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柒

作品:《男主你别恋爱脑啊喂

    郑袅在水里。


    不止她一个,九曲池这锅水,现在炖了半个皇室的人。


    形势是如何混乱至此的?


    起因在于沈论。


    那厮压根不会掌舵,抬着个龙舟踉踉跄跄航行了半晌,仍是寸步难进,很快就落后其他队伍好大一段。


    他一贯好胜,观此情形满心焦灼,索性破罐子破摔,勒令船员在池上横行起来。


    众人都惜命,谁也不敢和他硬碰,任着他横冲直撞。


    由此,沈论一队竟当真领先起来,众人眼看他们胜利在望。


    不知是出于不忿还是旁的什么,一支朱红的船队突地险险向他们撞了过去。


    一个惊天动地的对碰,两队人马皆数仰翻,还牵连了近旁的队伍。


    这是池上的事故,郑袅在岸台,理应是牵扯不到她身上的。


    然而这岔子太大,吓得众人慌成一团,郑袅这几个月因与端阳交恶,难免得罪了一些人。


    一团乱麻间,她被人推上岸沿,趔趄时狠狠滑落了下去。


    她下坠的又重又急,几乎是瞬间就被池水淹没了发顶。


    此次龙舟竞渡非同寻常,岸边早有善水的护卫候命。


    只是此刻,救水的侍卫、黄门纷纷向要紧的皇子郡王游去。


    郑袅这个处于皇室边缘、勉强同圣人沾亲带故的人物,眼下完全不够看。


    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大事,郑袅自个儿会凫水,轻飘飘几下就能浮上去。


    纵然是盛夏,池水深处的温度仍旧冰凉,她屏着气向上游去,层层叠叠的水波涌上来,将她的裙摆推的的浮动飘荡。


    从沈谡的角度仰瞰过去,郑袅就像一朵朦胧绽放的荷花,粉白的花瓣鲜妍硕大,被粼粼的波光托承着,花枝一翕一动。


    离下沉的他越来越远。


    他的耳鼻填满淤水,目光渐渐涣散,整个人如同一块破布,缓缓坠入腐臭的淤泥之中。


    意识昏溃的前一刻,他看见摇曳的荷花转过身来,一双清透的琉璃眼闪烁,头上的珠玉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摆拂。


    顺着大片烂漫炽盛的天光,怒放的荷花向他游来。


    沈谡彻底阖上了眼帘。


    他想,倘若死去魂归昆仑山,定要寻机去瑤池摘一朵荷花。


    郑袅虽然会水,却也不算什么水中骁将。


    她是仓皇落水,没有一点儿准备,能保全自己已是不易,哪里想过去救旁人。


    然而,识海中长年宕机的系统近来活跃得诡异,在郑袅即将浮出水面的关键时候,它猛地拉响警钟。


    震得她气息不稳,身子一拧,尔后被它的念力强行拉回了池底。


    系统要她救沈谡。


    不若如此他很大几率会死,主要角色线崩塌,整个世界的意志都会破裂。


    郑袅是不太能相信的——主角怎么会这样轻易的死去?


    原著没有这样重大的剧情转折点。


    可眼下她也顾不得其他,当务之急是将沈谡平安带上岸。


    否则自己也可能同他葬身此地,得不偿失。


    郑袅前世长在北方,并不会水。


    这一世幼时,她在江南学了凫水,照着一位渔女从前教的法子,她勉力救起沈谡。


    沈谡此刻神智昏蒙,几乎没有能力顺应郑袅的动作。


    他生的颀长,却并不单薄,郑袅游游停停,从幽深的池底一路将他托上石岸,费了极大一番功夫。


    她今日穿的衣裳裙摆繁复宽大,浸了水又湿又重。


    甫一挨到岸沿,她便有些脱力,仿佛又要被水浪拖拽下去。


    此时池边乱作一团,她上岸的地方离搭筑的看台尚有一段距离,草木遮蔽之下,一时竟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强撑了好一会,烈日的毒热与身上的湿冷交杂,整个人如同置身冰火极地。


    眼前恍恍惚惚,远处的人群与花木混做一团,身子越来越沉。


    系统察觉到她的异样,同样焦心不已。


    然而它如今的能量微薄,一日能使用的次数十分有限,并没有任何办法。


    大约过了半刻钟,郑袅全然丧失了气力,只能放任自己沉坠下去。


    /……/


    沈谡倒不曾瞒骗郑袅,他先前告的的确是病假。


    沈谡五岁那年,莲妃将将身死,她的母族便联合其他部族起兵造反。


    春开时,这些胡虏在边塞城池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横尸堆积、血肉成泥,形势惨烈教人耳不忍闻。


    从前沈谡常常被圣人抱坐膝头,带他游宴颂诗,骑射舞剑,甚至径直携去朝堂听政。


    不过垂髫之年,他便得享文臣墨客的词赋赞誉,叹他何其早慧聪颖,何其天资卓绝。


    大绥尚未立储,这样风光无二的圣恩,几乎是要将太子之位衔喂在他嘴边的地步。


    待到他日出阁,沈谡即刻就可入主东宫。


    如今因为身系回鹘药罗葛氏的血脉,他一夜间君心尽失,沦为阖宫乃至整个大绥的笑柄。


    接连三载,圣人对他不闻不问。


    那些往日被他压了一头的皇子嫔妃,纷纷拥上来,只为乘势踩他一脚。


    太液池边时时有推他入水的黄门;一到夏日,枕被下的毒虫蛇蝎更是常见;有许多毒加在茶水香薰中无色无味,是银针也试不出来的。


    概因沈论恶他良久,手段尤其出格。


    十三岁的沈论脾性之顽劣,是任何一位夫子都不能轻易忍受的。


    实则他儿时恶名更盛,每每凛冬,他便将宫婢、黄门依次推入太液池中,只为玩笑取乐。


    六、七岁的沈谡,因为宫人有意无意的苛待,生得格外瘦弱。


    无人顾瑕的角落,他被沈论带的人轮番按入池中戏耍,竭力扑腾的手脚如同受惊的雏鸟。


    然而无论如何挣扎都显得徒劳。


    待到他浑身浸满刺骨的池水,眼睫鬓发挂上冰渣,才得以匍在岸边喘/息片刻。


    这样难熬的冬日,他虽留住了一条性命,落下的病症却拖沓难愈,遇寒时极易反复。


    梨园里风露湿冷,沈谡夜宿过后就隐隐不适,再兼此番落水,很快大病了一场。


    好几日夜里,他高热不止,喂的汤药尽数吐出,粥饭更是进不了口。


    针科里名声最显的几位医师接连赶来,压着沈谡的膀子好一通扎,忙活了半宿不止。


    终于逼出他一口瘀血,待发过一场大汗,这才隐约见好。


    此后沈谡药石不断又过数日。


    待到病愈,窗外的榴枝已经结了涩果,禁苑诸人不日便要返程。


    汴京城里的学院规矩森严,课业繁多,贵女公子们都紧抓着这几日的光阴,聚在一团投壶射履,打马蹴球。


    行宫内欢声笑语连绵不休。


    沈谡却显见的沉默,即便是秦玉同他搭话,他也懒怠理睬。


    只是整日靠在阁楼的窗棂上远眺,既不下棋也不练字。


    初秋的日光闷窒,照得人昏昏欲眠。


    在库房司门、或是看管陈设的活儿是最无趣的,小黄门们为防秋困,便围在一处玩起了弹珠。


    沈谡在阁楼上看的一清二楚,他招来秦玉,指尖轻轻点过那几个小黄门。


    而后说:“我要一副这样的珠子,琉璃做的。”


    许久不开口说话,他的嗓音有些沙沙的。


    绥朝的琉璃是稀物,大多都用来做杯盏碗具、或是殿堂中的摆件。


    圣人最尚节俭,不喜淫奢,宫廷中少有用琉璃做玩物的皇嗣。


    倘若是士族中的纨绔子弟,不常与圣人照面,或许会有一两副这样的弹珠。


    秦玉差人去问了一圈,竟从郑袅手中借来一副。


    琉璃珠中融了金粉、珍珠,甚至凝了一整片鲜艳的花瓣,女儿气十足。


    沈谡见了却半点不觉怪异,他原本就认识这珠子的。


    然而不过把玩了一个下午,他又兴致缺缺的扔在了一旁。


    秦玉发觉,沈谡的这几日的心思实在有些反复无常。


    他揣摩不出因果,于是斟酌着发问,“殿下可是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不如说与奴婢听听。”


    沈谡看着殿外那一池残荷,忽然道:“你何日将弹珠还给郑袅?”


    秦玉一怔,几乎是即刻就明白了,他很快接话,“郑小娘子说,此物送与殿下,无需归还。”


    顿了顿,他又说,“殿下病愈,她此前事忙无法脱身,明日得空,便来拜访殿下。”


    沈谡听后不置一词。


    无需千里望,仅凭一副血瞳,他便能在阁楼上将禁苑景象一览无余。


    郑袅在忙?她在忙什么?


    忙着同宣平侯家的世子乘舟采莲,还是忙着与沈论那个蠢才在马场上争胜。


    地藏菩萨说,凡人若撒谎成性,死后便要下拔舌地狱。


    沈谡想,郑袅日后就是要做哑巴才好。


    凭着这样一张嘴,她究竟还要骗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