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 3 章

作品:《软玉生香

    七月流火,绵延的青砖被晒得发烫,暖色氤氲中一切都像冒着蒸腾热气。

    “诶,听说了吗?今年阮家落选皇商了!”

    “哪个阮家,可是阮娘子的本家?”

    “是呢,唉,阮家这样,日后阮娘子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她说完又想到什么,“不过也不一定,二夫人可喜欢阮娘子了,二夫人本就不在乎门第。”

    一旁容貌清秀的丫鬟“嗤”了一声,“二夫人喜欢有什么用,二郎君喜欢才是要紧。女子嫁了人,看得还不是夫郎的脸色过日子,二郎君都半月未曾回府了,对阮娘子可不太上心。”

    几个丫鬟对视一眼,心下有些唏嘘。

    这时,紧闭的房门忽然打开,几人立刻噤声,担心自己声音太大把主子吵醒了,心下惴惴,见阮娘子带着沉水一路走出了院子,才反应过来阮娘子是要去给二夫人请安了。

    七月流火,绵延的青砖被晒得发烫,暖色氤氲中一切都像冒着蒸腾热气。

    阮玉走在廊下,透过屋檐倾斜射过来的日光晕在她的裙边轻轻荡漾开,白色的孝衫将她衬得像是一抔晶莹的雪。

    二夫人的翠微院离她的院子并不远,中间只隔了一个小花园并几处回廊,此时小花园里尚有几个女婢在洒扫,见了她们一行人远远福身行礼。

    待转过弯来,再瞧不见那些女婢了,阮玉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今日二郎也未曾回府么?”

    身后抱着锦盒的沉水摇了摇头,“娘子不必忧心,二郎君想是有事耽搁了。”

    阮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想到今日那几个丫鬟说的话,转而道:“阮家呢?”

    沉水道:“因为交上去的香不如往年,惹了宫中贵人生气,还着人去了饶州当面训斥了大老爷一番。”

    她口中的大老爷是阮玉的大伯父,如今阮氏一族的家主。阮氏以制香出名,往上数三代都是出过宫廷制香师的,大小也算是个官职,及至阮父这一辈却没落了一些,由仕入商,不再有子弟能出入宫廷。

    阮父虽不是制香天才,却是个勤恳守成的,靠着祖上传下来的手艺也能保住皇商的位置,只是去岁阮父突发重疾去世,阮母承受不住打击,不过几日光景便跟着去了。

    阮家一夕之间易主,往日里待她和蔼亲切的大伯父变得自私刻薄,阮玉这个原本的嫡小姐反而成了人人嫌弃的孤女。

    借着让她为父亲守孝的名头,阮玉被囚禁在屋中长达两年,其间遭遇的谩骂虐待数不胜数,他们如此做,就是为了逼她交出阮父临死前交给她的几张方子。

    阮玉能逃出来,是因为她说会交出方子。

    只不过是假的。

    “娘子,如今阮家的生意一落千丈,徐氏反而迎头直上,成了新的皇商,这会不会……”

    沉水有些忧虑,毕竟阮氏是阮玉的本家,阮玉日后是要嫁入国公府的,外人不知道其中缘故,只以为阮氏仍是阮玉的靠山,阮氏声名好些,阮玉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担了皇商名头的商户女到底与普通的商户女不同。

    阮玉摇了摇头,她肌肤柔白,眉眼细致漂亮得透出一股子荏弱,看着是个精致脆弱的美人,嗓音却透着冷,“阮氏若势大,反受其所害。”

    今上御极二十余载,如今日薄西山,行事日见昏聩,将初进宫的汝阴苏氏宠上了贵妃之位不说,更是大兴土木为她修建宫室,亦在民间搜寻奇珍异宝哄她高兴。

    阮伯父做梦都想让阮家更上一层楼,他认定阮父行事太过保守,所以才让阮家停步不前,他想尽法子从她手中拿走那几张祖传方子,想借此讨贵人欢心。只是他太过心急也没什么制香天赋,没看出东西有异就已经进言讨赏,临了却拿出一些次品来,贵人未曾治罪已经算是幸运了。

    落选皇商,是他贪心不足的结果。

    阮玉带着紫苏踏进了翠微院。

    二夫人喜热闹,院子里也是一派花团锦簇,生机盎然,此时院中只有两个扎着双髻的女婢,见了阮玉便甜甜地笑起来,口中唤着“阮娘子来了”,一边殷勤地引着她进屋。

    阮玉进到屋内,才发现三夫人康氏也在此处,正亲亲热热与她姨母说话,见阮玉进来,话音陡地止住。

    阮玉垂下眸,上前对二人行礼请安,姿态恭顺,行止有度,挑不出一点错来。

    二夫人温氏是百年世家嫡女出身,嫁入国公府后又得丈夫疼爱,自己是个万事不操心的性子,如今年近四旬,一张芙蓉面上仍带着几分娇俏明媚,见人总带三分笑意,一见阮玉进来,立马招手喊她坐到近前。

    “桑桑来了,怎么还做这些虚礼。”温氏拉过阮玉的手握在掌中,细细打量她的面色后笑着点点头,“风寒可是好了?瞧着面色红润许多。”

    “多谢姨母关心,前两日喝了药便好了,只是怕将病气过给姨母才没来请安,这两日好全了我便给姨母制了些安神香。”

    阮玉说完,她身后的沉水上前将抱了一路的锦盒放在桌案上打开。

    一股清香瞬间逸散开来,不像普通的安神香那般厚重,反而清澈怡人,闻着令人头脑清明,安神静心。

    温氏眸光一亮,因着暑热难消,她夜间都睡得不太好,未曾想先前不过在阮玉面前抱怨了几句,她便亲手制了这些香送来。

    心中一片暖意,忍不住又拍了拍阮玉的手,温声道:“好孩子,真是有心了。”

    阮玉抿着唇浅笑,认真道:“姨母喜欢便好。”

    一旁默不作声看了许久的康氏突地笑了一声,“阮娘子竟还有这等制香的手艺呢,真不愧是饶州阮氏出来的娘子。”

    康氏面上扯着笑,一边上下打量着阮玉。

    怪道说女要俏,三分孝呢!阮玉本就生得好,如今素衣白裙,乌发素钗,反倒显出几分仙气儿来,真真是一朵惹人怜惜的娇花。

    康氏敛下眸中神色,面上做出一副体贴的模样道:“不过制香毕竟是男子做的活儿,那香料研磨起来颇费力气,可别搓磨坏了阮娘子的手!”

    她目光落到阮玉交叠放在膝上的一双手上,虽只从衣袖中露出一截指尖,亦能瞧出份白腻柔软,指削若葱,她神色蓦地一僵。

    阮玉抬眸望了她一眼,很快垂下眼帘,微笑道:“不妨事,我在家中时偶尔也会制香,分量不大也不费什么力气。”

    康氏眼神转了转,落在她穿着的孝衫上,又道:“那也该少做些这样的事,毕竟阮娘子尚在孝中,是吧?”

    见阮玉不吭声,康氏心中哼笑,到底是小门小户出身,性子怯懦,上不得台面。

    她面上苦口婆心,“再者,阮娘子这样的身份平日里也该少出门,多在房中读些《女诫》、《女训》之类的书,做些女红针线,方才是知事明理的正经姑娘呢!”

    阮玉还未曾开口,她这一番夹枪带棍的话已让温氏沉了脸色。

    “不过十来岁的小娘子成日里闷在房中做什么?全乎人也给闷出病来。我们桑桑性子本就安静内敛,就该多出来走走,制香又如何,桑桑喜欢便随她去。那些《女诫》《女训》之类的书,更是不必看,多看些四书五经才是。”

    康氏知道她向来爱惜阮玉,却不想她竟能为了阮玉不顾妯娌之间的情分,这样不给她面子,当下面上便有些难看。

    只是想到二房和大房之间的关系,再想想自家那不中用的男人,康氏压下心中郁气,硬生生挤出个笑来。

    “哎呦,二嫂说得是。我看到阮娘子便想到我家那年纪差不多的四娘子,她惯是个爱玩闹的,平日里是一刻也静不下来,我是为她操碎了心,想尽办法压着她读些书。怪我多嘴,阮娘子显见是个乖巧的,哪用得着我多说这几句。”

    见她这样伏低做小,温氏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只是说话的兴致却减了不少。

    康氏也知晓今日一番功夫是白费了,坐了一会儿便推说家中有事离去了。

    待她走后,温氏叹了口气道:“三夫人的话你别放在心上,自己日子过好了便是。”

    “往日里她倒从不管小辈这些事……”温氏蹙着眉头嘟囔。

    阮玉颔首应下,心下哂然。

    自她携着与二郎的婚书进府时,康氏便瞧她不顺眼了。

    如今的国公爷是大房的大老爷,二老爷与大老爷同胞所出,本身又是个有本事的,并不完全仰赖大房过日子。

    三老爷却是庶出,又无官职功名在身,虽仍住在国公府中享受着这泼天的富贵权势,但总怕哪天大房想起来要分家,到时候国公爷必然不会不管他的亲弟弟,但三房的日子却会愈发难过。

    康氏是个有主意的,借着想念家人的由头将自家才貌双全的侄女接进府中小住,打的却是结亲的心思。大房夫人是今上的亲妹妹裕安长公主,平日里若非召见,她都不敢往荣安堂那边走一步,更遑论将主意打到长公主的独子——国公府世子身上,那仅剩下的合适人选便是二房长子姬瑄。

    康氏就指着自家侄女与姬瑄成婚,从此与二房关系更加亲近,哪知阮玉一个商户女带着婚书进府,竟然还能被温氏欢天喜地接纳,当真把她看作未来儿媳。

    因为阮玉,康氏的谋划如水中泡影消散,她能看得惯阮玉才是见鬼。

    日头升到高处,灿金落在桌上的细颈白釉瓷瓶上染上一层融融暖光。

    温氏只顾着拉着阮玉说话,未曾注意到时辰,直到下人提醒方才发现已到了用午膳的时候,便让阮玉留下与她一同。

    阮玉点头应下,目光微一转,见平日里总会来翠微院陪温氏的姬绾绾不在,疑惑道:“今日怎么不见绾绾?”

    温氏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姬瑄不喜诗文,终日玩乐,小儿子姬琤却是个书呆子,去了白麓书院进修。唯一的女儿便是姬绾绾,性情娇憨可爱,如今方才十一岁,正是喜爱热闹的年纪。

    “那丫头刚一听说世子回府就去他院中了,也不知是做什么,平日里也不见她那般亲近世子。”温氏有些无奈,想了想便喊了身边一个婢女去喊姬绾绾。

    毕竟是个小娘子,总不好在兄长房中久待。

    下人们刚禀告午膳已经摆好,姬绾绾便回来了,人还没进门便听到她清脆的笑声。

    温氏也忍不住露出个笑来,带着明显的宠溺,“一天天的也不知道高兴些什么,毛毛躁躁的。”

    有人转过屏风走出来,阮玉笑着望过去,却对上了一双黑沉温润的眼眸。

    温氏看见姬珩,有些惊诧道:“世子怎么来了?”

    跟在姬珩身后的姬绾绾探出头,眉眼弯弯笑得十分乖巧,“世子哥哥去拜见长公主被赶出来啦,我就喊世子哥哥来娘亲院中吃饭!”

    难得亲眼见到一向冷淡稳重的大兄吃瘪,姬绾绾十分激动,说起时像是在说什么有趣新鲜的事,语气中满是惊叹。

    温氏这下是笑也笑不出来了,恨不得上前几步一把捂住姬绾绾的嘴。

    姬珩笑了一声,眉眼温润,无奈道:“让叔母见笑了,母亲还在生气不肯见我,只能来叔母院中叨扰了。”

    温氏连忙摆手,“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叨扰,往日里只绾绾桑桑两个陪着我吃饭,倒是冷清,今日世子能来叔母高兴还来不及呢!”

    温氏一把扯过姬绾绾用眼神警告她不许乱说话,随即目光落在阮玉身上,轻声提醒道:“桑桑,这是世子,论理,你也可以唤一声兄长的。”

    见阮玉自方才起就一副出了神的样子,温氏有些疑惑,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阮玉这才回过神,对着姬珩敛衽行礼,声音几不可查地低了低,“兄长安好。”

    “嗯,阮娘子不必多礼。”

    声音冷淡而清越,含笑唤她时带着几分熟悉的意味。

    再听他开口,阮玉几乎可以确定这位世子就是那个素未谋面的沈公子。

    她面色不变地退后几步,回头看向了沉水。

    只有她和紫苏曾见过那位沈公子——

    沉水显然也听出来了,她面露疑惑,仍是对着阮玉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