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山雨欲来

作品:《夫君要造反

    “永亲王可算娶上了媳妇!”


    散朝后,一群须发花白的老臣,以及一群须发皆白的老臣,聚在九卿朝房内,激动得抱头痛哭,一个个涕泪横流。


    老泪纵横的常太傅,感慨万千:“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


    永亲王娶了妻,永亲王府有了王妃坐镇管束,他这个以一人之力将整个天下搅得乌烟瘴气的祸害,就该收手,不再胡闹了罢。


    宋中丞提起袖子,拭干肉皮松弛的脸颊上将要风干的几滴喜极而泣的眼泪,一根手指捅捅一旁紧挨着他坐的老臣的胳膊,鬼鬼祟祟地悄声道:“钟尚书你说,永亲王会折腾那一出出古里古怪的闹剧,是否因为中邪?”


    “宋中丞慎言,子不语怪力乱神。”钟尚书板着脸道。


    “钟尚书此言差矣,”宋中丞不以为然道,“子是不语,又不是不信。”


    “依老夫看,那位分明是脑袋里有根筋搭错,得了癔症。”在窃窃私语的两人中间,横插进一颗头来,发表高见。


    “我看那癔症八成是中邪所致。”又一颗头戴镶着红珊瑚官帽的脑袋,硬生生挤进三人围成的小圈子,加入群聊。


    “老夫觉得韩大学士说得甚是有理,应是受了刺激,伤及心智,发了癔症。”钟尚书捻着颌下一缕胡须,严肃道。


    “那些个应召入宫的什么李道长、王真人、张天师,说的是给永亲王治病,”宋中丞悄悄向上指指天上,“治病放着太医院里济济一堂的太医们不用,专请了来道士们,实际上不就是驱邪?太后能不比你更清楚永亲王的症候,不比你更英明?”


    韩大学士不愿苟同:“驱邪驱了好几年,还驱不走?可见是医不对症。”


    戴红珊瑚官帽的常少师道:“那可未见得,兴许是那邪祟霸道难缠,难以根除,就如那顽症,久治不愈。再说了,永亲王可是太后的命根子,你怎知太后让太医院放弃了治疗?”


    “是矣,说不定太医们暗地里已经治了好几年,不是也没治好?”宋中丞附和道。


    钟尚书肃然道:“癔症固然不好治,宋中丞也不能就说是撞了客。”


    “咳咳——”


    常太傅今日在朝堂上,没怎么费嗓子,他胸肺之中的一腔激情,失了用武之地,憋得喉咙有些发痒。


    他干咳了两声,力道不大,却震散了四位老臣的临时讨论组,随之解散的话题——关于永亲王异常行为的致病诱因,究竟是属于神学还是神经学范畴,也因此未有定论。以致时隔多年之后,这一桩悬案,一直高居“近百年皇室十大未解之谜”的榜首。


    永亲王刚中邪,咳,他头颅中有根筋刚错位得癔症时,行事很是出格,常太傅也曾苦心规劝。哪承想,当着他的面,永亲王倒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可一转身,仍是我行我素地胡作非为。


    如是五次三番,永亲王虽依然耐着性子聆听他的教诲,常太傅的火气,却一日盛过一日。


    常太傅强力镇压在自己体内的业火,终于,在他听闻永亲王要搞什么青春偶像竞演活动“第一届极致舞台”的那一日,冲破了封印,以势不可挡之势,冲天而起。


    被彻底失控的熊熊业火支配的太傅,催着轿夫一路风风火火地赶到宫门,却见门口已停稳了一顶顶轿子,还有陆陆续续正赶来的轿子,里头坐的都是同样被永亲王刺激得火冒三丈的朝中老臣。


    此后,五十多岁的礼部尚书、六十多岁的御史大夫、七十多岁的太傅……每日一群走路颤颤巍巍的老头儿,相互搀扶着上御殿,强烈谴责给全社会造成恶劣影响的永亲王,成为雷打不动的惯例。


    弹劾永亲王的奏章,已不足以承载老臣们的怒火。


    出离愤怒的老头们,在朝堂上排着队痛斥他的混账言行。


    骂人是个体力活儿,吃不饱,骂人时气势至少要弱上三分,自打常太傅开了尊口大骂永亲王那天起,每天比先前多吃满满一大碗饭。


    时至今日,年逾古稀的常太傅,身子骨硬朗了许多,腰不酸了腿不疼了脚也不抽筋了,从宫门到御殿一天溜五趟,不带气喘,上朝早不需要人搀扶了。


    被永亲王的所作所为激怒的老臣们,皆是有头有脸的儒雅之士,自当与市井泼妇不同,骂人也不会口不择言。每日下了早朝,对永亲王当天新鲜出炉的黑料,老臣们会先逐一核实其真实有效性,然后有针对性地翻阅典籍、请教当朝名儒,以确保奏折上骂永亲王的每一句话,都骂得师出有名、有理有据。


    单是出自常太傅笔下骂永亲王的奏折,展开铺平,连起来能环绕皇宫的宫墙一圈。


    要说辛苦自是万分地辛苦,一众老臣在处理完各自手头的公务后,几乎将剩余的所有时间、所有精力,全都投入到了口诛笔伐永亲王的大业中。


    奏折写到深夜,是家常便饭,怕误了早朝,他们常常宿在这间本是朝臣们上朝前临时歇脚的朝房,将就着过夜。


    参与每日例行大骂永亲王这一盛事的老臣们,无一不是饱读圣贤书,经过严苛科考的洗礼。拜永亲王所赐,他们都步入了老眼昏花的暮年,还能再次重温当年做学子时,为应对迫在眉睫的大考,而爆发出的朝气与斗志。


    其实他们也不指望单单骂骂永亲王,就能骂醒了他。与永亲王一个得了癔症的病人针锋相对,倒落了下乘,他们无非是想叫皇上对永亲王伤风败俗的可耻行径有个数,皇上才好弹压下他的这股邪气。可永亲王是太后的心头肉命根子,皇上也不好管得太过,严加管束总有个限度,永亲王没造反没谋逆,总不能软禁,着实不好办。


    替皇上分忧,是他们身为人臣的分内事,一味地骂,也骂不出朵花儿来,他们也想过许多法子,只是全都收效甚微。


    倒是前段时间,常太傅得空回家一趟,才得知大儿子打了包戏子的小孙子一顿板子,老妻抹着泪冲他抱怨:“还是亲儿子呢,竟下了死手打,耐心慢慢教哪里有教不会的?小六儿一个小孩子家不知道轻重,又没成亲图新鲜,加上受人调唆,不过一时糊涂。等他娶了媳妇成了家,跟外头那起子不三不四的人断了来往,再不会淘气。”


    一语惊醒梦中人,常太傅霎时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偌大的一座亲王府,除了永亲王这个精神失常的病人,连个像样的主子都没有,可不由着他可着劲地折腾,不知收敛。


    如果王妃住进了府里,他那些三教九流的狐朋狗友们还能来去自如?


    常太傅不顾老妻一迭声地问:“才回家又要去哪?一会儿还回不回来吃饭?家里的事你还管不管?走了就别回来,死老头子!”他头也不回地进宫请旨去了。


    娶媳妇在谁家都是件大喜事,便是太后也没有不乐意的。


    谕旨赐婚本是极为荣耀体面,届时再给准永亲王王妃娘家一个恩典,那一家便也只有感念皇恩浩荡的份儿。


    真是皆大欢喜。


    赐婚的明旨发下来的那日,老臣们弹冠相庆,庆贺全年无休的黑暗日子,眼看要走到尽头,前方胜利的曙光,依稀在向他们招手,怎一个喜字了得!


    成婚后的永亲王,就是套上了马笼头的野马,不能再尽情地撒欢尥蹶子。


    永亲王大婚这日,自当是普天同庆。


    常太傅将饱蘸浓墨的狼毫笔搁下,怅然若失地长叹一口气。


    不用写奏折,他心里反倒空落落的。


    每天不骂一骂永亲王,就像失去了人生目标。


    早先不用骂永亲王的日子,他是怎么过的来着?常太傅陷入深思。


    “太傅,您的润喉茶。”一个太监端着黑檀木茶盘,为他奉上一盏热茶。


    圣上仁善,体恤老臣们不遗余力地声讨永亲王用嗓过度,于是每当退朝后,特赐爱心茶,以慰留在九卿朝房的群臣。


    “有劳袁公公。”常太傅拱手道谢。


    唔,他是太傅,是帝师,不是都察院里以骂人为主业的御史,方才琢磨着,骂完了永亲王下一个该谁来挨骂的想法,是错误的。


    骂人居然还骂出了习惯来,他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暗骂:“老糊涂!”


    清亮的拍打声,引来了道道关注的目光,常太傅面色微窘道:“有蚊子。”


    “蚊子?”上完茶的袁公公,挥了挥阔大的袖子,试图替常太傅轰走那莫须有的蚊子,心道:“才到桃花盛开的仲春,蚊子就出动扰人,这天儿还没怎么回暖呢,如今的蚊子忒彪悍。”


    常太傅老脸一红,更想骂自己:“一大把年纪倒学会了说谎,可真出息。”他抬手便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余光扫到在场诸位还没老到耳聋眼瞎的同僚,手才扬了起来,又改道而行,装作挥手驱赶自己杜撰出来的蚊子,心中却在懊恼愧为人师。


    他虽是帝王之师,其实也亲自教导过永亲王。


    永亲王做他的学生时候,小聪明是有些,不过一向明礼守矩,从未有逾矩之举。奈何人生无常,世事无定,谁晓得永亲王哪天出门没瞧黄历撞了什么瘟神,导致不知中了哪门子的邪,咳,不知他身染何疾,竟魔怔了,节操在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常太傅坚信,永亲王的魔怔是暂时的,那癔症也不是不治之症,终能治好。所以,永亲王王妃的余生,未见得有多不幸。


    只是,这事儿到底办得缺德。为了镇压危害社会的永亲王,却拉出一个深居闺阁的小姑娘来当那座五行山,实非君子所为,常太傅只好迫使自己去想,万民从此可以逃离鸡飞狗跳的生活回归安宁平和,社会秩序能扳回正轨,来安慰自己。


    然而他的这份良苦用心,百姓十分地不领情。


    百姓们热情高涨地讨论着两个月后的舞台秀,还能不能如期进行,在茶肆酒楼、街头巷尾,议论个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