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平地起波澜

作品:《芙蓉惊梦

    话说江北城有个书生名唤王春迎,自幼饱读圣贤书,十五岁便轻轻松松考中了秀才。家里父母自是高兴,欢欢喜喜替他说了一门亲事,他夫人姚氏过门之后,起先两人倒是过了一段琴瑟和鸣的甜美日子。

    这姚氏原是江北有名的官宦之家,只是到了姚氏之父这代,这姚家人丁衰微,家道渐渐中落下来。

    且说姚氏过门仅仅一年后便因产后血崩而亡。就这样过了两个月,王春迎思念亡妻,忧思成疾,缠绵病榻不过半年有余便丢下孤女蓉卿去了。

    祖父母年朽不堪,且又经丧子之痛,如此挣扎了两年也撒手人寰。

    剩下的这可怜孤女王芙卿不到三岁,全家便死绝了,无奈之下,芙卿舅舅姚章台抱着芙卿回了姚家。

    姚祈之妻方氏见了这孩子,不禁冷笑道:“这丫头生来不吉,原先王家多好的门第,竟生生被这丫头全部克死。”

    方氏嘀嘀咕咕且还不算,更是拿着王芙卿的生辰八字找到附近有名的马道婆算命。谁料马道婆却断言这孤女的命格贵不可言,将来旺夫旺子,将享富贵荣华一生。

    方氏将信将疑,只把芙卿丢给婆母姚付氏便不再管。

    这芙卿长到八九岁,也渐渐懂事了,她见别人都有父母家人,而自己却只有外婆,不禁跟在老人家身后问道:“外婆,外婆,我的爹娘哪里去了?”

    老人家抬起满是褶子的脸道:“他们都去享福去了。”

    在芙卿还没真正能领悟享福二字时,唯一的外婆也离开了她,那一年,她整十岁。

    外婆走了,姚章台因在城里药材铺掌事,素日不大归家,小小的芙卿便在舅母家自寻出路了。

    饭吃不饱,她就努力吸口气扎紧裤腰带少吃一口;舅母一个眼色,她明白手脚要麻利,家务立刻干起来;舅母唠叨舅舅无用,银钱不够使,她还会收集稻草,自行编织草鞋拿到集市上去卖。

    日子一天天过去,芙卿渐渐出落成大姑娘。方氏之子姚祈已年过二十,他明面上虽跟着姚章台学医,但整日不务正业,流连花街柳巷,附近好人家的闺女根本不敢嫁他。

    方氏看儿子一天大似一天,心焦似火。一日,她见芙卿又在编织草鞋,不禁打算盘问:“芙卿啊,快歇歇吧,不用编了。”

    芙卿不知所措,手上却分毫不停:“舅母,我多编一双便多卖分银钱,纵是待会卖不出去,留下来给舅舅和表哥穿倒也便宜。”

    方氏拦道:“你待你表哥倒好,不过你也老大不小了,就没考虑过终生?”

    芙卿自来聪慧,她已听出弦外之音,她吞吐道:“如今我才十五岁,再说表哥不是还未娶亲吗?”

    “说的就是你表哥,你看,你在我们家也这么多年了,我待你比祈儿都亲。现下你表哥也老大不小了,你同你表哥……”

    芙卿心内惊觉,表哥姚祈比她大整整十岁,且名声又不大好听。不过她怎么也没想到,方氏竟会把算盘打到她的头顶。

    见芙卿低头不语,方氏只当她是害羞没个成见,心内早已天欢地喜道:“怎么?害羞了?女人都是从这一遭过来的,舅母也不例外,你放心,你虽无父无母,我和你舅舅不会亏待你的。”

    芙卿在方氏眼中是个十分好拿捏的主儿,但她却不知,芙卿外柔内刚,是个十分有主意的孩子。

    “舅母,我还尚未及笄,表哥如今已二十有五,我们实在是不太合适。再说,这事您同舅舅提过没有?”

    方氏没想到芙卿拒绝的这样直接,她恼羞成怒道:“你舅舅那脾气你是知道的,我说一,他就不敢说个二。实话告诉你吧,如今我相中了你,你愿不愿意都得嫁!”

    芙卿见状,冷笑道:“舅母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应该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强按牛头喝水勉强不得吧!”

    方氏脸上一阵白一阵红,气得丢下句:“小蹄子,你好好等着就是!”便磕着五香瓜子拂袖而去。

    芙卿手上仍然不停,见天色渐亮,她挑了一肩草鞋便进城了。

    芙卿编草鞋的手艺不错,还未至晌午她的草鞋便已售罄。她揣着鼓囊囊的钱袋,从城中麻记烧饼铺捎上一沓烧饼便往舅舅任职的草药铺而去。

    “老姚,你外甥女儿又来了!”

    姚章台见到芙卿,忙停下手中的工作道:“芙卿,你怎么来了?”

    “我进城卖草鞋来了。舅,我用卖草鞋的钱给你买了你最爱吃的肉烧饼!”

    姚章台轻轻抚着芙卿的后背,笑盈盈引她坐下:“快坐快坐,走了那么远的路累了吧,快歇歇喝口水。”

    见到姚章台,芙卿莫名心酸道:“没事不打紧的。舅舅,你快尝尝看,这烧饼可还好吃?”

    她把头埋到茶杯中,许久不语。

    “好孩子,我这就吃来。”姚章台边说边去解包烧饼的包袱,轻咬一口更加欣慰道:“果然好吃,要是你娘还在,见你出落的这般懂事,她何该……”

    提起娘亲,芙卿再也忍不住了,斗大的泪珠滚落到茶盅里。

    姚章台见状,慌得不知如何才好,只忙安慰道:“芙卿,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罢罢罢,如此我不提你娘就是……”

    “舅舅,不是……”

    “莫非那恶婆娘又给你气了?”

    芙卿嗫嚅着点点头:“舅母逼我嫁给表哥……”

    姚章台手里的烧饼吧嗒一声掉到桌上:“翻了天了!”见药铺的活计们有盯着他俩看的,姚章台立刻压低声音道:“打量着我不在家,这恶婆娘要反了。罢罢罢,你且先回去,今晚我回家定然好好收拾收拾她,替你出气。”

    “嗯……”

    等芙卿擦干眼泪出门,忽听身后一声叫喊:“妹妹先别急着走……”

    回头一看,原来是跟着舅舅姓陆唤文境的学徒,听舅舅提过,这陆文境家生贫寒,但天资聪颖且又勤劳肯干,年纪虽小但却尤其受舅舅重视。

    “妹妹刚刚怎么哭了……”说话间,对方已悄悄跑到芙卿身后。

    “我哪里哭了,我只是被沙迷了眼……”

    陆文境刚刚分明早已听清始末,忙道:“你别诓我了,定是师娘又给你气受了。”

    “气不气的我早就习惯了……天色不早了,我要出城去了。”

    “好妹妹,别急呢……”说罢,陆文境从怀里掏出一支老银簪塞到芙卿手里:“这个送给你。芙卿你别怕,过忙这阵子我马上去你家提亲。”

    芙卿推脱不过,只得把簪子掷到地上:“陆大哥,你若真有心娶我,就把这话去告诉舅舅去。”

    “芙卿……”陆文境紧紧攥着银簪,只将簪子深深嵌进肉里。

    春日晏晏,燕子北上。

    芙卿脚力很快,不过半个时辰便出了城门,出城二里地再翻过一座山,便是家了。

    远处山峦连绵不断,春风拂来,野草竟染些浅浅淡淡的绿色。

    芙卿一时贪看住了,不觉脚底被一物绊倒。她揉揉屁股起身,只见地上竟卧着个小乞丐。

    芙卿惊觉,荒山野岭这人会是谁?忽而转念一想,她曾听里长提起,今春江北城临省皖州大旱,皖州地界出来了许多乞讨之人,想必这人也是出来逃难的皖州人吧。

    芙卿刚想抬腿就走,不料却被乞儿拽住脚踝:“救……救救我……”

    芙卿跟随外婆,自幼笃信佛学,外婆在世时也常唠叨“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佛语。芙卿不消多想,便把那人搀起,一路踉跄着回了姚家。

    却说芙卿回到家,家里本不富裕,且她如今又平白无故地捡了一张嘴回来,她怕舅母又要唠叨,便一路搀扶那乞儿偷偷把他藏到了猪圈。

    可刚把那人放下,芙卿才看到,那乞儿身后满是血渍,再扒开衣服一瞧,只见一枚竹箭不偏不倚地正射在那人的腰间。

    见到血,芙卿没来由地心慌。她惴惴不安,这人果真只是难民?

    没办法,事到如今芙卿只能等,等天色渐暗,等舅舅回来。

    眼看夕阳西沉,柴门终于有了响动,芙卿刚从猪圈里探出头,只听方氏肉麻道:“哎呦唉,老姚,你可回来了。告诉你件好事,天大的好事……”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芙卿干着急,她紧跟着来到门口。

    透过窗棂,芙卿看见姚章台进了屋,方氏殷勤地给他绞了根帕子擦脸道:“老姚,我找马道婆看了,马道婆说咱祈儿今年最合婚配,今年成亲保管咱姚家人财两旺!”

    姚章台擦脸不说话,半天才将帕子递给对方道:“那可曾相看好人家了?是哪家的姑娘?”

    方氏接了帕子,笑呵呵道:“这人原你也认识,远在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姚章台仍装作不知:“到底是谁啊,莫打哑迷了罢……”

    “是芙卿,你那好外甥女儿!”

    “果然是她?你……你你,芙卿才多大点儿,咱们祈儿又多大,我劝你还是算了……算了罢。”

    方氏把帕丢进水盆,恶狠狠道:“放屁!我看成的事就没有算了的道理,祈儿出来,你爹拦着你娶妻呢!”

    姚祈磨磨蹭蹭从里屋出来,不情愿道:“我早说了爹不会同意吧,再说了娘,我不喜欢王芙卿那种还没张开的丫头,娘要给我娶亲,最好就照着城里头春芳院小翠英那样的姑娘找。”

    “放你娘的屁!小翠英那样的娼妇岂能进我姚家的大门。”说完,方氏拉起姚祈的手,语重心长道:“儿啊,娘不会误你的,桃要捡水嫩的吃,花没□□的才香,选媳妇自然是要像芙卿那样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才好。”

    姚章台听方氏越说越不像话,冲上来道:“绝对不行!当年小妹和娘把芙卿托付给了我,我绝对不会让你这娘们误了她。”

    方氏说的正起劲,此刻被姚章台一下推倒,忙惊呼道:“祈儿,快帮帮娘,你爹发疯啦……”

    姚祈素日最唯母命是从。说时迟,那时快他抄起小杌子便打到姚章台头顶。

    姚章台在半空晃了晃,倒了。

    芙卿一看,这还得了。她顺手摸起门闩,一脚踢开门,重重一记闷棍打在方氏后背。

    方氏本还未从地上爬起,又挨了一棍,顿觉五脏六腑都要被震碎,她呕了一口,仿佛苦胆都要被呕出。

    “祈儿,快救救娘……”

    姚祈回头一看,原是不起眼的黄毛丫头作怪,忙朝芙卿头顶丢过小杌子。芙卿瘦弱灵活,忙吓得丢下门闩躲开。

    “好啊,小黄毛丫头,你敢打我娘,看我今天不扒了你的皮……”姚祈边说边往芙卿这边来,直将她逼到了炕头。

    芙卿心里七上八下,她无助地看了一眼地上的姚章台,见对方仍然昏迷不醒,她心中顿时生出一股决绝来。

    她的手在炕头茫然摸索,忽然她摸到了把绣花剪刀。

    “啪!”一记脆响的耳光打在芙卿脸上,她险些没站稳,但紧接着她稳了稳神,端起手上的剪刀死死抵在姚祈脖项上。

    “再敢打我和舅舅,我要你的命……”

    “表妹,有话好好说……”姚祈瞬间像霜打的茄子,蔫了下来。

    方氏也挣扎着起身劝道:“芙卿啊,有话好好说,快把剪刀放下。”

    芙卿怒目圆睁,朝方氏道:“你,去把舅舅扶起来。”

    方氏乖乖照做。

    见芙卿还不准备放下剪刀,方氏作哭啼状:“我都照你说的做了,你快些放下剪刀吧。”

    芙卿冷笑道:“那你还让我嫁给表哥吗?”

    方氏想了一会儿,为难道:“马道婆说了,今年确实是你表哥的好年景……”

    芙卿手上的剪刀又往前递了递:“你非要我嫁给表哥,那我就只好杀了他,再自杀了。”

    眼见芙卿动真格了,方氏松口道:“既然你不愿意,那……那就算了……算了,我日后再也不提便罢了。”

    芙卿听了这话,丢下剪刀,飞快地跑到姚章台身旁,忙殷切呼唤道:“舅舅,你快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