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生早上不在, 陆老太太没看报纸。


    她不喜欢看，她喜欢听大孙子给她念报纸，声音低沉醇厚, 百听不厌。


    等大孙子回来，她光顾着对满脸疲惫的大孙子嘘寒问暖, 哪里记得有报纸没读这回事。


    要不是给她检查身体的医生傍晚来看她，说起这篇赞美陆氏家族有爱国之心的文章, 说她教子有方，她都不知道她儿子居然如此败家！


    比3000万大洋还多！


    老天爷！


    陆老太太捂住胸口, 心疼得滴血。


    与之相比，鸡卵大的红宝石算什么？翡翠大福瓜算什么？


    不过是九牛一毛的九牛一毛。


    难怪分家分到最后没有大孙子的份, 原来都叫她儿子给败光了, 说不定就是他动用了老太爷的遗产, 导致自己没见着那块绝佳翠料的成品。


    陆衍之！


    陆老太太眼睛往床前地面上乱瞅。


    她的拐杖呢？


    没有。


    肯定是阿红觉得她用不上，没带过来。


    陆老太太的摔伤远远轻于原来的王太太现在的张秀英女士，因为年纪大了, 恢复比较慢, 大家一致认定她躺着好得快，所以住院时间比较久。


    张女士已经回家休养，她还没出院。


    当然了，主要是在大孙子面前表现得很严重才会让他感到心疼。


    现在陆老太太心疼她可怜的大孙子！


    医生不知陆老太太的想法, 笑道：“看您高兴得都好多了！不需要搀扶就可以自己坐起来，一定也以陆先生为荣吧？”


    “不，我觉得我十分虚弱。”陆老太太躺回去，“麻烦通知我那逆子，说我不行了。”


    医生不太明白。


    他看看陆老太太鹤发童颜的模样儿，回办公室给陆父打电话, “老太太面色红润，中气十足，但她说她不行了，让你过来。”


    陆父问道：“在这之前发生什么事了？”


    医生想了想，“没有。”


    “没有？”陆父不相信，“你再仔细想想，老太太说话前一刻说了什么。”


    医生道：“我夸她教子有方。”


    陆父一愣。


    大意了。


    他忘记老太太有看报纸的习惯。


    不过，没关系。


    挂断电话后，他对坐在自己面前的陆长生说道：“你赶紧回医院。”


    陆父决定让大儿子亲自出马。


    陆长生耳朵虽不似他头一回在陆明珠跟前表现得那么差，但不算特别灵光，没听清电话漏出来的声音，“我才从医院出来不到一个小时，不能让我缓口气吗？”


    何况，老太太的伤没想象中那么重。


    她就是假装的。


    看在老太太对自己的疼爱份上，陆长生十分纵容。


    陆父瞪他一眼：“你奶奶知道关于捐献抗战物资的报道了。”


    闻听此言，陆长生更不着急了。


    他在国外出车祸休养好久，又被人严加看管不得回国，好不容易回来时已经是脸残腿瘸，超过3000万大洋的捐献和他有什么关系？


    半点关系都没有！


    陆父踢他一脚，警告道：“别逼得我把真相说出来。”


    陆长生悻悻然地起身。


    “您就不能对我温柔点？”他还在休养哩！


    陆父哼一声：“给你介绍两个温柔似水的女朋友，要不要？”


    “那还是算了。”陆长生现在对女色没有半点兴趣，只想养好身体，利用余生好好地孝敬长辈，保护妹妹和一双子女。


    他站起身，拄着沉香拐杖，对陆父说：“您可别忘了咱们刚才商量的事。”


    “不会忘。”陆父道。


    陆长生点点头，一瘸一拐地离开陆父书房，前往医院。


    快到医院时，他揉揉脸，瘸得更厉害了。


    这副模样出现在陆老太太跟前，准备冲儿子撒火的她马上坐起身，露出心疼的神色，“我可怜的长生啊！你可真倒霉，遇上这么一个败家的爹！”


    陆长生毫不犹豫地道：“您说得对！都对！对极了！”


    他坐到床边椅子上，放下拐杖，揉着瘸了的那条腿，“3000万大洋哩！可能还不止，都被我爹给花了。”


    陆老太太摸着他的脸，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长生啊，你能活着回来，真好！”她哽咽，“就是你爹害得你没钱花，还要一边辛辛苦苦地照顾我，一边辛辛苦苦地出门谈生意。”


    陆长生下午出门的理由就是谈生意，准备凭老太太给他的钱进军粮油行业。


    听了老太太的话，他拼命点头：“我特别辛苦，爹还想让我白白给他打工，可是我有奶奶给我的钱，我自立门户不好吗？才不给他打工，给他打工不挣钱。”


    刚开始，他是一心一意打算给父亲给儿子干活的。


    可他后来不是通过陆父知道一些关于未来的事情了么？


    六年后，席卷整个神州大地的粮油匮乏之灾。


    于是，陆长生改主意改得飞快。


    不能再败家，只能自己努力挣，挣的家业留一半、捐一半，应该不会有人说他败光陆家祖传的基业了吧？


    明知未来同胞有难而不提前做准备，那还是个人吗？


    老太太放在陆长生脸上的手指轻轻颤抖，含泪的眼睛异常明亮，目光他脸上扫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是确认什么似的，“不要给他打工，他不心疼你，给他打什么工？他要是疼你，不会任由你在外面二十多年。你自己做生意，奶奶给你的本钱不够，奶奶再给你。”


    陆长生就笑：“奶奶，您还有钱啊？不都给我了吗？”


    看来自己还是不够了解她老人家藏钱的本事。


    老太太收回手，擦了擦眼泪，得意地说：“我不跟你说过吗？手里有钱的才是祖宗！不过，你和别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陆长生笑道。


    “你是我的大孙子，别人不是。”老太太态度相当认真。


    看到这样的她，陆长生伸头过去，缓缓靠在她肩上，“您是我的奶奶，天底下最好的。”


    老太太以手抚摸他的肩背，动作温柔极了，“我在永丰银行存了一笔黄金，在你爹计划离开上海前我就转移到香江了，原本是因为国家禁止金银外流，做得比较隐秘，我打算在香江取出再带去英国，谁知你爹见到陆明珠和平安后就留在香江不走了。这笔黄金比不上谢家给陆明珠的聘礼，只有两万两，你拿去用吧。不管你想干什么，奶奶都支持你。”


    “奶奶，您可真有钱啊！”陆长生惊叹不已。


    “早年用大洋兑换的黄金，忘记是什么时候了，就记得是以20块银元一两金的价格买进，后来以高价卖掉一半，留一半存在银行里没动。”老太太是小脚，不方便出门做生意，就在黄金上打主意，低买高卖，挣了不少钱。


    金价最高的时候是每两100块银元。


    现在大孙子需要，她就全拿出来了。


    在陆长生张嘴前，陆老太太道：“但是我有条件。”


    “您说。”为了这笔黄金，陆长生觉得自己可以答应老太太的任何条件。


    “今晚留下来陪我。”陆老太太说。


    陆长生闻言一笑：“我不是天天陪您吗？”


    白天陪，晚上也陪。


    老太太病床隔壁那张床就是他的。


    虽然擦身洗脚换衣服有护工和佣人，不需要他，但他可以给老太太端茶递水，不然凭什么让老太太把全副身家都给他？


    今晚和往常一样。


    只是，陆老太太今天没叫护工或者佣人陪侍。


    等到夜深人静时分，陆长生已经睡熟，在他均匀的呼吸声中，陆老太太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很轻：“长生啊！”


    陆长生瞬间醒来：“我在，奶奶，您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就是叫叫你。”陆老太太这么回答，片刻后，在陆长生即将和周公约会之际，她又问道：“长生啊，子弹打在身上疼不疼？”


    “疼，肯定疼啊。”陆长生第一次挨子弹时差点没疼死。


    陆老太太嗯了一声，又问：“当时害怕不害怕？”


    陆长生听到这里，再也睡不着了。


    他起身下床，坐到陆老太太床沿，“奶奶，您都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陆老太太拉起被子盖住脸，闷声闷气地道：“你们爷仨有本事，什么都瞒着我不叫我知道。还有你妈，我一直纳闷她那串几百克拉的钻石项链怎么戴过一次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后来也没见陆明珠戴过，现在算是明白了。”


    解放前变卖个人产业，什么金子银子都没往家里进，观察陆明珠，也不像得到的样子。


    谁能让她把嫁妆和私房钱全部花掉而不心疼？


    只有陆长生。


    她自己的亲儿子。


    老爷子没留下一丁点的遗产，哪去了？


    他在陆明珠出生后就给陆明珠准备的十里红妆，陆老太太见过一回就没见到第二回，当时以为老爷子是因为陆明珠命格不好所以不打算给她了。


    等啊等，等到老爷子去世，陆老太太连一块宝石都没见着。


    其实，刚见到时隔二十余年才归家的陆长生时，听到他的话，陆老太太心里就有所怀疑，只是不敢往深处想，安慰自己说他是真的在国外被坏人给挟持了。


    陆老太太知道陆长生的说法经不起推敲，因为儿子儿媳从来没往国外汇过款！


    指的是私人名义，生意上的资金来往不算。


    陆长生听了陆老太太的抱怨，伸手隔着被子轻拍她的胳膊，轻声道：“奶奶，我不是回来了吗？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能给您当几十年大孙子。”


    陆老太太气得掀开被子坐起身，“破相了，腿瘸了，这叫全须全尾？”


    “命还在。”陆长生道。


    比起埋骨他乡的无数战友，他格外幸运。


    他笑对老太太说：“我的命是爷爷、是爸爸、是妈妈花钱买回来的。如果没有他们的倾力相助，我根本无法度过无数个弹尽粮绝、缺医少药的日子。外面人人都说爸爸妈妈发战争财，为此，他们饱受诟病，其实这么做的目的是掩饰输送到我们组织的那些物资，也方便他们利用这样的身份弄到更多的战争物资。”


    “你还好意思笑！”陆老太太都快心疼死了。


    一想到她过着高床软枕、锦衣玉食的生活时，名义上英年早逝的大孙子却在浴血奋战，陆老太太就心疼肝疼全身疼。


    陆长生的头靠在她肩膀上，撒娇道：“因为回到奶奶身边所以感到高兴。”


    说着，他又笑道：“我这条命可宝贵了，花了几千万大洋换来的，您可得好好珍惜。”


    “珍惜，珍惜，以后你是奶奶的掌中宝、眼中珠。”陆老太太清楚自己责怪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能往前看。


    祖孙俩腻在一起好一会儿，陆长生突然道：“我就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你说说，看我能不能给你解答。”陆老太太说得格外干脆。


    陆长生坐直身，“爸爸天天说我败掉大半的家产，和伯晖和明珠和平安是这么说的，上次和伯晖见面的时候，他特地把当时的场景和对话说给我听，我就纳闷了。”


    陆老太太不解：“纳闷什么？”


    “我要是败光大半家产，那分给三房五个弟弟的家产从何而来？明珠跟我说过，他们每个人至少分到2000万港币的财产，加起来就是一个亿，不止3000万大洋对不对？更别说还分给明珠和平安不少。”陆长生越想越觉得自己好亏。


    亏他满怀愧疚许多年。


    时至今日，他才知道他花掉的仅是一小部分。


    提起儿子陆衍之，陆老太太就恨得牙根痒痒，“你爹一辈子都没把底牌掀开给别人看过！你以为他把家产分完了？没有！”


    “没有？”陆长生露出困惑的表情，“他还有什么财产藏着掖着？”


    陆老太太偷偷告诉他：“咱家花园子里有个水池，你肯定不知道，陆家花园建造于你离家出走之后。我对你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回一趟上海，把池水抽干，推倒池中央的假山继续往下挖，挖七尺，底下埋着至少有5吨黄金。”


    陆长生搓搓手，“真的假的？”


    “真的。”陆老太太从来不骗大孙子，“别叫你爹知道是我对你说的啊，他和你爷爷以为别人不知道，偏就被我发现了。”


    陆长生咋舌：“俩老头怎么埋进去的？”


    5吨黄金！


    上万斤。


    陆老太太哼了一声：“你以为你爷爷是个糟老头子？不，你小看他了，他年轻的时候天生神力。就是仗着自己有本事，做生意时没多带随从，导致他受了伤，后来只有你爹一个儿子，而你爹就继承了他的这把子力气。”


    “难怪我的力气比别人都大。”陆长生恍然大悟，“奶奶您不说，真看不出来啊！”


    不管是他爷爷，还是他爸爸，从来没表现出来。


    陆老太太又告诉他一个秘密：“你父母给你妹妹埋了女儿红，在你百日时也给你埋了状元红，他们亲手埋的，具体埋在绍兴的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时跟你爷爷一同去绍兴会亲家，听你爷爷提过一句，他还去帮忙了。”


    女儿红里有黄金！


    陆长生反应过来，“状元红里有黄金。”


    陆老太太点头，“肯定有，你妹妹都有，你怎能没有？你抽空探探你老子的口风。”


    陆长生摩拳擦掌。


    他的黄金，他一定要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