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温清海

作品:《书说江湖半尺寒

    “没想到……你还挺重的。”荒郊野外,蝉鸣蛙叫,时不时地传来一声狼嚎。女人靠在一块光秃秃的巨石上,抹着脸上沾满灰尘的汗水,大口地喘息着。


    “那我还得辛苦你了呗?”少年悠闲地打了个呵欠,他的姿势有些奇怪,虽然同样靠着巨石坐在那里,可手脚好像面条一样,无力地瘫在地上。


    “老娘拼了老命救你出来,就不能说句好听的?”女人解下了挂在腰上的水袋,仰头喝了几口之后,将袋口凑到了他的嘴边,也不管他喝没喝到,一股脑地倒了下去。


    为了救这家伙出来,她的弟兄们有一半都折在了法场。


    “咳……咳咳……呸!”少年明显被呛到了,咳嗽了几声咒骂了一句:“态度好点儿,咳……老子可没求你来救我。”


    “废话真多。”女人哼了一声,抬头看了看远处的火光,“追来了,信不信我把你扔这。”


    “哎呦,谢谢了呗?”少年哈哈笑了几声,“要不是你,我早就去极乐世界享福去了,何必跟你折腾这两天两夜,真是求死不得。”


    “死?你可不能死。”女人粗暴地将他背在了身上,也不管他因为剧痛而颤抖的身体,起身钻进了旁边的密林之中,“你死了,我的事就没法办了……我告诉你温清海,天下谁都可以死,唯独你这个混蛋不准死!”


    “你……慢点儿走!树!树枝!哎我去!”女人低着头钻着树丛,趴在她背上的少年被树枝扫得几乎言语不能,只能尽量低着头,任由那些树枝将自己的头发一根一根地刮掉。他的双手被她抓着,连挡一下都做不到。


    ——就算手没被抓着他也做不到,因为他的手脚已经在官兵们抓到他之后,全部被打断了。废了他的四肢是怕他逃跑,不过这种行为在少年的眼中根本就是多余——他是主动被抓住的,他若想跑,一开始就没人能留住他。


    就这样一直跑了半宿,才终于跑出了那片密林。女人背着他来到了一条河边,一翻身将他扔在了船上,自己也跳了上去。看着撑船的女人,少年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姓梅的!梅樱桥!你能不能像个女人!一点儿也行啊!”


    好家伙,这一摔,好悬没把他的腰摔断了。


    “闭上你的臭嘴!”女人非但没有任何歉意,反而转身踢了他一脚,她用力地撑着竹竿,河对岸就进了蜃楼国的国界,后面的追兵也不会再追了,那边有她准备好的马车,只要进了蜃楼国,什么都好办。


    果然,当他们划到了对岸之后,河的另一侧的火把全都停了下来。他们不敢过来,官兵越境可是大事,尤其是蜃楼国的边境。


    蜃楼国以武为尊,说白了只要你能打,甚至可以去挑战皇帝。无论输赢,都会被赦免无罪。


    不过没人去做这么无聊的事,蜃楼国历代皇帝无一不是高手中的高手,皇室家传的独门绝技数千年来不知道败下了多少豪杰——


    没错,数千年,自从有了国家的概念以来,天下四方八野三十六城,大大小小四十八个国家朝代不知道更替了多少次姓名,唯有蜃楼国一直都姓【罗】。


    这蜃楼国,便是四个最大的国家,【四方】之一;而现任的皇帝罗烟则是历代蜃楼国皇帝中,最有武学天赋,也是成就最高的一个。据传说,武锦皇罗烟曾一人一骑从两百人的敌阵中杀了个来回毫发无伤,可真正地称之为天下第一。


    当时的对手便是二人逃出来的荒蓟国,自那一战之后,蜃楼国边境太平了十年,无人敢来进犯。


    所以荒蓟国的官兵才会果断的放弃,哪怕他们要追的是史上第一要犯也一样——他们可不想再一次面对罗烟了。


    好不容易划到了对岸,女人将温清海拖下了船,粗暴地将他扛在了肩膀上。温清海只有十八岁,身材偏矮偏瘦,只有五尺半高,体重也不过七十余斤,再加上被废了手脚关了半个月的大牢,身子已经虚得不像样子,扛在身上也不费什么力气。


    “就不能换个体面点儿的姿势么。”温清海无聊地发着牢骚,现在他的四肢连动都不能动,吃饭的时候也是直接用嘴来,碰上这么个暴力女,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只能动动嘴皮子。


    梅樱桥似乎不想理他,全程都没有说话,一直到她停下了脚步,温清海才用脑袋撞了撞她的后背,垂着头被扛着走了快一个时辰,他感觉脑袋上的血管都要爆开了:“到了?到了就……放我下来成不?喂?听到了没?说句话!”


    女人站在那里半天,最后在少年的惊呼声中将他扔在了地上——准确地说,是她放下了手臂,他自己掉下去的。


    “我的天……就算我是个死刑犯……也不用这么折腾我吧,一刀弄死我不好么?”温清海用肩膀和膝盖顶着地面翻了个身,还好他被废的是脚腕和肩膀,膝盖以上还是能用的。据提刑官所说,这是为了让他跪得方便。


    翻了个身,少年就势靠在了一边的树干上,当他转过来的时候,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姓梅的女人站在那里一动都不动。


    在他们二人面前的,是一个身材高大且看上去十分强壮的男人。


    这人看上去似乎是一位家仆,他的身上的服装看上去并不便宜,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他的手中举着火把,手中提着兵刃,似乎等他们很久了。


    本来这里应该有人来接应他们,梅樱桥让人在这里安排了马车,等他们到了这里,立刻就会被带到准备好的住所。


    看现在的情况,这个女人的计划似乎出了什么纰漏。


    “嚯……”温清海有些嘲弄地看着梅樱桥,“这就是给我的欢迎仪式?”


    他当然知道这男人肯定不是她的人,不然这家伙也不会把手放在她腰间的短刀上了。


    “把他交出来,你可以走。”男人走上前两步,拿眼角看了看倚在树干上的温清海,对着梅樱桥冷冷地命令道。


    “……休想!”梅樱桥说着拔出了短刀,俨然一副要拼命的样子。


    “看来我对你还挺重要嘛。”温清海在一边说着不温不火的风凉话,他倒是一点都不怕,要不是这个女人,他在两天前就被斩首了。自己已是将死之人,像自己这种家伙,死在哪儿都无所谓。


    他不挑坟冢。


    “把嘴闭上!”梅樱桥说着就将他夹在了腋下,转身就想逃走。虽然她会些功夫,但打架这东西技巧虽然重要,体格方面的差距却是无法弥补的。


    看身形,这壮汉起码能毁成两个梅樱桥。


    见她要跑,男人两步就追了上来。不是梅樱桥跑不过他,而是这两天连逃命再受罪,风餐露宿也没敢好好休息过,体力早就快见底了。


    听着身后的破风声,梅樱桥脖子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低头在地上滚了一下,一柄宽刃的环刀惊险地从她的后脑扫过,差点儿就将她的发髻切下去。


    她倒是躲过去了,可苦了温清海,本来在上船的时候自己的腰就撞了一下,这一滚,好悬没把他的腰扭断了。


    被扔出去的少年躺在地上呻吟了一声,他扭头看了看壮汉,咬牙切齿地道:“……大哥,劳驾,给小弟一刀呗!”


    经过了一路的折腾,温清海现在只想要个痛快,要不是自己手脚都不方便,他真想一头撞死算了。


    男人的注意被温清海的话吸引,就在他转头看向少年的时候,梅樱桥已经提着短刀刺了过去。本来她想借着破绽解决掉这个男人,没想到却被轻易地抓住了手腕,刀也因为疼痛而脱手,被对方踢到了草丛里。男人用眼角看着她,抬起了手中的刀,眼看就要砍下来。


    男人的握力很大,梅樱桥不管怎么挣扎都没法挣脱,就在这凶险万分的时刻,她听到了温清海的话:“火把、眼睛。”


    梅樱桥愣了一下,随后低头看到了地上还在燃烧的火把——男人在抓她手腕的时候,将火把扔在了地上。


    她立刻反应过来,火把落在草地上,和地面有些空隙,她将脚伸到了下边一钩,用另一只手接住了火把,抬手就扫向了男人的眼睛。男人没料到自己丢掉的火把也会被当成武器,自己虽然占尽优势,但大环刀这种重武器却不是说变向就变向的。他只能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虽然躲开了,但火焰的高温让他的眼睛被燎了一下,一时间竟失去了视力。


    趁着这个空当,梅樱桥也不敢恋战,她知道自己绝不是对方的对手,在重新获得自由之后,立刻夹起了温清海逃向了树林。


    只是没逃几步,她就再次停了下来。


    这次拦在她面前的,是十几个壮汉,他们都穿着一样的衣服,一看就是同一批人。


    “哦吼……将军了。”温清海抬头看了看那些人,知道这次不管什么计谋都不管用了。他看了看梅樱桥,有些无奈地说道:“投降吧,没辙了,把我交出去,你还能有条活路。”


    “……不行。”女人咬了咬牙想摸腰间的短刀,才想起刚刚打斗的时候已经丢掉了。


    温清海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倔,他叹了口气,看了看周围的环境,随后清了清嗓子向对面喊道:“救命啊!我要掉下去了!!”


    喊完,他一口咬在了梅樱桥的肚子上。


    这个动作很难,不过他可以做到。


    被咬了一口的梅樱桥吃痛,一下子放开了手臂,少年就势一滚,从旁边的山崖上滚了下去。在下落的过程中,他看向了那些家仆,果然,他们不再理会梅樱桥,连着后面追上来的壮汉一起跑向了他这边。


    看着捂着肚子发愣的梅樱桥,温清海心说我也就帮到你这了。这帮人明显是冲着他来的,至少借着这个机会,她应该能顺利逃走。这里地形有些复杂,小心藏起来的话应该不会有人找到她的。


    他和这个女人无冤无仇,自己已经决意去死,没必要再拉个垫背的。


    他的血债已经够多了。先不说他自己杀的人,就连梅庄上上下下二十一口被灭了满门,他也有责任在里面。说过来道过去,他还欠她的。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个死心眼的女人竟然也跳了下来。温清海气得破口大骂,将梅樱桥全家连带祖宗都问候了一遍——他就是想死,痛痛快快地死,怎么就这么难呢?!


    小山坡下边是一条小溪,不深,才没脚踝。温清海像个落汤鸡一样躺在溪水中,咬牙切齿地瞪着抓住他衣领不放的女人:“你想给我陪葬?我告诉你姓梅的,天下够得上给我温清海陪葬的人只有一个,你还不够那个资格!!”


    女人没有说话,她在滚落的时候撞到了脑袋,已经昏了过去。当他察觉到这件事的时候,那些家仆已经追了下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回真的走投无路了。


    “方总管,活着。”其中一个家仆看了看二人,对着被火把燎到眼睛的壮汉说道。


    “带走……”方总管揉着眼睛,看来还没恢复过来。


    “那……这个女人呢?”几个人上前来扯了扯,发现根本扯不动——哪怕昏过去了,她依旧死死地抱着他。


    “一并带走吧……”方总管摇了摇头,他就是个管家,并不擅长与人争斗。平时也就指挥人扫扫院子买菜做饭,偶尔还记一下账本。刚刚他举起刀也是想用刀背拍晕梅樱桥——让他杀猪还行,人他可从未杀过——没想到被一火把燎了眼睛,现在眼泪还流个不停。


    虽然蜃楼国几乎人人习武,可那不代表他们就是经常打架的凶戾之徒。


    毕竟,还有律法这么一说。蜃楼国律法严明无比,厚厚的律法簿中有一半是死刑,剩下的一半中的三分之一还是极刑。就因为律法健全,所以即使全民习武,国内的治安依旧很好。


    打架犯法,要进衙门挨板子的。


    ——————————————————


    梅樱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关在柴房里。


    她被五花大绑,捆得跟个粽子一样,身上衣服都湿透了,粘在皮肤上十分难受。就在她想挣扎一下的时候,一个欠揍的声音从她的身边传来。


    “醒了?”温清海就躺在旁边的柴草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他们怎么不绑你。”


    “不是大姐,咱关注的地方是不是跑偏了?!你不是应该先问问这是哪儿么!!”温清海一时气结,他虽然只有十八岁,却也阅人无数,还从没遇见过这种头脑清奇的女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没好气地反问道:“你看我还有绑着的必要么!!”


    “好吧……”梅樱桥此时也没心情再跟他斗嘴,她疲惫地靠在了水缸旁,低头用膝盖擦了擦眼睛:“这是哪?”


    “我哪知道……”少年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过看起来,他们好像不想要我们的命。”


    “你……不怕死?”梅樱桥看着温清海眨了眨眼,这一路上凶险万分,可从他的眼中,她从未看到过恐惧。


    “本来我就不想活了,两天前……啊,过了寅时了,现在应该是‘三天前’。”少年从窗户的格子看了看天,东方已经开始微微泛白,“在刑场的时候,我就该死了。要不是你玩了命的折腾,我现在早就一了百了,何必还在这里受罪。”


    说着,温清海哼了一声将脸扭到了一边,“真是谢谢你了……”


    “年纪轻轻的就一心寻死,怎么,坏事做多了,想改邪归正了?”


    “改邪归正?呵,”听到这四个字,少年冷哼了一声,连音调都低了八度,“你也配和我说这个话题,我温清海背着三百三十五条人命,每个人的长相我都记得,从我下手杀第一个人的时候开始,我就从未后悔过。”


    说着,少年转头看向了她,月光下,梅樱桥第一次注意到到了他的双眼,顿觉一阵毛骨悚然——少年的双眼十分漂亮,没错,漂亮,简直就像女人的眉眼一般。可就是这双眼睛,却透着寒彻骨髓的冰冷。


    仿佛人命在他的眼中,就是路边的草芥。


    这一刻,梅樱桥终于察觉到,身边的这个少年十分危险。


    他就是彻彻底底的恶徒。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官兵抓住?”


    提到这个,少年的目光黯淡了一些,他似乎不想谈这个话题,索性咬着牙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不再说话。


    就在两人沉默的时候,柴房的门被打开了,几个下仆走了进来,一左一右地站在了两侧。看这阵仗,温清海知道,抓他们的正主儿要来了。


    他倒是想看看,除了梅樱桥这个脑袋里缺了点东西的货之外,还有谁对自己如此有兴趣——莫不是自己哪个仇家找上门了?自己十五岁行走江湖,得罪的人不计其数,哪个国家的人都有,还真保不齐是哪位跟自己有仇的家伙想要亲手给自己来一刀。


    梅樱桥也看向了门外,就在二人猜测正主的身份的时候,对方人未到,声音却先传了进来:“夫君,别来无恙!”


    “夫君?!?!”听到这两个字,梅樱桥瞪大了眼睛看着温清海,一脸的难以置信。后者的脸色在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就沉了下来。


    和一路上的斗嘴不同,虽然在逃亡的这几天里二人经常拌嘴——主要是他的嘴太臭了,三句不离揭短,五句难逃嘲弄——但梅樱桥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来,这个面目清秀、长发及腰的家伙是一个犯下诸多要案的江洋大盗。


    可现在,他的表情却变得阴狠无比,似乎见到了一世难忘的仇人一般。


    而这个仇人,竟然称呼他为【夫君】。


    就在她疑惑的时候,一位一袭红衣的女子从外面走了进来,她的衣着华贵,举止优雅,有如大家闺秀一般矜持。再加上她堪称绝世的容貌,连梅樱桥这个女人看久了都会脸红——这张脸杀伤力太大了,别说是男人,连梅樱桥自己都想追求她了。


    只是……


    只是她的脸上,带着和他一样阴狠的表情,唯一的区别就是,她在笑。


    冷笑、嘲笑、幸灾乐祸的笑,可怜乞丐的笑……虽然她称呼他为夫君,可那双眼睛却分明像看到了落魄的仇人一般痛快。


    女人走到了温清海的身边,动作轻柔地蹲了下来。她拎起了他的手指,再突然松手让他的手臂垂在地上,随后,她伸出纤纤玉指抬起了他的脸,在盯着他的眼看了一会儿之后,女人发出了让人毛骨悚然的笑声。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温清海!想不到你也有今天!”


    女人笑得狂放,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连身后的家仆都面面相觑——家主这是怎么了?吃错药了?失心疯了?平时那个连下人犯错都舍不得责罚的家主哪儿去了?!


    她笑了很久,仿佛遇见了这个世界上最让她开心的事一样。等到她笑够了,女人挥了挥手让下仆们都下去,待到柴房只剩下她们三人的时候,女人拉过旁边有些破旧的凳子坐了上去,从腰带上解下了一根细长的烟枪,她慢慢地填满烟丝,慢慢地用火折子点燃,整个过程中,她的眼睛没有离开少年的身上哪怕一丝一毫。


    她就这样看着他,一句话也不再说,好像在欣赏着全天下最美丽的艺术品一样。一袋烟结束,红衣女人在灶台上磕了磕烟锅,她深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弓下身子撑着下巴,朝他动了动嘴唇:“别来无恙别来无恙……夫君,看来也不是‘无恙’嘛。给娘子说说看,这三个月……你是怎么过的?”


    她看着他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很正常,就像平常的微笑一样。可就是这一笑,让梅樱桥的脸一下子红了。


    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大概这句话就是为她所造的吧。尤其是她将额角的青丝轻柔地拢到耳后这个动作,竟似拢尽了尘世的风华。


    就算没有那些珠玉宝饰,就算不着胭脂水粉,这张脸依旧风华绝代。


    可面前少年的表情却从未变过。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丝毫没有受到她容貌的影响。女人也没有急着听他的回答,依旧饶有兴致地耐心看着他。


    良久,少年终于动了动有些干裂的薄薄的嘴唇,从牙缝中恶狠狠地挤出了两个字来:


    “修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