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狐宫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碧瓦飞甍,雕梁画栋。


    若不是亲眼看到,谁也不会相信在这种戈壁滩的深处,竟然还有着如此华美的建筑。


    温清海躺在床上,身下华美的床单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修桦坐在床沿,替他清理着身上的血迹,包扎着那些可怖的伤口。


    床边铜盆中的水换了又换,每次都会被染得血红。等到处理好他身上的伤口,修桦的双手也变了颜色。


    再次换了盆水,她将一块湿毛巾搭在了有些发热的少年的额头上,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出了口气,慢慢地躺在了他的身边。


    她也累坏了。


    看着昏迷不醒的小小夫君的侧脸,修桦轻轻拂去了他脸颊上的乱发,慢慢握住了他的手。


    多少个日夜,他们就是这样互相舔舐着伤口,一边互相算计互相利用,一边互相扶持走到了今天。


    想起刚刚温清海说的那些话,修桦轻轻笑了起来。等他醒来的时候,自己又多了一些嘲弄他的话柄。


    回忆着两人的过往,又想到了刚刚他握住了自己的手,修桦情不自禁地撑起了上身,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嘴唇,勾了勾嘴角,低头吻了上去。


    “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不知羞耻了么?”一个声音从门口的方向传来,带着些许嘲弄,带着些许嫉妒。


    “他是我夫君,拜过天地高堂,对拜入过洞房,我亲他有什么问题么?”修桦慢慢坐了起来,丝毫没有为此感到羞耻。她转身面对着偷看他们的人,“倒是您,在遇见小两口亲热的时候,就不知道避讳一下?”


    “你们睡得可是本宫的床,你想让本宫避到哪去?”女人坐在了一边的桌旁,倒了杯茶喝了一口,“而且,本宫是你们的救命恩人,有你这么对恩人说话的么?”


    修桦没有再争执下去,她慢慢地起身,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头发,慢慢地走到了女人面前,在她略微惊讶的目光中,慢慢地跪了下去。


    “多谢您救我夫君一命,大恩大德,修桦没齿难忘。”


    “这不是挺懂规矩的么。”女人点了点头,眼神从不满变为了欣赏,“好,敢爱敢恨,是个豪爽的女人,起来吧。”


    修桦站起身来,可也许是因为太过疲惫,绷紧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下来,让她感到了一阵眩晕。就在她快站不住的时候,那个女人赶紧将她扶住,“哎哎哎,你怎么也倒下了?!”


    “不劳公主大人费心,草民只是……有些累了而已。”修桦慢慢坐了下来。她旧伤尚未痊愈,外加奔波逃命了三个时辰,着实有些撑不住了。


    “哦?你知道我是谁?”女人挑了挑眉毛,坐在了她的对面。


    “能住在这种规格的地方无非皇亲国戚,再加上您自称‘本宫’,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您的身份了。”


    “聪明,不愧是剑圣的侄女,【羞花】的修桦,果然有见识。”女人满意地看着修桦,“本宫乃天狐帝陈卢长女,白狐帝陈瑜的姐姐,灵狐公主陈箫,刚刚你跪那一下,不算丢人,也不算坏了规矩。”


    “参加灵狐公主。”修桦没有再行礼,而是抱拳拜了拜,“关于见识方面,彼此彼此。”


    “丫头,本宫喜欢你,”陈箫拿起了茶碗喝了口茶,“要不要留在本宫身边做侍女?不管你犯了什么事,本宫保你夫妻二人平安无事。”


    “多谢公主抬爱,可惜我二人尚有要事在身,恕难从……”修桦本想给自己也倒杯茶提提神,忽然一阵睡意袭来,握着茶壶的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只见茶壶一歪倒在了茶盘中,修桦一手握着倒掉的茶壶的握柄,一手握着茶碗,就这样趴在桌上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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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想起来了,邱长空。”老头一拍手,用手指了指跪在面前的薄水郡太守,“年纪大了,脑袋不管用了哎……哎?”


    老头说着,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皱着眉看着邱长空:“你是薄水郡的太守,上我这林原郡干什么来了?!”


    “回太上皇陛下……”“哎呀别陛下陛下的了,朕都退位多少年了,还提这两个字。”老头摆了摆手说道:“我那两个女儿都直接管我叫‘爹’了,你们就直接叫朕陈卢,或者老爷子也行!”


    “微臣不敢!”邱长空汗都下来了——心说好家伙,今天我敢叫你名字,明天陛下就得扒了我的皮!


    “那你随便想个称呼,总之不准再叫‘陛下’了。朕当了三十年皇帝,一听这俩字儿眼前就能看到一堆批不完的折子,头疼!”


    那你还称自己为“朕”!——当然,这只是邱长空心中的抱怨,他怎么敢说出口。


    可这位已经开口了,而且脸上还带着不悦之色,自己要是再称呼他为陛下,恐怕连这边也得得罪了。思来想去,心说死就死吧。邱长空咬了咬牙,试探性地问了一声:“那……陈……陈老先生?”


    邱长空说话的时候,不光是他本人,连旁边的兵都憋着气——大人您嘴上可悠着点儿,但凡您说错了一个字,您死了不说,我们几个都得给您陪葬!


    “嗯,这个可以。”陈卢摸着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吧,怎么回事?”


    听到对方没生气,邱长空和他的守兵们统统长舒了口气。不知道别的国家的皇帝是怎么样的,但伺候陈家,还真是考验血压和胆识:“陈老先生,微臣是奉白狐帝陛下的旨意,正在追拿两名重犯。”


    “重犯?追犯人怎么追到朕这里了?”


    “实不相瞒,刚刚微臣的人本来以为已经将那两人堵住,没想到他们竟然翻墙进了陈老先生您的院子,所以……”邱长空不敢有任何隐瞒,将事实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哦,也就是说,人在朕的家里?”陈卢摸着胡子,眉毛拧在了一起,“既然如此,你就进来搜吧,毕竟抓要犯是大事,可不能耽误了!”


    说完,陈卢朝身后挥手遣散了几个家丁和侍女:“都回去睡觉吧!太守大人要搜查了!”


    等到家丁和侍女们全都退下,陈卢做了个请的手势:“小邱,干活吧。”


    “……多谢陈老先生成全。”邱长空心中叹了口气,原本在他的心中,天狐帝陈卢一直是个威严肃穆的人,没想到这一退位,整个跟变了个人一样——现在的他哪里还有皇帝的影子?整个一个市侩的小老头!


    他不敢多说什么,既然对方同意了,那自己最好赶紧动手,省得打扰了他老人家的休息:“徐庭,你带人跟我进去搜,记住,不准碰坏一花一草一瓶一罐,进屋了得脱鞋,不能发出声音,千万别打坏了什么东西,那可都是你我的命!还有,那两人都已是强弩之末,陛下要抓的是活的,尽量不要伤及性命,明白了么?!”


    副官徐庭看着邱长空如临大敌般的表情,用力吞了口口水:“……下官遵命。”


    邱长空还是第一次有过这样搜查的体验。


    以往他去搜查什么地方,都是直接砸门,门开了就冲进去一顿乱翻,找不着就去下一家。但今天不一样,看着跟在自己身后小心翼翼的手下,让他有了一种好像自己才是贼人的错觉。


    天狐宫很大,是专门用来给皇室成员度假和养老的地方。现在外面挂着的匾是【天狐宫】,上一个挂着的匾是【圣狐宫】,再上一个是【神狐宫】……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下一块匾上的字应该就是【白狐宫】。


    当林原郡还是一片葱郁的森林的时候,这里有山有水的确实是个好去处。但自从变得荒芜,这里也就没什么住的价值了。不过历代的青丘国皇帝还是选择这里作为养老的地方,皇室陈家的作风十分传统保守,就算林原郡变成了这样,他们依旧选择这里作为养老的地方。


    一百多人搜了整整半个时辰,总算有个兵拎着靴子一路小跑到了邱长空的身边,小声地说道:“大人,找到了!”


    “哪儿呢?!”


    “……大公主的寝宫。”兵犹犹豫豫地说道,“他们俩在大公主的床上睡觉呢。”


    “哪儿?!”邱长空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心说这两人真是好大的胆!“大公主知道这件事么?!”


    “……好像知道……”那个兵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大公主就在他俩旁边打地铺呢,小的没敢进去,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就出来了……”


    邱长空抬手掐了掐自己的人中。


    将那阵快要晕厥过去的感觉赶走,他深深吸了口气,一咬牙一跺脚,歇斯底里地小声吼道:“走!去看看!”


    一百多的兵拎着靴子,跟贼似的小跑到大公主的灵狐殿前,邱长空伸着脖子往里看了一眼,果然,大公主陈箫就睡在床边地上铺着的厚褥子上,那两名逃犯在床上睡得正香。


    他见过陈箫,早年陈卢在位的时候,大公主陈箫经常出来玩,而且一玩就是好几天才回宫,陈箫性格开朗好交朋友,平时跟他们这些官员相处得都还不错,许多官员都认得她。


    “大人……咱……咋办?进去叫醒大公主?”徐庭在邱长空的耳边小声地问了一句。


    “叫个屁,你不要脑袋了我还要!”邱长空用剑环敲了一下副官的头盔,“陛下……陈老先生呢?”


    就算是要进陈箫的闺房叫醒她,那也得让她爹来。陈箫尚未出嫁,自己带一帮大男人进了人家闺房,传出去让陈瑜知道了,最次也得是革职查办。


    陈家可是很尊重传统的,他可不敢触这个霉头。


    “陈老先生说让我们随便搜,自己回寝宫睡觉去了……”


    听完,邱长空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低头一看,自己的头发又掉了一大把。看着那撮头发,邱长空叹了口气,心说自己这离秃头也不远了。照这么下去不用三年,他就得跟阡陌郡的那个秃子太守周大全成为同一类的选手。


    “……等!”想了半天,邱长空咬了咬牙,忿忿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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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很漫长,尤其是必须要等人的时候。既然确认了对方在这里,他让大部分的守兵都出去了,只有自己带着十个兵留在了院里守着。


    反正这俩人一个带着旧伤,另一个已经近乎报废,他加上十个兵足够应付了。


    更何况天狐宫外还有重重的守兵,两个重犯已经插翅难飞。


    邱长空坐在了假山旁,连续二十天的追踪让他身心俱疲,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等到有人喊他起床吃饭的时候,邱长空才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别弄油太大的……最近上火,白粥加咸菜就……”


    话说了一半,邱长空猛然想起自己并不是在太守府中——他正在太上皇的养老宫里守着两个重犯呢!


    已经困得发疯的邱长空睁开了满是血丝的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绝美的脸,那张脸的主人正蹲在他的面前对他笑着。


    他几乎本能一般地想拔出腰间的佩刀,可刀刚抽出一半,一个声音就让他停下了动作:“邱太守,有几年没见了吧,别来无恙?”


    顺着声音望过去,他看到了陈箫。后者一身华服,正揣着手俯视着他。


    “大公主!危险!快退后!这家伙是……”“是我朋友,来找我叙旧的,她怎么了么?”陈箫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差点儿没把邱长空给噎死。


    “您别受她的蛊惑!这两个贼人诡计多端,尤其是这个温木华!她的武功很高,您快点……”


    “温木华?”陈箫皱了皱眉,转头看了看蹲在地上的修桦,“修桦,谁是温木华,你认识么?”


    “不认识啊,第一次听说,我还以为是你朋友。”修桦站起来耸了耸肩膀。


    “修……修桦?!”邱长空的脑袋彻底停止了思考。


    修桦?


    修桦不是那位剑圣的侄女么?【四美】之一的修桦?温木华?修桦?那之前的修禅是谁?!是她在说谎?还是那个【修禅】在说谎?又或者大公主在说谎?难道真正说谎的人是……陛下?!


    邱长空的目光在修桦和陈箫之间来回望着,忽然,他的眼仁慢慢上翻,身子一歪,整个人当时就昏了过去。


    疲惫,猜疑和混乱彻底压垮了这个可怜的太守,他的脑袋没办法同时处理这么多信息,于是无视了主人的意志,选择了罢工休息。


    当官儿这件事,其实挺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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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睡在客房,陈箫和修桦就坐在床边不远的小圆桌旁。


    陈箫身为陈瑜的姐姐,样貌定然十分出众。看着两个美人和装饰华美的客房,邱长空一度以为自己去了极乐世界。


    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伸手就想拔腰间的佩刀,一摸才知道,自己的刀已经被摘掉了。


    “大公主殿下,您最好离那女人远点儿,他真的很危险。”邱长空一翻身下了床跪在了地上,他不敢造次,但身为人臣,他有义务作最后的提醒。


    “邱长空,”陈箫放下了茶碗指了指自己的身边,“过来这边坐下。”


    “微臣不敢……”邱长空赶紧低头——和公主并排坐着?别闹,他最近心脏不好。


    “那你就跪着听。”陈箫没有坚持,她本就是个随性的人,至于随性到什么程度嘛……


    她连皇位都不屑去争。


    陈瑜今年二十一岁,陈箫却已经三十一岁,若是她想争那个皇位,以她的才学和交际能力,陈瑜根本就没有机会。她觉得,若是坐在那张皇座上,自己的才学甚至整个人生都要奉献出去。她喜欢的是自由,那样的生活对她来说无异于囚笼。


    她是个自傲的女人,至今未嫁就是因为她觉得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一个男人配得上她。但陈箫虽然自傲,却不傲慢。所以平时,她和朝堂上的百官甚至宫中的宦官侍女的关系都很不错。拿天狐帝陈卢的话来说,他的三个孩子中,如果必须要挑一个最适合继承他位置的人选的话,那个人一定是陈箫。


    可惜,她的心太高了,高到连皇位都入不了她的眼。


    “说吧,修桦。”陈箫倒了杯茶,放在了邱长空面前的地面上。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修桦将所有自己知道的关于【百足钦原】的事全部都告诉给了邱长空。


    昨天晚上,修桦已经将这些事讲给了陈箫。她听过陈箫【灵狐公主】的事迹,而且对她绝对的信任——就算【百足钦原】再怎么渗透,也绝不可能有皇室陈家的人,不然他们根本就不必大费周章地算计陈瑜。


    无论是大公主陈箫还是二公主陈诗,才学和能力都要在陈瑜之上,若是这两人都想继承皇位的话,陈瑜是不可能坐在那里的。陈箫天生自傲,陈诗生性好玩,这俩人对皇位都没有丝毫的心思。若要说陈瑜唯一能胜过这两个姐姐的地方,那就是她的【责任心】。


    只有才华和能力是不够的,想要做皇帝,【责任心】是最优先的选择,所以陈卢才会将皇位传给了陈瑜。


    在听过修桦的故事之后,陈箫也对她没有任何怀疑。


    首先,博学的陈箫听过【百足钦原】的事,对这些邪教成员的行事作风有一定的了解;其次,今天早上的时候,修桦的夫君温清海已经跟着自己的妹妹陈诗一起离开了。拖着那样重伤的身体还要去办的事,必定十分重要。


    第三,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陈箫奉行【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只要她觉得可以的人,那么她就会投入全部的信任。


    她的眼光,从未出过错。


    最后,也是让她相信修桦的最重要的一个人证,那个人,便是【百哀公】裴致远。


    在陈瑜假装中了【失心散】之前,她就让裴致远用各种理由赶一些宦官和侍女出宫,这些人中,就有【百足钦原】的成员。【百目鬼】暗中跟着这些人的动向,他们在青丘国内辗转多地,最终目的地全都指向了一个地方。


    那就是林原郡北边境的飞沙镇。


    之后,陈瑜假装中了【失心散】的控制,【百足钦原】的人知道,若是他们想在宫中行动方便,那就必须要除掉裴致远。但又不能杀了他,那会让许多人产生警觉,有暴露的风险。唯一的方法,就是将他流放出去。


    陈瑜料定了他们一定会这样做,于是将计就计将裴致远发配到了北边。本来是要让他去挖黑油,半路上裴致远用钱贿赂了押送的兵,最终留在了林原郡的郡城。


    那些押送的兵中也有【百足钦原】的人,他们并没有阻止裴致远的小动作,因为只要裴致远不在宫里,剩下的地方他去哪都行。


    裴致远表现得心灰意冷,让人觉得他就是个失宠的太监。在必经之路的林原郡中刚好有前任皇帝陈卢的【天狐宫】,当裴致远说想在这里伺候先皇到离世的时候,没人有任何的怀疑。


    他曾是宫里最好的太监,来这里伺候一个没有实权的先皇,这很自然。


    脱离了【百足钦原】控制的裴致远第一时间就和陈卢、陈箫和陈诗说了宫中的情况,三人早就知道了温清海和修桦的事,所以此刻,陈箫才会如此信任修桦。


    而之后,裴致远借着天狐宫的掩护偷偷地离开,与他留在这边的【百目鬼】汇合,一步一步地实行着陈瑜的计划——他要查出那只大蜂的真面目,将【百足钦原】连根拔起。至于宫中陈瑜的安全,则由她亲自物色人选。


    余飞不是【唯一的选择】,只是【最优的选择】而已。就算余飞也是【百足钦原】的一员,她依旧有备选的第二种、第三种选择。


    那第二种选择,就是武锦皇罗烟。


    她相信罗烟的实力,只要有她在,再加上留在宫中的【百目鬼】成员,没人能伤得了她一根头发。


    至于第三种选择,便是罗烟的弟弟,罗巅。


    她知道罗烟一定会将自己的动向随时告诉罗巅,对于罗巅的智慧,陈瑜毫不怀疑。就算是罗烟会身处险境,她的弟弟也一定早已布局好一切,在最后一刻力挽狂澜。


    ——在陈瑜的心中,若是这世间唯有一人可以托付的话,那人一定就是蜃楼国的【镇国侯】。


    狡兔尚且三窟,何况诡狐。陈瑜为自己留够了后手,她要做的,就是将那只大蜂逼上绝路。


    再一口将它吞进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