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1 章
作品:《软玉生香》 六月,京郊绵延数十里的桃花谢了一地,零星花瓣顺着风飘进了宅院中,洇开一丝香气。
紫苏想着昨日娘子午后睡久了头疼,便算着时辰轻手轻脚地走进屋,却不想刚进屋便瞧见坐在桌边的单薄身影。
素衣白裙,白纱遮目。
锦缎一般的长发垂落在身后,显出几分秾丽。
“夫人醒了?怎么不喊奴婢?”紫苏愣了一下,急忙走上前去,“这要是磕绊了可怎么办。”
阮玉侧了侧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沉默了一瞬,犹豫道:“紫苏……?”
紫苏嘴里还在嘟囔着让她小心点,见到她这反应忽地动作一顿,她忽地想起半年前的主子,自昏睡中醒来后也是这般懵懂的模样。
一夕之间前尘尽忘。
看着还在等她回答的阮玉,紫苏心里忽地涌现出巨大的惊喜,忍不住蹲下身去,紧盯着阮玉的面容,结结巴巴道:“是,奴婢是紫苏,是,是娘子么,娘子记起来了是吗?”
阮玉抿了抿唇,“我记得我们逃出阮家没多久就被追杀了,然后马车坠崖……”
她伸手摸了摸绑在眼睛上的白纱,迟疑道:“紫苏,我看不见了。”
“还有,你刚刚进门时怎么喊我夫人?”
紫苏愣愣抬头看着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主子恢复了以往的记忆,同时,也忘了这半年的记忆。
“怎么不说话?”见她久久不答,阮玉伸手摸索着在她头上摸了摸,像是安抚。
紫苏心中蓦地一酸。
她怎么敢跟娘子说,她这半年被那贼子哄着做了夫妻,被他藏在这私宅中做了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室?那贼子用给娘子治眼睛做要挟,逼着她们改了口,不许在娘子面前露出半分破绽。
这半年来她每每见到娘子与那贼子温言软语便心中恨极,如今娘子终于恢复了记忆,这场弥天大谎总算要被戳破了!
可若娘子知道自己竟委身于他人,会不会悲痛欲绝?
紫苏咬了咬唇,脑子里乱成一片,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阮玉真相,忽地想到了什么,急忙道:“娘子稍坐,奴婢去将沉水姐姐喊来。”
说罢,她匆匆起身走出去。
房门合上的声音响后,便是一片寂静,阮玉如今看不见,其他的感官便愈发敏锐起来,她有些难以忍受这样的安静,撑着桌子站起来,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摸索前行。
不知是不是为了照顾她,房中摆设极少,一直到走到窗前,都没碰上什么东西。
半合的窗户被推开,日光混着桃花的香气猛地涌进来,融融的暖意将阮玉整个人包裹起来。
阮玉怔了一下,将手伸出窗外。
不过一会儿功夫,那只白皙纤细的手掌就被晒得微红发烫。
“竟到了初夏时节么?”阮玉心中微沉,她逃出阮家时已是暮秋,如今,到底是过了半年?还是更久?
房门再度打开,这一次进来的脚步声明显是两道,脚步声在距离阮玉三四步的时候停下。
紫苏拉着沉水上前,期待地看着她。
她二人自小便跟在娘子身边,但她一直明白沉水性子比她更稳重些,她一定能给娘子解释清楚,一定能劝好娘子的!
沉水先是行礼请安,顿了顿,道:“那日娘子落下山崖后,被一路过的富商所救,只是娘子醒来后不仅失明,还失忆了,奴婢们担心他们若知道娘子未出阁会欺侮娘子,就谎称娘子已经成婚,所以紫苏才会叫您夫人的。”
紫苏信赖的目光微微变了,转而变得有些迷茫。
沉水还在说,“那富商人极好,给娘子寻了一位神医治眼睛,前日那神医刚来给娘子施过针,说最多再过一月,娘子的眼疾便可痊愈。”
紫苏惊愕地看着沉水,一直到沉水半真半假地将这半年的事都说完了,她才回过神来,借着给娘子准备点心的借口将人拉了出来。
“沉水,你怎么可以欺骗娘子!”紫苏瞪着眼睛,既是不解又是难过,她不明白沉水为什么要将那贼子塑造成一个好心的富商,难道她被那贼子策反了,要背叛娘子?
沉水定定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不和娘子说真话不就是怕她想不开么?就算娘子不会在意,但她有婚约在身,不能就这样毁了清誉。”
紫苏恍然,随即撇了撇嘴,“可是骗娘子有什么用,不过是掩耳盗铃,那贼子怎么可能放手?”
沉水想到娘子手臂上至今完好的守宫砂,和那人在娘子面前近乎伏低做小的姿态,笃定道:“他会的。”
所幸娘子恢复记忆后见到的第一人是紫苏,这已经是抢占了先机。
他若不想让娘子知道这半年的欺骗,就一定会顺着她们的话说。
看了眼满脸茫然的紫苏,沉水想了想还是没做解释,让紫苏去备点心,自己则走出了院子。
这座宅邸坐落在京郊,四周植了绿柳,风一吹便轻飘飘地晃荡。院中甬路相衔,栽满奇花异草,甚至还有片池子。
阮玉出门走了走,才发现这座宅子中伺候的人竟然不少——
她虽然看不见,但那些人却对她十分尊敬,所过之处行礼问安声连成了一片。
正如沉水所说,这些人都以为她是上京寻夫的妇人,口中称她“夫人”。
那位富商真是个好人,阮玉触了触眼睛,心中感激愈盛。
日头西沉,赤红橙黄的霞光交织一片,绚烂而盛大。
远远地,便瞧见一行人骑马向这里赶来。
沉水站在门口,在看见他们的那一刻,便垂眸跪了下去,等到马蹄声停下,余光中出现了一双乌黑的官靴,不疾不徐地向她靠近。
见那人径直从她身侧掠过,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沉水匍匐在地,喊道:“郎君容禀,此事与娘子有关。”
脚步声骤然停止,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冷沉沉地,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心中忽然就没了把握。
若是她判断错了……
容不得她思考,那人又走了回来,驻足立在她面前。
“说。”
沉水闭了闭眼,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不敢有丝毫隐瞒。
她一边说一边凝神,果然在听到娘子恢复记忆时,那人从容有序的呼吸声陡然乱了,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能证明他的在意。
待她将一切都和盘托出后,那人的视线愈发冰冷,许久,才听他道,“你胆子很大。”
“奴婢不敢。”
“在这里跪满两个时辰。”
话落,他转身大步走了。
姬珩冷着脸,一路走到了阮玉的院子门口,停住不再往前。
一身黑衣的苍梧沉默着跟在他身后,姬珩一停下,他也停下了。
主仆俩就像是两根木头,直挺挺地长在那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出来了一个婢女,夜色模糊瞧不清,乍见他二人差点吓得叫出声来,仔细瞧了两眼才小心翼翼问他怎么不进去。
姬珩瞥了她一眼,抿唇走了进去。
阮玉房门大开,本是为了通风,此刻却方便了姬珩,他站在院中便将她的模样瞧的清清楚楚。
紫苏正站在一旁服侍她用膳,她微微侧首,烛光映在她玉白的脸上,秀气挺翘的鼻梁,精致淡红的唇瓣,实在是漂亮极了。
姬珩垂首看了眼手中特意取来想讨她欢心的东西,忽地发现自己就像这东西一样,都没用了。
他不是她的夫君了,只是一个好心的富商。
诚如那个婢女所言,他不敢戳穿这个谎言,他若是富商,她心中还会对他有一丝感激,可他若是欺骗了她半年,趁她失忆占她便宜的伪君子,那阮玉一定会恨死他。
姬珩拧紧了眉头,转身走了出去。
阮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紫苏却是亲眼看到那贼子在院中站了一会儿就走了,背影还能看出几分萧索。
刚刚可吓死她了,真怕那贼子不管不顾地就走进来,果然沉水姐姐说得没错。
紫苏喜滋滋地笑出了声,就听阮玉扭头问她怎么了。
紫苏才不想在娘子面前主动提起那贼子,转了转眸道:“只是想到娘子恢复了记忆,奴婢开心。”
等到晚间伺候阮玉洗漱时,紫苏心中喜悦更胜。
这项被那贼子抢去做了半年的工作终于又回到她手上了!
直到洗漱完毕,看着阮玉试探地朝着床边的架子上摸去,紫苏才吓得差点叫出声来——
那上面,正挂着一件男子的深色长袍。
她急急忙忙跑上前去扶住阮玉,将她牵到床边,回眸时又瞧见床边男子的长靴,梳妆台上男子的玉冠,再想到衣柜里占据半壁江山的男子长袍。
紫苏眼前一黑。
“紫苏,怎么了?”阮玉给自己盖好被子,乖巧安静地躺好,却发现紫苏突然不出声了,可也没听见她出去的声音。
紫苏呵呵干笑了两声,行礼告退,关上房门后却想,等明日就挑个时间把那贼子的东西都扔出去!
一直到她躺在床上入睡,紫苏还在念叨着这事,越想越兴奋,直到第二天,她服侍娘子用膳时,看见那贼子竟堂而皇之地走了进来,坐在娘子对面。
紫苏突然动作一滞,阮玉自然有所察觉,还未等她问,就感觉一股淡淡的雪松味飘了过来。
有人进来了,甚至和她靠得很近。
阮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对方的身份,沉水说过,那富商偶尔也会回宅子来见见她。
她偏了偏头,朝着气味最浓郁的方向露出一个浅笑,“是沈公子吗?”
姬珩被她那抹浅笑晃了一下,低低地应了一声。
男子的声音带着一丝疏冷,如冰坠泉水。
阮玉有些意外他竟如此年轻,但很快收敛了心绪,认真道:“还未曾谢过沈公子的救命之恩……”
姬珩打断了她,“我救起你的第二天你就谢过了。”
“不一样,”阮玉摇了摇头,“当时我失去了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当时说出的话多少有些不负责任,如今我恢复了记忆,更不能忘了公子的救命之恩。”
不负责任……
从她口中说出的四个字,轻而易举就抹杀了这半年的时光,仿佛此间种种,都不再重要,她也不在乎。
姬珩眸色微寒,半晌,突然笑了,“夫人既然说要谢我,打算如何谢呢?”
阮玉头一次听到男子称自己夫人,不知道是不是太敏感,总觉得那人唤那两个字时有种难言的暧昧,像是含着某种特殊的情愫。
姬珩看着她一双玉白的耳朵染上红意,身上寒意渐消。
“夫人可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