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世事无定
作品:《夫君要造反》 她已记不清在土炕上躺了多少时日,不知今夕何夕。
几乎是镇日昏睡,清醒的时辰愈来愈短,她自知大限将至。
炕头盘腿坐着一位老妪。因着五感衰退得厉害,眼神儿不济,视物模糊,然而不消她耗费所剩无多的精气神凝眸去瞧老妪的面容,她也晓得那是谁——家里除却她婆母,再没旁的大活人。近两日她出现了幻觉,觉着从未给过她好脸色的婆母,竟有些慈眉善目。
昏昏沉沉中,她分不清眼前所见是否又是幻象,一柄铜镜正对她的脸,悬浮于一尺外的半空。
映入她眼帘的不是她那张枯槁的脸庞,铜镜内自有另一番景象。
镜中之物华光璀璨,晃得人头晕目眩,隐隐约约地,镜里面仿佛有个小姑娘的声音在焦急地说着什么。
她久卧病榻,饱受病痛煎熬,难得一时兴起,敛神打眼细瞧镜内奇景。
恍然间,她早无力动弹的病躯一沉,仿若坠入镜中的华屋,铺天盖地的红色闯入眼帘。
似梦又不似梦。
华屋中端坐于喜床的女子,好像是她自己,好像又不是。
※※
金钩挂起的红绸帐下,凤冠霞帔的女子扯开蒙在头上的红盖头,面前骤然一亮。
龙凤喜烛的烛光、墙上贴的红双喜字,将新房里目之所及之处,都染成了耀眼的大红,她眼睛不适地眨了眨。
“小姐!”陪嫁丫头石榴低呼。
“嘘——”
只见那小姐在唇前竖起食指,冲石榴轻声道,“别嚷。”
石榴焦急忙慌地走近前来,压低声音:“新娘‘坐时辰’时红盖头掀不得,奴婢帮小姐盖好。”
小姐的尊臀抬离喜床,石榴俏脸上的急慌更甚。
正准备干大事的小姐只得先安抚小丫头,伸臂搭上她的削肩:“莫慌,此间只你我二人,咱们做什么无人看得到。”
“这不合规矩呐小姐,”石榴一副愁肠百结的模样,显然并未宽下心来,仍竭力劝谏,“小姐今日是新娘,须身不妄动,口不妄言。”
“没人瞧见我不守规矩,我便是规规矩矩地守着规矩,你说是不是?”小姐收回手,微微笑道,“难不成,你想告发我?”
“绝不会,奴婢誓死忠于小姐,决不背叛您,可规矩,”石榴嗫嗫喏喏,“世代相传,不能不守。”
小姐无奈道:“你再唠叨召来了人,那可人人都会知道我不守规矩。”
石榴止住碎碎念,泄气地闭了嘴,任由小姐将红盖头随手一甩,跑去翻腾妆台上她那堆陪嫁的首饰匣子。
实际上小姐打小并不甚热衷于穿衣打扮,只是从她定亲后,许是开了窍,迷恋上了金饰,自此便一发不可收拾。
石榴认为自家小姐的脱俗之处,是她对出自知名大银楼花重金聘请的大师傅之手的成品兴趣寥寥,反倒把那些不入流的金匠按她随手勾勒的图样而打造的首饰,视为心头宝,平日都是她亲自收管,从不假手他人。
此时小姐摆弄的那一摞匣子,里头装的正是她的那些个金疙瘩。
石榴是受过系统的正规训练的合格丫鬟,主子不发话,自是不敢贸然插手乱献殷勤,只得在一旁干杵着待命。
小姐与永亲王的这门亲事,是圣上赐婚。
永亲王的名声不太好,其实三两年以前,他的风评倒还说得过去。据传这位王爷身子骨娇弱了些,但毕竟是一品亲王,算得上是良配,觊觎永亲王王妃之位的名门贵女,不乏其数。
只是一向儒生做派的永亲王那年往鬼门关转了一遭之后,便专门不走寻常路,由此招致无数非议。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打造什么偶像天团,是其中一宗,除此外,永亲王的荒唐事,那可是数不胜数。
比较公认的说法是,他中邪得了一种精神类的疾病,此病叫做癔症。
以家世门第、人物品格儿而论,小姐足以胜任亲王的正妃一职,至于做永亲王王妃,呵,反正百姓们对小姐都是报以满怀同情。
就连当今皇太后即永亲王的亲生母亲,还曾轻轻拍着小姐的手,心事重重道:“委屈你这孩子了。”
小姐可不是委屈!永亲王红颜知己遍天下,哪家姑娘做永亲王王妃能不堵心?何况他的头号红颜,是一家青楼的花魁。
偏这花魁是个不安分的主儿,厚颜无耻地宣称:与永亲王相爱不相疑;要为永亲王守身如玉,不求名分;永亲王成亲动摇不了她的痴心……总之是每隔几日,就要弄出个话题来让人议一议,生怕人们忘了她乃永亲王的姘头、与永亲王有不正当关系。
真是不要脸他娘给不要脸开门,不要脸到家了。
这置小姐的颜面于何地?简直欺人太甚。
是以随赐婚圣旨的下发,太后赏赐的成箱成箱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古董珍玩,流水似地抬进了小姐的院子。甚至还有十来位由尚膳监调理出来、擅长烹饪各大菜系和点心的御厨,奉了太后懿旨,专职侍奉小姐。
小姐的父亲是国公爷的嫡长子,而国公爷膝下的两个嫡子都已娶妻生子,他老人家却始终没有请立世子。偏在赐婚的旨意下来前夕,没有任何前奏,闹得一大家子鸡犬不宁了二十多年的世子之位,忽地落到了大老爷头上。
石榴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这分明是皇上对小姐的补偿。近些年如暴发户一般发迹,正是春风得意的二夫人娘家,长期活跃在扇阴风点鬼火的第一线,眼看二老爷袭爵的希望斩绝,岂肯善罢甘休?若非是皇上摁住了二夫人娘家的父兄,他们怎会不上跳下窜乱蹦哒?
小姐未来婆家一员的皇后,不单赏了小姐不少首饰和衣裳料子,更贴心地一道送了十二位手艺出众的裁缝和首饰匠人。石榴早看透了,此举不过是敦促小姐做好永亲王府的镇宅神兽,压制搅风弄雨的妖孽,皇后娘娘端的是为夫分忧的贤内助。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假道学们记恨永亲王,偏又管不起他,便妄图用家室牵绊他的阴损招儿,以使他再无暇煽动他们家的子弟做戏子。故此在昨日,这场盛大婚礼的前一日,好多位做了亏心事的大臣的夫人们扎堆儿来国公府,带了重礼,为小姐添嫁妆。
从皇家到满朝的文武大臣们,无一不是诚心诚意地在极力促成这桩婚事,尽管人人心里都揣着一本不能示人的帐,各有企图。
这场婚礼,不过是块华美的遮羞布。
石榴为此愤懑不已,心怀鬼胎的贵人们竟是拿小姐当栓狗链子来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