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

作品:《傀儡也想逆天改命

    到了无相宗停枫台,白鹭停了下来。


    他打眼往后一望,见穆玦没有追上来,才得意道:“师兄,怎么样,我快吧?”


    楼苍没说话,黝黑又清透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垂下。虽然楼师兄非常寡言,但是白鹭认为那一头夹着树叶的乱发已是对他的一种认可。


    就是破坏了堂堂大师兄平日一丝不苟的模样,白鹭心中有些愧疚,悄悄伸手把他头上的枫叶摘下来撇开,当做无事发生。


    而另一边,一只鸡爪子似的,幼小的手就颤颤巍巍伸出来,“快……快。很快。”


    白鹭笑,“很好,小孩,看来我的实力的确有目共睹。”


    姚雪枝心想,不,不不,她没有这么说。


    她只是觉得,自己在异变死亡之前,被那个眼罩人吓死之前,说不定会在这位飞剑人的剑上、无相宗的风里先死一道。


    因为她还不知道几位仙师名姓,只能凭印象,自己给他们取了名字——分别为:很恐怖的眼罩人、飞起来很恐怖的飞剑人,还有完全不笑、看起来最凶,但是其实并不凶的石头人。


    姚雪枝这辈子都还没上过天。当然,这对于寻常人而言是特别的“奇遇”,有的人七老八十了都没飞过,说出去很值得吹耀。


    身为寻常人之一,她曾经也对这种飒爽的代行方式有过向往。但她幻想中的御剑飞行,是鸟儿一样自由自在,而白鹭的风格却是既迅疾、又横冲直撞,还肆无忌惮的速度。


    她忍住没飙眼泪,已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白鹭提着领子把她提溜下来,她的两腿在地上站不稳,就像风中芦苇一样打着摆。


    白鹭哈哈大笑。


    姚雪枝被他笑得丢脸,要哭不哭地抖着腿跑到了楼苍后面躲起来。


    虽然她不敢拉楼苍的衣角,也不敢碰他,心里总对他有畏惧,但是莫名其妙,姚雪枝觉得这个冷脸的石头人哥哥是所有人里面最让她有安全感的。


    白鹭不笑了。虽然声音还带着忍不住的笑意,他嘴角弯弯,琥珀眸也弯弯,“你怎么老喜欢在楼师兄后面躲着?躲在后面可看不到无相宗风景。很好看的哦。”


    姚雪枝就探了个头。


    她干瘪得像个瘦猴,但眼睛清亮。确实是个小猴,猴子的眼睛也是这般清亮有神的。


    白鹭没特意提起要把她送到祓清堂的事情,只是很自然地走向那个方向,一路走一路介绍,“方才那里是停枫台,御剑回宗需以那处为落点。修士御剑是不可随心所欲的,起点落点均有要求。就好像在小镇,我也是到了街尾方才御剑。”


    姚雪枝倒懂不懂点点头。


    走出停枫台之后,视野一下子变得辽阔。


    原来停枫台这么高,既高又远。远到从远处大概都看不到他们的人影;高到站在此处,瞳孔里能完整映照出山下层层的烟岚云岫、壁画檐牙。


    不知来处的浑厚梵钟的音浪掀起红枫银杏,潮浪般涌来,姚雪枝觉得遭受了极大的冲击,却又在震撼中神思安宁。


    哇哇哇!


    她满脑子只剩“哇”了。


    都说修士高高在上。怎么会不高高在上?他们本就身在仙境,自然觉得与凡人有别。


    一抹向往在心底扎根萌芽。但是她想到自己既定的结局,那芽儿就又萎靡下来。姚雪枝心想,可惜她已非死不可了。死前能来此地壮大见识,也不算坏,阿妈应该也会欢喜。


    白鹭引她再往下走,“看到那处最远的山了吗?”


    姚雪枝视线随着他的话语被牵引。


    在无相宗看到的奇观令她目不暇接,但她的眼睛落在那“最远的山”上,便再挪不开视线看别的了。


    隔着这么远,都能清晰看到那雪白的山峰在碧蓝的天际打着金边,辉光夺目。整座山被冰雪的力量掩封,在周遭流转、潆洄。它是如此庞大而遗世,像一场惊天动地的神迹。


    “那便是楼师兄所属的剑峰,名为图妄。图妄峰的主剑人是楼师兄的师尊,问尘剑尊谢薄云。”白鹭介绍,“不过这地方,我也只听人说,还没去过呢。传闻图妄峰的雪千年不化,不知道上面得多冷啊。”


    他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虞堕的冬天称不上冷,这就让他对于冰天雪地有着天然的畏惧。


    楼苍忽道,“不冷。”


    白鹭和姚雪枝都愣了愣,齐齐转头看他。


    楼苍的眼远眺着山。他睫毛长而直,这便让他的眼眸总是暗不见光,显得玄静而沉凝。声色也轻轻淡淡,道:“图妄峰没有温度。”


    “嗯?可没有温度不就是冷吗?”白鹭疑惑。


    姚雪枝也跟着点头。


    楼苍的视线和脑袋都轻轻歪了一下,似乎在理解他的意思。然后说,“但是不冷。”


    “冷”之一字的释义,是温度低。温度是冷热的变化。冷到极致会死亡,热到极致会死亡。而死亡是没有心跳,无法活动。


    图妄峰没有死人。图妄峰不冷,也不热。


    白鹭头晕目眩,眼里飞花。这么机灵的脑袋第一次遇到听不懂的话。


    奇怪,明明楼苍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明明楼苍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是字字连成句句,他怎么就无法理解了。


    再往下走,遇到的人就多了。


    这个节点正是讲道放课时,路上多的是白衣弟子,这一团那一簇的,见楼苍从停枫台走出来,便在五彩斑斓的秋日暮景中纷纷回头望。


    表情十分丰富,或惊讶,或思索,或轻蔑或愤懑。白鹭觉得观察他们的表情倒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姚雪枝则又开始往楼苍背后躲了。


    她之前跟在眼罩和飞剑身后,把石头的“罪行”听了满耳,想来想去,都觉得飞剑说得更对,眼罩果然讨厌。


    怎么回事,天下这么多和眼罩一样的愚人笨人蠢人,她都想明白的道理他们却不懂得。


    姚雪枝撇撇嘴。她对人的视线很敏感,清楚知道那些投在楼苍身上的视线连一点温暖的善意都没有。


    很艰难地走过这段路,就到了祓清堂。


    正如穆玦所说,大多数人都认为在障眼附近的人应该斩草除根,没必要观察,当斩则斩。所以祓清堂作为容纳近距离接触障眼的凡人的地方,其实很冷清。


    姚雪枝看到门口威武的白狮子石像,就知道今日的无相宗之旅到了终结的时刻。


    白鹭说,“我去去就来。”


    那道白色笔挺的背影就晃了进去。姚雪枝看着面前的石狮子,又看头顶的匾额,那便是“祓清堂”三个字吗?这三字都太复杂,她并不认识,觉得像乱画的。


    姚雪枝抿抿嘴角,有些难过。她回头看楼苍,但楼苍竟然也在看她。


    那双很骇人的眼睛低垂,漆黑到似乎没有瞳孔,再看多少次姚雪枝都还是觉得害怕。但胜于害怕的,是感激。


    暴雨的夜晚、恐惧到发抖的她、秽骸遍地的雨竹坡。噩梦般的一切,被那道凉丝丝灌入她眉眼间的灵力打破,还有,下山那一段平稳到她快睡着的路。


    “有楼苍在的地方很安全”,这个认知似乎就是从那段路开始的。前路坎坷,但他行得平稳。风雨很大,但都避让他而行。


    她说,“楼师兄。”


    姚雪枝不记得楼苍的名字,也许有人提到过?但是她没记住。这个称呼也是跟白鹭学的。


    楼苍往前走了一步,低下身看她,束在身后的发丝随着他弯腰的动作从肩颈滑落。


    姚雪枝小声问,“我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楼苍。”他说。


    “啊,楼苍。楼苍怎么写?”


    楼苍灌注灵力于指尖,在半空描绘给她看。


    他其实不太会写字,但做到了形似,并不难辨认。


    “楼”字的确像是层层的楼。


    姚雪枝联想到停枫台往下望时看到的景色,青瓷白砖、鳞次栉比,继而觉得,“楼苍”二字若是一种风景,大概也是很美的。


    她很抱歉,“好难,好复杂,我不会。”


    楼苍沉默无言地看着她。


    姚雪枝等到最后一抹痕迹消失,小心望他,嗫嚅:“谢谢你救了我。我想抱一下。可以吗?”


    “可以。”楼苍说,然后蹲了下来。


    凡人幼童都很脆弱,楼苍没有用力气,比起拥抱,只是一个虚虚的环绕。但姚雪枝抱他抱得很紧。


    白鹭出来了,手指头敲敲门口的石狮子,发出“哒哒”的声音。


    楼苍抬起头,看到白鹭身后还有个青衣女子。


    白鹭:“小孩,这个姐姐说要带你去吃糕点。”


    青衣女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有青苹味、荔枝味,还有烧鹅味、烤鸡味,你要什么有什么。”


    姚雪枝觉得他们在把自己当傻子。因为根本没有青苹味、荔枝味、烧鹅味、烤鸡味的糕点。


    但是她倒是很乖,松开楼苍。松开之后才发现他的颈窝被她的眼泪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有点愧疚,擦了擦,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姚雪枝被青衣女子牵着进了祓清堂,祓清堂的大门关上,金环把手还在摇。


    白鹭也在看那摇晃的把手,总是带笑的面孔透着静默。


    楼苍开口:“白师弟,多谢。”


    嗯?白鹭回神。不明白他在谢什么。


    但楼苍的声音很悦耳,像是夏日清泉和上好的玉佩叮咚叮咚地撞上,白鹭倒是愿意听他多说两句。楼苍不常说话。被欺负了不说一句,白鹭打人他还是不说一句,白鹭给他出气他依旧不多说一句,像个木楞子、大哑巴。


    白鹭虽然不知道楼苍在谢什么,还是连连摇头。


    头发和声音一起甩来甩去,琥珀色的眼弯一弯就盛起阳光,明明亮亮,澄澄清清:“当不起,当不起。比起楼师兄救命之恩,白鹭所作所为,才仅仅偿还了冰山一角罢了。”


    镶金的琉璃坠珠时而磕在他的肩甲,时而落到他的颈侧,于是空灵悠久的梵钟声里,楼苍听到一丝与浩大无相宗不交融的,又俏又轻的振响。


    “何况你那个师弟真是好烦、好烦、好烦……我这么说,楼师兄不会介意吧?”连用了几个好烦,可见是真的烦。


    “我努力过了。有时候,我控制住我的手不抽他,就控制不住我的嘴不骂他。”白鹭接着说。他环着胳膊摇头,好像真为此苦恼似的,透出一丝虚伪的惆怅,“哎,真抱歉,我就是只管得住一个。”


    楼苍看着他不说话。大概也不晓得要说什么。


    白鹭的话没人接,也不尴尬,他从来不知尴尬是何物。他看向楼苍,楼苍白衣覆雪,长剑浮霜。雪冷秋凉之韵,苍松裁月之姿。


    啊,此情此景,多适合夸一夸。但奈何白鹭绞尽脑汁,脑子里也只有几个大字:黑黑的头发,白白的衣服,红红的嘴巴……


    哎,这么一说,怎的像个鬼了。


    白鹭讪讪地想,还是先不夸了,改日再夸。他问,“楼师兄接下来是去觐见问尘剑尊吗?”


    楼苍点头。


    白鹭:“我要一起!可以吗?”


    楼苍也很好说话:“可以。”


    白鹭兴致颇高地挑起眉毛。他收拾人的时候是肆无忌惮,但其实还有点怕穆玦告状的。所以抢占先机就格外重要。


    他们正准备朝那最高最白最遥远的山峰走,白鹭忽地顿住脚步,觉得心弦一紧,有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他停下脚步的下一刻,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缓而轻。就一个拍子,白鹭便迅速知晓来者的身份。无他,唯耳熟尔。


    像是蜘蛛顺着布好的丝线向猎物走去,天然就含着静悄悄的威胁,当猎物有所察觉时已经来不及了。


    白鹭立刻捂住耳朵,掩耳盗铃。


    有道声音响起:“白鹭。”


    白鹭:“咦,什么声音,有人喊我吗?听不到啊?”


    “少装傻。”那道声音幽幽的,“你又惹麻烦了,混球。”


    白鹭可不知道他具体在说哪件。他惹的麻烦多了去呢,昨天打了图妄峰主剑人亲传三弟子的耳光,今天还把他劈头盖脸骂一顿,这些算吗?


    他嘴上却说,“没有吧,我很乖的啊。”


    然后还拉了拉楼苍的衣角,“楼师兄给我作证。”


    楼苍:“……”


    楼苍很难给他佐证,因为他口中从没有谎言。


    那人的嗓音和善悦耳,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不要拿别人当挡箭牌。”


    “第一,我没有拿楼师兄当挡箭牌。第二,就算惹祸又怎么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关你什么事。”


    “我说过了。白鹭,少装傻。”温柔的人声笑了。明明嗓音淡如秋风,但口吻听起来却让人心里拔凉拔凉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惹麻烦的是你,可那些人报仇的时候找的是我啊。”


    白鹭:“……”


    楼苍:“……”


    白鹭不情不愿、不甘不心、不乐不意的回了头。


    隔着零星几个行人和随风飘扬的落叶,两双琥珀色的眸子对上。


    只看脸的话,分清他们两个是一件很难的事情。相对而站时,简直像是隔着镜子的两道影子。


    “我哥,白鹰。楼师兄还记得吧?”半晌,白鹭不得已撇着嘴介绍,眼睛眨了眨,又插了句题外话,“不过我一直觉得我才是哥哥。”


    白鹰折扇轻敲掌心,微笑不语。


    他们长着相似的脸,但其实很容易区别。要说白鹭是草长莺飞时的春阳,白鹰就是静锁丹霞的秋雾。除了那张脸,他们性格、举止,乃至服装、发饰,都有着细微的差别。


    不过这是对于常人而言。


    楼苍对于性格,其实体会不到什么区别。对于外表方面的观察力,更是聊胜于无。


    白鹰看向楼苍,微微颔首笑,道:“舍弟顽劣,给大师兄添麻烦了。”


    他笑起来时,很容易就让人注意到他右眼下一点浅浅的泪痣。对于楼苍来说,这就是少有的能直观区别他和白鹭的地方。


    楼苍:“无妨。”


    白鹭捂着嘴小声问,“那我们还去吗?”


    偏偏他这么小的声音都被白鹰听到了。白鹰问,“去哪里?”


    白鹭:“你是狗耳朵吧?”


    楼苍:“图妄峰。”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白鹰并没有问他们所为何事,只是和白鹭对视了一眼。


    既是双生子,他们之间自然有着一种难言的默契。白鹰手中折扇点在唇角,眉微蹙,以忧郁的神情、和煦的嗓音,轻缓道,“大师兄,实不相瞒,在下现在正为弟弟惹出来的麻烦而烦心。”


    他抬眼,看向楼苍。琥珀的眼眸像是沉淀中流转的黄金,既雍容又宽和。他的目光是带着歉意的包容,好似在告知旁人,大可拒绝他。他拥有被拒绝也保持风度的优雅。


    “介不介意,多一人同行?让无家可归、无路可走、无可奈何的在下,避避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