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作品:《纨绔如我怎可能是替身

    宏庆二年的深秋,奉州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祈福的烟香与市集的喧闹驱散了初寒。


    说是庆祝奉州大捷的祭典,十四年来早已成了京畿一带闻名遐迩的庙会。


    天南海北的商贩云集自不必说,杂耍百戏亦让人眼花缭乱。


    街角,一说书人正讲到激动处,听客围了里三圈外三圈。“话说那北夷的大军攻入奉州城中,大火与杀戮是持续了整整一夜。快天亮时,酋首大帐中却进来一个妙龄女子,倾国倾城之貌,直把那蛮人看得是直了眼。”


    “酋首把人拉过来,正欲好生快活一番,只见那女子手一翻,亮出把鱼肠短剑,手起刀落,便教那鞑子——人头落地!”


    “好!”


    “好!”


    听众里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被人群阻滞的车马开始缓缓移动,一辆马车的帘子啪嗒一声合上了。


    “夫人,他们又在说您的故事了。”挽着双丫髻的少女转过头,眼里的钦佩星星般闪亮。“您当年真的那么神勇吗!”


    被称为夫人的女子闻言转过头。


    她一身天缥色连云纹织襕罗裙,并无华贵饰物,只在盘起的发间插了一只玉簪。面容清素,看上去已届花信之年,却别有一种娴静从容的气质。


    她似是刚从沉思中回神,细长眉眼弯起,漾出秋水般清澈的笑。“编出来的故事罢了,我若那般厉害,也不会受了伤。”


    十四年前,也是如今日一般的深秋,北夷大兵长驱直入,杀了梁国一个措手不及,把京师门户的奉州围成铁桶。


    奉州破,京城危矣。


    秦苑那时只十六岁,是富甲一方的秦家独女。父母刚接连病故,偌大家业无子继承,又逢国难,秦苑索性散尽家财招募义军,自己扮做进献的人质,孤身潜入蛮人帐中,刺杀酋首。


    也是天遂人愿,让她一小女子刺杀成功,义军与赶到的官军里应外合,化解了灭国之祸。


    那一晚留给她的,除了世人传唱的功绩,还有一品诰命夫人的诰封,和不再灵活的腿脚。


    醒秋听自家夫人提到伤病,忍不住看向她的右腿。


    藏在裙袍下的双腿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平日行走也与常人无异,但外人不知,夫人的右腿曾伤深至骨,但凡受一点凉就疼,路都无法走。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夫人才拒绝了圣上的赐婚,恳请自梳守节,一辈子不嫁。


    亦或是如传闻所言,已为酋首所辱。


    醒秋不敢问。


    在她之前,夫人的两个贴身丫鬟都到了年纪,许配了良人,她才到夫人身边几个月,诸多事情都未上手,更不敢多问。


    就好比说几日前,她忘记熄灭火盆,导致书房失火,害得夫人抢救书籍时被烧伤了手。


    不忍去看秦苑缠着纱布的苍白指尖,醒秋忙取出薄毯。


    小丫鬟一脸愧疚为她掖盖毯的时候,秦苑的注意力已转向窗外。


    街边,摊贩掀开蒸笼,腾起的蒸汽模糊了人脸:“糖糕子嘞——新鲜出炉的糖糕子!”


    米糕的鲜香里混合着丝丝果脯的酸甜,热烘烘地飘入车厢,秦苑轻吸了一口,经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秦家祖上出过尚书,书香传家的浸润下,秦苑打从出生起就没有做过出格的事,除了未及笄时曾心血来潮,女扮男装,进了奉西书院。


    奉西书院是秦父出资修建,专供穷人家的孩子读书,她听父亲说其中有个颇有才气的年轻人,便不服气,打算先会一会他。


    季安长她数岁,知道她是秦家长子依然不卑不亢 ,将她当弟弟一般照顾,每每给她带一块自家做的糖糕,却为了救被贼人掳走的她,自断一根手指。


    从那时起,她便下定决心非他不嫁。没想到没等到挑明女儿身,季安科举得魁,大殿上被圣人认了亲。


    原来,他是流落民间的皇子。


    没多久,又获封肃王,一旨赐婚,与相府千金喜结连理。秦苑的相思彻底没了着落。


    事情若到这里,她也能心平气静接受命运安排。但最终,青年死在了塞北。一身傲骨被北夷的铁蹄踏碎,埋没在硝烟不绝的草原之下。


    世人赞她刺杀蛮夷的巾帼美名,却不知,她只是想为他报仇。


    但秦苑几天前才知道,季安不是死在北夷人刀下,而是遭人谋害!


    那日,她收拾书房时翻出了一个旧布包,里面是季安当年从边塞寄回的信。遒劲的笔画依然熟悉,纸页却早已泛黄。父母怕她睹物思人将信藏起,一放就是十余载。


    她不敢拆开看,可没几日,书房失火,信被烧了大半,余下的碎纸片上,显露出暗藏的字迹。她才知晓,这是季安向她求助的密信。


    那一刻,无尽的懊悔几乎将她吞没。


    她发誓要为季安平怨,可残存的寥寥几页信纸上没有多少线索。


    上一世,她暗中调查,好不容易就要真相大白,却被一把无名火,将她与探查出的物证一起烧为灰烬。


    重生时,正是在书房失火当日。


    她从一场烈火中死去,又立刻扑入另一场火中,忍着焚筋灼骨的剧痛,终于救下大半信件。只是十指也被烧伤。


    呼——


    耳边传来火焰爆裂声,灼痛如蚁跗骨,再一次泛上肌肤,秦苑攥紧薄毯,屏住呼吸。


    “夫人,您没事吧?”小丫鬟紧张地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街边的杂耍艺人正表演口吐烈焰。吹火声中夹着一声声叫好。


    醒秋皱着脸蛋:“夫人,您伤还没好,要不我们回去吧?”


    秦苑低头看了看缠着纱布的手指——因为方才攥紧衣裙而一跳一跳地抽痛。


    她摇头笑笑:“无事,我有些饿了,那糖糕闻着倒是香,你帮我买些来。”


    小丫鬟一听是叫她买吃的,利落地应了一声,跳下车,不一会就钻进人群中。


    秦苑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笑容逐渐褪去。


    她不顾伤痛也要出这趟门,只因时间已不多了。现在距离前世丧身也不过一年,她必须尽快找出陷害季安的凶手。


    好在,阴阳界上走一遭,她多知道了些未来之事。


    据后世正史记载,她死之后不久,朝堂奸臣当道,北夷再度入侵,内忧外患中的大梁只挣扎了不到十年,就彻底分崩离析。


    她想,上苍让她重生,定是要她为季安平冤的同时,也使大梁免遭灭国的厄运。


    书中也提到季安唯一的血脉——肃王世子萧放。


    前世她便听闻他行事荒唐,虽为季安惋惜,但终归与她无关。


    没想到这孩子最后竟是因与宫妃有染,谋刺圣上,被凌迟处死。


    算起来,今日正是她撞上那小世子的日子,既然要改变命运,何不也提点他些,使他不至于误入歧途。


    秦苑的视线落在杂耍艺人手中飞转的火球上。


    两枚火球以丝线相连,舞出眼花缭乱的火轮,随着一个抛起,呼啸着飞过人群头顶,引来一波惊呼。


    街边,奉州最大的酒楼——嵩仙楼二楼的靠椅上,一群酒客被近在咫尺的火焰吓得齐齐退后一步。


    却除了一人,仍休闲地坐在原处。


    少年约摸十七八岁,玉冠金带,雍容华贵。一袭银红团鹤纹箭袖袍比飞舞的火焰更耀眼。


    其时,他正背靠廊柱,屈起一脚踏在椅上,意兴阑珊地半垂着眼,一边俯视下方的熙熙攘攘,一边将手里的八宝景泰蓝酒壶晃悠得叮当作响。


    见火球抛到眼前,他非但不躲,还挑起双眉,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火球落下,众人尚惊魂未定,却听他啧了一声,轻飘飘嗤笑道:“就这?怎么你们这的市集这么没意思啊。”


    屋里的几人面面相觑。


    这几位也算是奉州当地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可都没见过像这位世子爷这般目中无人的架势。


    说起这肃王的小世子萧放,十个人里得有九个人摇头,剩下一个点头的,赞的却是——会玩。


    他玩得新,玩得野,玩得出格,正应其名,放浪而无人管束。


    当年,二皇子萧齐安自请守边。没几年打得北夷人不敢南下牧马,世人称其九指少帅。可一朝英雄折戟,在塞北一战中丟城失地,拖着三十万骁骑兵一起殉了国。


    萧齐安虽死,三十万条性命总要给个说法,淮南王妃是个硬气的,不等朝庭发落,自绝以谢罪。流下尚未足岁的小世子,被母家人带回老家。


    直到皇太后想起尚有这一血脉,将七岁的小萧放接回宫,他才摆脱了寄人篱下的日子。


    只不过,为偿父罪,他虽有荫俸,但一生不能袭爵,不得入仕,成了货真价实的闲散皇孙。


    许是弥补,太后给他的赏赐格外的多,他也就格外财大气粗。


    几人都清楚萧放花钱如流水的本事,本想攀上这摇钱树,上赶着找上门来。只可惜,精心准备的礼物人家不稀罕,请来陪坐的花魁也被晾在一旁。


    谁叫小世子长得比花魁还俊俏呢。


    一双勾人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烟波流转间偏又荡出玩世不恭的凉薄,惹得几名花魁心笙摇动却不敢近前。


    气氛一时凝滞,为首的白胖中年人心思活络,笑出一脸褶子,忙上前敬酒:“小世子见多识广,自然瞧不上我们小地方的把式。但是这一位柳姑娘,您一定得见一见。”


    听闻小世子好女色,风流韵事说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更不知为多少烟花女子赎身。他们便投其所好,请来奉州一绝的清倌才女柳婉儿。


    珠帘撩起,少女缓步而入。她容貌清丽,随意束起的青丝插着新折的茶花,粉霞三裥裙勒出一截细腰,腰间亦坠一茶花形玉饰,往妆容浓艳的花魁中一站,别有风情。


    嗓音亦玲珑如泉。“婉儿见过世子。此番来迟,任世子责罚。”


    萧放兴味索然的目光在瞟向她时,停顿了片刻,唇角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


    中年人捕捉到这细微变化,忙凑近耳语:“世子若喜欢,涂某今夜便安排世子为她梳拢。”


    话未说完,萧放就仰开身子,自下而上瞥他一眼。“这就梳拢了,涂员外倒是心急。”他不再看柳婉儿,向窗外挑眼。“你若真有心,倒不如把她请来。”


    哪个她啊?几人再次摸不着头脑。


    萧放不慌不忙拎起酒壶,仰头喝了一口,“我自打进了城就听她的故事,听得我耳朵都长茧了,我倒想知道,这女神仙当真是倾国倾城?”


    这下听明白了,这浪荡皇孙是把主意打到了秦夫人身上!


    别说秦夫人身份尊贵,她可是救下奉州千万条人命的大英雄,哪能容他亵渎。


    中年人圆脸上立时煞白。正想着托辞,身后急着邀功的瘦高个已抢上前。


    “世子爷问得可太巧了。吴某方才正好瞧见秦夫人的马车,您看,就是那辆。我这就请她上来!”


    中年人听了,气得一把将他拽了个趔趄,低斥:“你疯了?”


    他吞了口唾沫,硬着头皮上前鞠躬:“世子爷,您要什么样的美人我都给您找来,只这位秦夫人,是圣上亲赐一品诰命夫人,这,不太合适……”


    “那就是见不着了?”萧放不冷不淡,打断他。


    中年人擦了擦额角的汗,还未开口,楼下忽地传来几声尖叫。


    “马惊了!”


    他赶忙往下看,只见瘦高个方才指的马车顶上燃起了火焰,似乎是卖艺人手里的火球失了准头,落在车顶。拉车的马儿受了惊吓,正拖着车往人群里撞。


    街道刹时乱作一团。


    所有人伸长脖子向下观望的时候,无人注意,小世子懒洋洋地起身,抻抻胳膊左右扭了扭脖子。


    “这不就见着了吗?”


    轻佻的笑声未落,中年人只觉什么东西落进怀中,慌忙抱住时才看清是那景泰蓝酒壶,再抬头,哪里还有萧放的影子。


    他冲到靠椅边,就见一团火焰般大红的身影已然翻落在狂奔的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