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绝处逢生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夏红衣在三月十六那天带着蜃龙铠的外壳和温清海留下的包裹,一路赶回了蜃龙宫。
太后看到了蜃龙铠,那张板了一年多的脸总算是缓和了许多。虽然只是一个空壳,但总比什么都没见到要好。在听说里面的零件留给了一个懂得如何制造高度仿真的义肢的郎中的时候,苏太后没有说别的,只是交代夏红衣,让罗烟赶紧将那个人带回蜃楼国。
至少也要把他全部的手艺带回来。
那件包裹交到了罗巅手里,罗巅在看到里面留下的信息之后,把自己关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一早,他满脸疲惫地从落汐楼出来,将一个折子交给了夏红衣,让她尽快带给他的姐姐。
当夏红衣赶回到岚山郡西丘县,与等在那里的罗烟和芍药汇合之后,三人再次分头行动。罗烟带着芍药赶往薄水郡,夏红衣则留在了西丘县,将罗巅想要散播出去的消息带到了山刀门。
夏红衣向来独来独往,平时基本没什么朋友,只能去找有过一面之缘的安在野。就在她交代完事情准备离开的时候,安在野却告诉她,自己查到了一些关于【失心散】和【断魂钉】的消息。
自从正月三十那天与温清海分开之后,安在野让自己的门徒向各大门派秘密打听这件事。就在一个月后,三月初一那天,给他送饭的门徒将查到的事和饭菜一起送到了他闭关的那间院子里。
事情的起因是在二月初,正月刚过,青丘国的边境就开始变得忙碌起来,有的人要去外地做生意,有的人想来青丘国讨生活,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边境的扬风郡最繁忙的时刻。
出入境的人都要例行检查随身的货物,当边境的守兵查到了一个戏班子的时候,从他们的货箱中找到了大量装有跌打粉的箱子。对此,那个戏班子只是说因为团里的武行比较多,容易受伤,带得多是为了有备无患。
理由十分合理,但为了不让走私药物这种事出现影响到国内,入境的规定是每人只准许带五瓶不同功能的药物。那个戏班子只有二十多人,可这些跌打药的小罐子却有整整三百瓶,远远超过了律法的规定。
守兵照例将那些跌打粉扣下了一部分,并让他们等离境的时候再来取。可当天晚上,那几箱药物就在守兵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飞。这件事当时闹得挺大,因为那个戏班子在扬风郡唱了几场戏就走了,临走时找边境的守兵讨药未果,还差点儿打了一场官司。
最后还是守卫边境的将军自掏了腰包补上了这个钱,这件事才算了结。
本来这件事应该已经结束了,直到二月十八那天,有一个守兵因为贪便宜,私自留下了一瓶跌打粉,当他有一次受伤之后想要用一些的时候,整个人却变得疯疯癫癫。第二天一早,那个贪心的守兵被发现死在了轮班的大营中。
他的死状很诡异,似乎是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极为美妙的景象,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扭曲笑容。仵作验了他的尸体,却没有找到任何痕迹。那瓶被他私自留下的跌打粉也用得一干二净,根本就无从查起。
这和温清海与他描述的,服用【失心散】之后的死状几乎一模一样。而持有它的那个戏班子也早已离境,去处也无从查起。
至于断魂钉的消息,则就是在山刀门所在的西丘县。
二月初八那天早上,衙门在一条阴暗的小巷后面发现了一具尸体,经过指认,此人正是红林帮大弟子张运豪。
张运豪平时好喝酒,一喝酒就仗着一身功夫四处闹事。正月二十九那天晚上,他还和自己的山刀门弟子起了冲突,还好有剑圣门徒从中调解才没酿成大祸。本来以为那次之后他会收敛一些,没想到最终还是出了事。
在验尸的时候,仵作根据他的肝脏判断张运豪死前曾喝了大量的酒,但这些酒并不是他的死因,真正的死因,是他脖子上的一根铁钉。
铁钉长三寸,穿喉而过,有整整一寸深深地钉入了他的颈椎骨。刺入部分的血肉被腐蚀烧焦,连骨头都焦黑一片。
张运豪的尸体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所以他的死因就是被这根铁钉一击毙命,连还手甚至是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而这根铁钉,和温清海说过的断魂钉的情况如出一辙。
没人知道张运豪为什么会去那条无人的小巷,仵作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大概为亥时到丑时之间,那个时间的大街上基本已经没人。当西丘县的衙门查到他之前喝酒的地方的时候,那间酒家的掌柜也只是说,张运豪在戌时一刻喝完酒之后就离开了,没有和任何人起过冲突。
听完安在野和自己讲述的一切,夏红衣立刻动身回了蜃楼国。本来她是打算去薄水郡和罗烟汇合的,可她知道,这种事告诉罗烟完全没用,温清海也完全不知下落。以她的脑袋,根本就想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她得找个脑袋好用的人分析一下,那个人,便是【镇国侯】罗巅。
自从在阡陌郡见识了罗巅的推算能力之后,夏红衣就对此人产生了恐惧,同时也深深地羡慕起他来。
自己自小在山林长大,十几岁时才开始学人说话,在她的认知中,生存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在北边境和陀幕国交战的那几个月更是让她深刻认识到了这一点——想要生存下去,就只有用强大的力量去毁灭自己的敌人。
直到她认识了罗巅。
她畏惧罗巅,因为这个男人可以在千里之外轻易推算出一件甚至几件事的发展,并且总是先人一步;若是他想取自己的性命,可能连门都不用出,就能让自己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自己那一身的蛮力在他面前,根本就是毫无用处。
她羡慕罗巅,因为这个男人有着自己永远都无法拥有的智慧。夏红衣曾不止一次想过,若是这样的智慧分给自己一点点,那么最起码,她将不会再过这种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是他让自己明白空有一身武力,根本就什么都做不到。所以现在当她碰到了无法解决的事的时候,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这位又聪明又英俊的【镇国侯】。
“若是温清海回来,将这件事完完全全地告诉他,至于【失心散】和【断魂钉】,让你的人小心行事,切记不可太过深入。如果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不要轻举妄动,等我或者温清海回来,明白了么?”
临走时,夏红衣如此交代安在野。
安在野也从【百兽之王】的表情中察觉到了一些此事的严重性,能让这可怕的【北域恶灵】如此忌惮的事,除了十三年前北边境的那场大战之外,他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原因了。
“在下明白!”安在野向夏红衣抱了抱拳,“兽王大人也请多加小心,祝君武运昌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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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原郡,郡城。
虽然林原郡处于荒芜的戈壁中,但留在这里生活着的人们还是顽强地找到了自己的生存之路。
最近的数十年中,三任太守带领着不愿离去的百姓们开采着山上的萤石,这种只在林原郡发现的矿石为这片废土带来了点点生机。
许多成色好的萤石被朝廷收购,经过加工之后卖给别的国家,用这些钱来充盈国库。成色稍微差一些的,则被太守大人下放给一些固定的商人做加工,将这些萤石以首饰的形式卖给青丘国内,以此为整个林原郡换来生存下去的资本。
郡城的街道上满是萤石的商铺,有很多外来者专门到此,就是为了这些萤石。他们可以回去自己穿戴,也可以二次加工,让这种夜晚会发光的石头变得更有价值。
每到夜晚,林原郡郡城的街道上都不像别的地方那样漆黑一片,那些或湛青或碧绿的颜色点缀着各处的街道,让这座废土中的郡城蒙上了一丝神秘的色彩。
而今晚,在这神秘之下,幽静的郡城悄悄地染上了一抹血红。
两个人影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走在静谧的街道上,在他们的身后,是无数举着火把的追兵。那些追兵手上提着明晃晃的战刀,有些上面还沾了丝丝血迹。
这两个逃走的人影,正是修桦与温清海。
四月初五,二人刚刚踏入郡城不过半天,邱长空就带着追兵赶到了。他们且战且退,千辛万苦才杀出了一条血路。
邱长空在三月十六从医王谷离开之后,率先命人回薄水郡太守府调兵遣将,他自己则带领剩余的人一路北上追踪修桦和温清海的踪迹,终于在和大部队汇合之后,将他们二人堵在了一间客栈之中。
两人拼死杀出重围,却也因此身负重伤。当他们躲藏在一座高墙下的时候,才总算得到了一些喘息的时间。
“走……去飞沙镇……”温清海靠着高墙,双手紧紧握着龙脊垂在身前,他的身上有整整三十三处刀伤,已经成为了一个血人。相比之下,修桦几乎毫发无伤。
他替她挡下了几乎所有的刀刃。
“别说话,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等我们逃出郡城,他们再找我们就难了。”修桦冷静地解着他的衣服,一边替他包扎伤口,一边不停地和他说话。
她能感觉到,温清海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眼中的神识也在渐渐涣散——他的血流得太多了。
经过一个月的调养,修桦身上的旧伤已经好了不少。也多亏如此,不然他们绝对冲不出守兵的包围圈。
就在她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准备包扎他大腿上那处深可见骨的刀伤的时候,她的手腕忽然被他握住了。
“我逃不掉……但你可以……”温清海轻轻摇了摇头,他拿出了自己的钱袋塞给了修桦,“你想要活着……就只能继续往前走……等到找到……咳……找到那只大蜂的老巢……就能……”
“别说话了。”修桦挣脱开了他的手,干净利落地缠住了他的伤口,“我们可以逃掉的,温清海你给我听着,你是我的狗,我没丢掉你,你就不准给老娘放弃!”
“呵……咳咳……”温清海哼了一声,猛然咳出了一口血:“你平时用来算计我的脑子都哪去了?这么简单的利害关系都……看不清楚,你旧伤未愈不能被他们……他们抓住……但我被抓住……却能活下来,桦儿……听话。”
温清海抬起了满是血迹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侧脸,咧开嘴勉强对她笑了笑:“走。”
看着自己的小小夫君,修桦也知道如果自己再不走的话,可能谁都走不了。如果留下温清海,起码在他说出自己的下落之前,生命不会有危险。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在这!”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中,巷子两边的火把越来越密集。温清海左右看了看,一咬牙挺身跪在了地上,双手撑住了龙脊稳住了身形,他歪了歪脖子挺起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肩膀,对修桦说道:“上!”
修桦抬头看了一眼身边两丈有余的高墙,快速地解下了自己的腰带,和他的腰带绑在了一起打了个死结,并将其中一端系在了温清海的腰上。她抬脚踩着他的肩膀用力一跃,翻身上了高墙。随后不顾他的反对和挣扎,拼了命地将他拉了上来。
幸亏温清海个子小还比较瘦,就算加上龙脊也不过一百五十斤,若是再重一些,她恐怕很难把他拉上来。
在追兵赶到的时候,修桦抱着她的夫君倒向了高墙的另一侧,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们逃进院子了!把这里围起来!去通知太守大人!”外面的守兵身穿盔甲难以爬墙,不过已经知道他们进了院子,只要围住了这里,两名重犯定然插翅难飞。
修桦扶起了温清海,两人背靠着背大口地喘息着。听着墙外的脚步声和兵甲的碰撞声,温清海轻轻叹了口气,“行了,这回谁都走不了了。”
“走不了就走不了。”修桦抹了抹头上的汗水,冷笑了一声道:“我俩这辈子还真是孽缘,想不到死也是死在一起。”
“呵,黄泉路上多了个你,想不到临了到最后,我这耳根子也不得清净。”
“你以为老娘愿意啊,我告诉你,等下黑白无常来拿人的时候,你给我保持距离,我可不想跟你并排走。”
“求之不得,说得好像我就想似的。”温清海已经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连握着龙脊的手都松开了。
两人沉默了一阵,借着月亮的微光,修桦看了看身边满是血污的他的手,慢慢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可就在她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那只手却慢慢抬起来,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蜃楼国的柳江边,他曾经错过了一次。
这次,他不想再错过了。
“桦儿……”
“……干嘛。”
“谢谢你……陪我这种废物走到今天。”
“……临死前也想恶心我一次?”
“我温清海一无所有,这辈子唯独放不下的就是你……若是有来生,我想……嗯……”
温清海的话没说完,修桦就转过身来。她一把扯住了他的衣领,用力吻在了他血迹斑驳的嘴唇上。良久,二人唇分,她的嘴唇上沾满了他的血,犹如世间最妖艳的妆容。
“若是有来生,我还要你做我的狗。温清海,你生生世世都逃不出我的手心。”修桦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夫君,绝美的容颜上一点悲伤都看不到。
若是能与他葬在一起,自己这一生,也算是圆满了吧。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今晚的月亮很朦胧,他们拼命地想将对方的样子印在心中。若是印得够深,那么即使到了来世,他们依旧会记得对方吧。
“说完遗言了?”忽然,一个声音从二人身边响起。修桦立刻举剑指向了声音的方向,温清海也提着龙脊的中段,将杖尖指了过去。
即使穷途末路,束手就擒也从来都不是他们的作风。
“哼,强弩之末。”月色下,一个黑影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们,这个身影的头顶就是月光,让人看不清楚模样,“还能走么?想活命,就跟我来。”
黑影说完就转身走向了一个方向。温清海和修桦对视一眼,立刻互相搀扶着站起来,跟着那个身影追了过去。
就算是个陷阱,可现状已经不可能更糟了,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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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长空赶到的时候,守兵们已经将这座大宅院团团围住。
“大人,他们两人就是逃进了这间宅院!”一个守兵上前来复命,“我们已经将这里团团围住,三个出口和墙外都有重兵把守,两个重犯已经插翅难飞!”
“嗯。”邱长空的心稍微放下来了一些。追踪这两人差不多二十天了,总算是有了一个结果。
可就在他打算让人叫门的时候,他抬起头看到了大门上的匾额。
邱长空的脸顿时抽抽了一下。
——这俩人往哪跑不好,为什么偏偏跑进了这个地方!
周围的守兵刚刚追得急没来得及看,这会儿看到他们的太守仰起头一动不动,也跟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一息过后,这些守兵们全身一哆嗦,同时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
他们跪的不是太守邱长空,而是门上的那块匾。
静谧的夜色下,火光照着匾额熠熠生辉。那上面赫然雕刻着三个鎏金大字——
【天狐宫】。
就在一众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从门内传了出来:“外面怎么这么吵,大半夜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门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了门内。他看上去至少也有六十多岁,虽然面色苍老,但精神却丝毫不见老态。老人的脊背挺得笔直,花白的山羊胡子垂到了胸口,一双剑眉连着鬓角,一对杏眼不怒自威。
背着手跨出了门槛,老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邱长空,他轻轻皱了皱眉,似乎在想着什么一样:“你……你……朕好像见过你……哎,上年纪了,记忆就是不好,这名字就在嘴边上,就是叫不出来,你是那个薄水郡的邱……邱……”
老人话还没说完,太守邱长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抬起了双手弓下了身子,来了一个君臣大礼:“微臣薄水郡太守邱长空,参见太上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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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尾宫外,薄水郡北山之上,林中破庙。
地上散落着各种刑具,那些刑具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若是陈瑜在此,定能认出此地就是一个多月前被罗烟和夏红衣【绑架】自己的地方。
一个一袭黑衣、背着一个大包裹的身影快速地溜过了破庙的院门,向后望了望确定没人跟踪之后,黑影打开了庙门,一下子闪了进去。
庙内被收拾得很干净,甚至有一床新的被褥。桌台上的油灯照亮了整个庙堂,那灯芯似乎刚刚才被剪过。
黑衣人扔掉了手中沾满血迹的短刀,将肩上的包裹扔在地上,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那个包裹的旁边,还有好几个一模一样的包裹。
忽然,从里面的屋子走出来了一个女人,女人看了黑衣人一眼,将手上的一个小土锅放在了桌子上,“陛下,您怎么才回来,宵夜都给您热了三次了。”
“还不是飞狐营那帮死缠烂打的家伙。”罗烟摘下了蒙着脸和头的黑布,深深地吸了口气,喝了口水之后打开了土锅的盖子——那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肉臊子面。她也不管烫不烫,拿起筷子随便吹了两口就吃了起来。
“这飞狐营都是什么素质!”罗烟一边吃一边抱怨着,听语气似乎是对飞狐营很不满意,“朕这么大个人从他们面前跑过,这群家伙居然愣了半天才想起来追。朕要是陈瑜,早就把这帮酒囊饭袋都给换了!”
“行了陛下,您跟他们生什么气……”芍药倒了一碗热茶晾着,安慰着她们家的陛下,“您总不能拿他们和黑甲铁骑比吧。”
“黑甲铁骑要都是这种怂包样,朕的蜃楼国早就没了。”罗烟气呼呼地吃光了面,连汤都喝光了,“芍药,就寝!”
“唉,遵旨。”芍药叹了口气。
服侍着罗烟睡下,芍药费力地将装满了金器银器的包裹拖到了墙角。看着这几只大包裹,她坐在了旁边自己的地铺上,心说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从四月初一那天夏红衣带回了罗巅主子的消息之后,她们就一直没闲下来。先是快马加鞭地赶到了薄水郡,躲藏在这间破庙里;之后陛下就开始遵照罗巅主子的指示,借用【饕餮】的名号杀人偷东西。这一偷就是五天,搞得皇城左右的津水郡和薄水郡人心惶惶,连客栈都不敢住。
她倒是无所谓,陛下倒是真吃了苦了。又是卖艺又是打架又是杀人又是偷东西的,被太后知道了还不晓得要被骂成什么样。
唉,希望这破事赶紧过去吧。
她有些想念她们家的罗巅小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