,根本就没多少行李。包裹最重的就是樊玲,她带了一根能够拆卸的十字戟——毕竟她只会使用这种兵器,同时身份又是花落白的护卫,所以一件趁手的兵器是必须要准备的。


    至于房间方面,西屋内的床是一张土炕,又宽又长,睡四个人绰绰有余。于是,温清海就被赶了出来,他现在睡在东屋的一张桌子上。东屋是库房,放一些烧火用的干柴、木炭和其它一些杂物的,简单收拾一下,倒也勉强能睡人。


    在她们仨来之前,他一直都是和纪春依一起睡的。


    “每天太阳出来之前,我都会起床练武。”樊玲一边说一边组装着她的十字大戟,大戟的杆部是按照三节棍设计的,只不过中间折叠处多了两个铁套。只要将铁套固定,就算组装好一大半了。剩下的只需要将三把利刃装在大戟的前端即可。


    “光坐在这里烦恼心事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见温清海如此烦恼的样子,樊玲用大戟戳了戳地面,“跟我切磋一下?我想看看自己长进到什么地步了。”


    “打架是不好的。”尽管这样说,温清海还是站起身来,握住了靠在院墙上的【龙脊】。


    “原来这才是你的兵器?”樊玲看着【龙脊】,若有所思地眯上了眼睛。


    “算是吧。”温清海没有说话,而是将【龙脊】在手中掂了掂,“什么时候开始?”


    “随意。”樊玲一踢大戟的末端,将兵器横了过来,锋利的三把利刃朝向了它们的对手。


    “你动手吧,我不习惯先对女人动手。”


    “你会后悔的。”樊玲哼了一声,也不跟他客气,抡起了大戟就攻了过去,“战场上,可没人会管你带的是红妆还是武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