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作品:《傀儡也想逆天改命》 楼苍的师尊谢薄云,道号问尘剑尊,亦是无相宗首席长老。他的仙府坐落于整个江东的最高峰,图妄。
图妄筑有天梯玉石阶九万三千坎,高耸入云,险峻不可攀。无论兰歧的气候是春华秋凉,潇风涩雨,图妄峰都只有一个季节,寒冬。
白鹭第一次来,御剑而上被暴风灌了满嘴的雪花,扶着吊桥呸呸呸。
白鹰比他好些,好就好在他没有呸呸呸,而是咳咳咳。这样至少显得他风雅许多。
白鹭嘴里还是怪怪的。虽然他是第一次见雪,但却没来由地觉得图妄峰的雪并不是真雪,含在嘴里像包了一嘴没味的奇怪料理。
他张嘴正要说话,结果正好接了一连串的雪风。冷风让他嘴里瞬间变得干燥,一闭嘴就黏在一起开不了口。
寒凉的狂风把他刮得直往后退,楼苍扶住他的肩膀,可这风却再从他口鼻钻入五脏六腑。
什么。这就是传说中的图妄峰吗?风都这么狂猎的。
简直像个劈天盖地大耳光,扇得白鹭又茫然,又愤怒,又瑟瑟发抖。
在这瞬间白鹭走马观花般明白了许多道理,那便是人永远比自然可亲。有人扇他耳光他能打回去,大风扇他耳光他能找谁?
他抱着吊桥靠在楼苍身边,半天都没回过神。
白鹰在一旁笑。
白鹭:“呜呜。……呜呜???唔!”
白鹰轻叹,做出可悲可叹的神情。泪痣一点,衬着笑意便显眉目传情,“我的好弟弟。看看,果然坏事做多了是要遭天谴的么?”
平时拿着折扇是风雅,大雪天还拿着扇子是蠢货,白鹰早已把折扇别到腰间。否则这时候就不只是嘴上说风凉话了,那把造价不菲的扇子怎么也得起到煽风点凉的效用。
楼苍伸手点在白鹭眉心。比雪更冷比云更沉的灵力顺着经脉流淌进他的躯体后,就悄然无声地变得温暖。
白鹭张张嘴,发现能说话了,那对盈盈似夏阳的眼睛惊异地眨了眨,又弯了弯,“还是楼师兄对我好。什么亲兄弟、亲骨肉啊,就只知道看笑话。算了,不想认了。”
白鹰唇角弯着笑,见怪不怪了。语调温文,煦如春风,“舍弟愚笨,还需历练。大师兄切莫心软,偶尔可以对他凶一点?”
他们二人一个喜欢用眼笑,一个喜欢用嘴唇笑,大概也是气质迥乎不同的原因之一。
修士的体质都很好,但是在图妄峰这苦寒之地似乎完全不够看。当体温散去,甚至没有细细体会这寒冷的胆量,身体就变得僵硬。
尤其站在吊桥这风口,底下就是万丈雪渊,风声呼啸。白鹭把单薄的弟子服裹紧一点,当机立断给自己画了个避寒咒,“楼师兄怎能说图妄峰不冷?我下次再不信你的邪了。”
“是谁两息前才在说‘还是楼师兄对我好’?”身后传来惋叹的嗓音,“这世间情感,原来变化如此之快。真是昙花一现,顷刻间。”
白鹭:“白鹰!你少作怪。”
白鹰:“哈哈。”
楼苍的发丝落着雪,像个雪里的精怪。他脑袋微微偏了一下。又是那种明明没有疑惑的神情,却会让人觉得他在疑惑的“神态”。他道:“冷吗?”
“冷啊,好冷好冷,冷死了。”白鹭说。
他开口,一大团雾气就从他嘴里吐了出来。白鹭得承认自己没见识,愣了愣,紧跟着便哈了很长一串气出来,觉得整个冷冰冰没有人情味的图妄峰,就只有这点有意思的地方了。
“见笑了,舍弟小孩心性。”白鹰说。
一双琥珀色的眼眸承装鎏金的光辉,这样笑看他,熏风解愠般令人卸下心防,“图妄峰景色奇特。但四季同景,师兄不会看腻吗?”
楼苍摇摇头。
他抬眸,漆黑的眼眸倒映着粉妆玉砌的世界。雪花落在他的眼里,消融于无声之处。
他对季节没有感觉,对温度、时间也是。
楼苍并不理解“腻”的定义。他总是这样,知道某个字,每一笔每一划都熟悉到刻入心底,但却究其所有都无法理解。
他知道雪是白的,冷的。知道风来时会吹起他的头发,雨降临会打湿他的衣襟。
但冷是何种感受?
风能否被触摸?
万物皆有色彩。雪的颜色是白的,风的颜色又是什么?
他无法理解。他不能理解。
图妄峰雪茫茫,白得让人觉得晃眼。举目四望,唯苍松劲拔,谢薄云的仙府坐落苍松之间,是此地唯一的建筑,就矗立在长长的吊桥之后。
白鹭跳上吊桥踩了踩,木质的桥梁嘎吱嘎吱响起来,上面厚厚的积雪被摇了下去。三人才踏上吊桥,双生子蓦地静了一瞬,好像感觉到了什么,齐齐抬起头朝对岸看去。
在对面的茫茫雪影中,有一道微小的影子。
他不知何时出来的,正靠在机关椅上,腿上搭着厚重的千鹤氅。
乌发束冠,满身絮雪,清瘦得宛如一株雪中玉兰,被冰封缄,从而透出逼人的凌厉轮廓。
他只需一眼,远远的一眼,强大的气场就像图妄峰的寒风一样,冰冷又狂猎地扇碎他们之间所有和谐的气氛。他们心头顿时一震,眼神定下,变得警惕、谨慎,冷酷起来。
——图妄峰主剑人、问尘剑尊,谢薄云。
白鹰和白鹭对视一眼。
白鹭收敛了那不着调的样子,“怎么办,他在看我们吗?要走快点?还是更慢?”
“怕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斜。”白鹰笑意浅浅。
打了人家三弟子,还骂了人家三弟子的白鹭凝重地摸着下巴:“嗯,是的没错、对极了。但从现在开始我的名字叫白鹰。楼师兄,我是白鹰,请对我说:白鹰,你好。”
楼苍 :“白鹰,你好。”
虚假的白鹰对他的上道十分满意,连连点头,高马尾带动发绳轻甩,很是活泼。
真正的白鹰并不动怒,他琥珀的目光温暖又明丽,如烈阳沉淀下的澄澈余晖。
他就这样眉眼和气,嘴角带笑,慢慢地说:“大师兄,在下还从未见过你这么好说话的人。那么‘我’是白鹭,请对白鹭说:白鹭是蠢货、混球、千年一见的笨蛋,万年不遇的愚人。”
楼苍:“白鹭是蠢货、混球、千年一见的笨蛋,万年不遇的愚人。”
白鹭:“啊啊啊,白鹰!”
白鹰笑:“嗯?白鹰是谁?”
他们的步履放得极轻又极慢,越走近,谢薄云的气场显得越冷厉。空气像刀子、像巨石,来路不明,又好似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层层齐压,无孔不入,无从抵抗。
白鹰白鹭后知后觉地发现一件骇人的事实。
整座图妄峰凌厉刺人的风雪,与谢薄云身上的气场如出一辙。与其说图妄峰的终年不化的雪景是天然的气候,不如说,因为谢薄云,图妄峰的雪才会一直落下。
……究竟要到何种修为的大能,才能拥有操控一方天气的能力。
白鹰温厚的眉眼被冰雪覆上一层霜,一旁白鹭也显得有些冷凝。当他们的表情类似的时候,会显得更难以区别了。
再往前,抵达吊桥尽头附近,风雪就变得极大,甚至隐隐形成了圈子。圈外风卷残雪,毫不留情地排斥他们的接近。
白鹭扶着吊桥冰冷的绳索,眯起眼,注意到谢薄云的身侧伫立一道白色的影子。
缄默如死物,负剑而立,淹没在漫天飞雪中,几乎要被他们忽视过去。
白鹭皱眉,小声道,“这是?”
“你看,他的额心有一抹傀儡印。”白鹰曲着手指抵在唇边,琥珀眼眸望着它,静沉地思忖,“应当是问尘剑尊所制的傀儡。”
那是一湾漆黑而诡谲的纹路,细细辨认之下,能看出是谢之一字的变体。
傀儡外观毕竟与人类相似,为做区分,制造者在创生时往往会以血为引,为他们烙上显眼的印记、忠诚的契约,这已是不成文的规定。
楼苍在他们的后面,不言不语。
白鹭眯起眼细细察看,道,“真是精妙绝伦。哪怕与真人站在一起,也难辨真假吧。”
白鹰颔首:“毕竟是问尘剑尊的作品。”
谢薄云少年修剑,曾是剑道一脉不可多得的天才。后来突生变故,双腿落下残疾,不能行走,自然也失去迎敌的资本。
他随后便转去钻研机关奇术,善制机关傀儡,代行他无法做、做不了的事。
听说,他自打那起变故之后愈发孤僻冷漠,再也没下过图妄峰。虽然他善以奇术制机关之物,但其实没什么人真的见识过。
白鹰的眼眸落定在那傀儡的身上,又从谢薄云冷视他们的面庞上一扫而过。
明知谢薄云在听,他也并不算太在意。微微勾着嘴角眯起眼,有感而发,轻道,“听闻问尘剑尊手中有一名''天生刀剑''。为杀戮而生的傀儡,一剑封喉,一指定杀。”
“是啊,神秘得很,尚未有人见过它的真容。”白鹭抱着手猜测,和白鹰对视一眼,忽然笑了下,“哦,忘了。也可能见过的人都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吧。”
一剑封喉,一指定杀。这是极高、极凶恶的评价了,但还并非全部。
修士中能人异士多如牛毛,这位天生刀剑并不与寻常傀儡一样只知道使用蛮力,而是拥有极高的“才能”、“天赋”,加之不知疲倦不死不休,方能将强者摆布于刀剑之间。
这很恐怖,也很有意思。
人为创生的造物,却拥有高于人的“天赋”。这是否证明,它拥有“智慧”?
用泥土、草木、铁丝金线拼接的东西会拥有智慧吗?
多么可笑、荒诞、疯狂。
白鹰嘴角弧度温顺,轻笑,“那样的宝贝,要是我,我也绝不轻易示人。”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风雪的力道忽然陡然变得越来越盛。
白鹭则转头看向楼苍,“楼师兄,楼师兄。你是问尘剑尊最早的徒弟吧?可曾见过那个杀器?”
楼苍的目光望向天空,任暴风吹乱发丝,任雪花迷了眼。他其实不怎么像个人,但也更不像是傀儡。是雪地里凭空而生的灵物,是潮起潮落亘古不变的礁石。
“见过。”他声音极淡,说话时唇齿间没有吐出雾气。不过在这几乎亮瞎人眼的茫茫大雪中,这一点实在很难被注意到。
楼苍没有谎言。他们的“人生”,第一要义便是忠诚。
双生子同时怔住。
白鹭顿时起兴,拉着他问,“是么?什么样子?和常人一样吗?会说话吗?会流血吗?”
一连串的问题落珠似的砸进雪地,让楼苍张了张嘴,不知先回答什么。
“适可而止。”白鹭负责胡搅蛮缠,白鹰就负责把胡搅蛮缠的白鹭从楼苍身上撕开。
他把白鹭不依不饶的手指头一根一根掰开,然后轻轻拍下楼苍白净衣角上停留的雪花。
大师兄的体温,和此方世界的冰雪难分伯仲。
他道:“既然世人不知,那说明剑尊并不愿众人知晓,你这般追问,会令人为难的。”
“哦。”白鹭有些遗憾。
其实他还有更多想问的。比如是不是三头六臂?几只眼睛?以及一个不太正经,他不太好意思说,但是又真的好奇很久的问题。可惜都没能问出口。
楼苍垂了眼眸,那双极为浓郁的黑眸在雪色中显得很透彻,极清。
与此同时,风雪圈内的人的忍耐似乎已经在他们无休止的喋喋不休中到了极限,开口,“楼苍。”
冷厉,含着愠怒。
声浪扩大,荡开雪花。
楼苍静静收回视线。漆黑的目光落在他们的面孔,微微颔首,然后转身一步步走向雪圈之内。
残雪变得更为狂暴,不休止的风把雪白的天地卷出青色,罡风似乎有吞噬一切的力场。白鹭眼睁睁看到楼苍的一片沾上就被绞成齑粉。
他大惊,下意识想抓住他的衣角:“楼师兄!”
他没有够到,楼苍也没有回头。他的头发他的手他的衣角,都被风雪中的冷僻怪物一口吞入,身影消失的瞬间倏然爆发出巨大的灵力场。图妄峰地动山摇,无数雪花齐聚而后爆裂开,溅落到他们的头上。
没有呼啸的风了,也不再有雪花打到他们的脸上。万物归于沉寂。
白鹭抹了把脸,感觉脸颊火辣辣的。他再抬头,只看到天上漫漫的飘雪。除此外,空无一物。
他的目光再看向谢薄云的仙府。
明明方才就在吊桥附近,这会儿转眼就挪到了更高的山崖,只能看到一点玄黑的轮廓。
白鹰掸走身上不化的雪花,悠悠问,“不走吗?”
白鹭茫然道:“我还没和剑尊说,我所为何事呢。”
“不论你想说什么,都已不必说了。”白鹰伸出手,掌纹明晰的手掌接住几片雪花。
雪花不化,他便放手,任它从掌心打着旋坠落。熔金的目光遥遥落入山顶的宅邸,慢条斯理地轻笑,“看不出来么?问尘剑尊并不想听。”
这片暴雪的天地明明天寒地冻,却能从每一片雪花、每一丝风中感受到主剑人压抑的、灰暗的、狂肆的怒火。
哎,不妙。他们惹问尘剑尊生气了。
奇怪,会是哪句话呢?
还是说,从他们踏入图妄峰那刻开始,就已经触怒了那位冷峻的怪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