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玖
作品:《男主你别恋爱脑啊喂》 将明未明的靛蓝天幕下,大簇大簇的烈火桀桀涌动,好似绣刻在幕布上的大红金背花,盛大灼丽。
来往的火兵、黄门不停地用机桶升了水柱去灭火,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水囊砸入其中,却不见火势有半点停歇之意,反而愈演愈烈。
纵是隔了七八丈的距离,郑袅都觉得自己的面颊被熏得燎热刺痛,她稍稍往后退了几步,听着怀里的莲花坠细声细气的分析情报。
“这火是从西配殿燃起来的,承晖殿年久失修,马头墙也不如从前堪用,大殿的横梁残朽,再兼浇沥了桐油,火势一起便有些收不住了……”
“夜半三更的,沈谡如何又在其中?”
“你久不与那些贵女交际,恐怕不知道。近日宫中流言不断,直说这承晖殿闹鬼,莲妃娘娘的芳魂被困囿其中,夜夜啼哭。你晓得的,她到底是沈谡的生身母亲,死的又那样惨烈,他许是…许是…心里十分放不下罢。”
郑袅听后不置可否,只扬扬下巴,示意不远处的望秦宫方向——沈论、端阳皆随各自的母妃居于此地。
“禁苑内时时有禁军巡弋,以防火患,若是平日,又哪里会教火势拖延到这样的地步,想必又是人为之祸了?”
即便没有凿实的证据,系统也是认同郑袅的看法的。
实在是这起子人行事太过狠绝,莫说殿内大大小小的窗棂尽数被封,就连台基上的吉祥缸也不许储备半点救急之水。
这俨然是赶尽杀绝之意了。
郑袅禁不住心中躁郁,蹲下身子攮了攮散乱的鬓发,“算计来算计去,恶果竟落到我头上了,你且说罢,这次可有何法子救他?”
系统默了一瞬,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而后颇有些心虚的献上计策。
郑袅忍着一波波令人窒息的热浪行至正殿深处,终于在一座高大的云母插屏前找到了沈谡。
怎料他与自己预想中气息奄奄的模样相差甚远。
岂止是相差甚远。
冲天的火光、翻腾的烟尘中,一袭玄衣的少年茕茕孑立,火舌汹涌,欲要舔舐他的衣摆袖角,最终却只是虚虚穿过他的身躯,未能伤他毫发。
远远望去,火花缭乱,一起一伏的红焰竟似怀揣怯意,匍匐在少年足畔。
郑袅接住自己摇摇欲坠的下巴,低声质问系统:“这又是何故?!”
“这、宿主您也是关心则乱了不是,朱厌在九重天属朱兽一脉,朱兽族人主火刑金,八寒地狱中的红莲业火他尚且不惧,更遑论区区人间火难…万般孽火皆要认他归宗哩!”系统支着小尾巴,谈及此情,竟颇有些自鸣得意。
郑袅不可置信,这猢狲在得意什么呢??
“他朱厌大能自然是神通广大,不将这俗火放在眼里,可我郑袅只是一介凡胎!即是如此,你又何必将我从床帷里提拎起来,再诓到这火海受罪?我是吃足了苦头,人家却不消承情的!”
系统有些没了底气,“可、可我能庇佑你呐,这避火符可保你在火场平安自如。我只是想着你们先前大闹了一通,这、这不正是个缓和的机会……”
郑袅顿觉头痛欲裂,“拿我的命来缓和?且不说我一女流弱质横越火场、美救英雄一事有多难令人信服…单单眼下,我撞见这离奇的一幕,你焉知沈谡不会为了灭口取我性命?”
人家是下凡来渡劫的,又不是下凡来搭戏台子供人观戏的,此等天机岂容轻易败露?
系统在同族中年岁尚浅,不过初初接过一个任务,尤是个愣头青。此番说教才终于叫它觉出味来,一时间愈是琢磨愈是慌张。
“那那、这可如何是好…宿主…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自作主张呜哇。”系统扒着郑袅的袖口,急急推搡,“你且速速离去,此处由我遮掩,定不能教你受累。”
郑袅扶额,“哪里就到这生离死别的地步了,快快一起走罢。”
一人一统几番对话皆是在识海中默默进行,看似篇幅冗长,现实中不过几个瞬息而已。
郑袅屏息迈出几步,因注意到沈谡立在那屏风前不知在观望什么,颇为专注的模样,于是放下些心来,继续悄声向前。
避火符虽能完美避火,隔热的效力却只是平平,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将郑袅蒸得额发尽湿。
她心中叫苦不迭,忽尔堂中穿过一阵妖风,既令火焰高涨,也抚得人汗孔舒凉。
妖风久久不停,郑袅一愣,霎时只觉得齿冷。
“郑袅,你是来救我的吗。”又轻又淡的问句,自身后幽幽荡来,分明隔了漫漫火海,却额外清晰地袭入郑袅耳中。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沈谡开口说话,他的声音有些粗粝,像钝刀划过破败的木具,又沙又旧,混着风吹声、火动声,显出几分诡魅。
她僵着脊背回过身,果然看见沈谡寸步不动的立在那屏风之下,应是大病初愈,面色比以往要素上三分,身形也略微显得羸弱,唯有一双瞳仁红的扎眼。
风焰掀得他的墨发与衣袂齐齐翻飞,仿佛一朵开到荼靡的扶桑花,连同他颓丽到极致的面庞一起融进这熯天炽地之间,化作刺目的火焰,转圜不散。
郑袅竭力扯出一个笑来,道:“不是的,殿下,我遭人暗害,正是来找您救我的。”
“火太大了,我…我很害怕。”她不动声色命系统撤去部分的避火符,曼步走过去。
浓烟呛进鼻腔,郑袅很快感到体力不支,只得勉力攀上沈谡的臂膀,她放柔了声音,丢掉平日的尊称。
“好在,好在终于找到了你。”
郑袅一面涕泪涟涟,一面在心里飞速编织措辞。
她此前屡次三番对沈谡施救,自然不是因为她多么宅心仁厚,只因时机恰在眼前 。
她救得起,既不惹大祸、也不教人疑心 ,更能得他三分青睐,是笔相当划算的买卖。
此遭形势却大不同。
一个少女在龙舟竞渡时救起一同落水的同窗皇子,世人只当她淳厚衷心,与沈谡情分非凡;
倘若换成一个弱女子在众人酣睡之际、从众多禁军都无计可施的火场中救出皇子,世人便很难不惊疑不定,甚至以为她是故意使计博宠了。
沈谡可不是蠢人。
郑袅凝眸,原本素白的小脸被烫得两颊灼粉,一行行清泪滑入鬓角,真可谓海棠泣露,好不可怜。
她有气无力的虚偎着他,道:“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只一睁眼便置身这炼狱之中,心里实在害怕,惶惶徘徊了一会,仿佛是看见了殿下,就急忙寻来了。”
“殿下,此时正殿的火势已然得到了控制,我们借机逃脱罢!”
沈谡长她两岁,正是抽条的时候,早已比她高上半个头不止。
故而此刻他一垂眸,就能看见郑袅凑在他肩头的面容,垂落的长长眼睫,嫣软的唇瓣翕动,琼花般的脸颊泪痕点点,实在动人。
沈谡默了默,她倚靠的那片肩头——上面的布料被乱飞的残火燎破,故而此刻不用开口,他也能听见少女纷乱不堪的心声,可这其中并没有他想听的答案。
于是他问道:“郑袅,你素日与我这失势的皇子交好,对我百般照顾,可有缘由?”
郑袅哑然,这样火烧眉毛的时刻,纵然沈谡无畏,她确是很惜命的,哪里还有心神扯这些虚情假意的话头呢。
不过她还是勉力应对,埋低了头羞红了脸,“殿下又何必明知故问……”
话说三分留七分,是她惯用的糊弄伎俩。
沈谡却不依,“我不知。”
郑袅额上几要绷出青筋,仍只能咬牙笑道:“殿下仪容甚伟,有心胸通文墨,自然是莺莺心中最好的儿郎了……”
话音未落,就觉她倚靠的胸腔传来阵阵闷笑,面前的人几步退远,立在她面前,眉眼含笑,轻声道:“郑莺莺,你与我相识半载,你说的话里,十句岂有一句真话?”
“只怕今日我当真死在这承晖殿,你也只是惺惺作态掉两滴泪,转眼便投身三殿下、小侯爷的怀抱了。”
郑袅于是明了,关节在这呢。
她狠掐自己的大腿,一叠叠泪珠子淌的止不住,美目晕红,两鬓凌乱的青丝更添柔弱风情,恸声道:“殿下此话岂不诛心。我们既是少年同窗,又曾共患难,同为自幼丧母、孤弱无依之人,莺莺心下便以为更有一分情分在……”
“那劳什子小侯爷,不过是萍水之交,我连名字都不晓得,三殿下心思薄鄙,无甚才貌,哪里及得上殿下半分?”
一口气吐出这么多话,热气滚上来,郑袅立时觉得头晕目眩。
她狠命站稳身子,收了泪,侧身黯然道:“殿下竟疑我至此,莫非莺莺情意还不够分明吗。”
沉默半晌,沈谡叹息,近步拭去她眼角的泪光,柔声道:“既然情意如此分明,如今殿内门窗悉数被封,逃脱无法,你可甘心与我同朝殒命。”
一番话三分真七分假,果然惊得郑袅抬起头来。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一张芙蓉面血色尽失,倏尔露出惊惧,倏尔露出灰败、愤恨。
他挂上笑靥,心中却有些意兴阑珊——师父果真是老糊涂了,凡尘人只堪同生,不甘共死,如何能教他这样的疯子何谓爱与道义呢。
思绪飘忽间,一片不受控制的火苗向二人跌来,沈谡挥手一掷,下颌突地覆上一片柔软,少女的馨香漫天盖地向他袭来。
他脑中轰鸣作响,进而听见一管娇娇俏俏的笑音,“原不甘心的,现在甘心了。”
沈谡怔忡,竟说不出再多话来,郑袅早已被呛晕过去,软软的唇自他下颌滑下来、落下去,只残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