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媒妁言

作品:《春不瞒

    冬雪消融,天色初霁。


    立春时节,益州城内绿意初显,桃李争妍,天气有了转暖的迹象,比前些日子热闹了不少。


    值此佳节,谢府上下却无暇踏春出游——因为崔氏派人从建康远道而来,昨日已到益州,今日便要登门行聘。


    用过早膳,谢睿在前厅等候,频频起身,来回踱步。


    谢睿正出神,忽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阿爹?”


    随着一声轻柔的呼唤,一个窈窕身影迤迤然走了进来。


    女子打扮清新明丽,削肩细腰,身着豆青色多折裥裙,裙长曳地,莹润的脸上带着明亮的笑意,举手投足间无不透着一股温婉动人的劲儿。


    屋内仆从纷纷向她问好:“二姑娘好。”


    此人便是谢家二姑娘——谢云闲。


    谢云闲在益州名气很大,不仅因为她是谢府二姑娘,身份尊贵,更是因为其秀外慧中,举止娴雅,才识横溢。


    谢云闲喜怒不形于色,为人处世滴水不露,对所有人都是同等的彬彬有礼、得体大方,无人能从她那淡淡笑意中摸透半分真心。


    因此益州百姓常笑言,这谢二姑娘的心是天底下最深的湖,波澜不惊,一颗石子投进去,立刻沉了底。


    谢云闲款款踏入前厅,见谢睿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走上前问:“阿爹何故这般唉声叹气?”


    她声音细软婉转,比屋外莺啼燕语更甚,话语间的细腻温柔让人沉醉其中。


    谢睿摇头长叹:“唉——阿爹就你和兰儿两个女儿,无论崔家把你们哪个接走,带回建康,阿爹心中都是万般不舍……”


    谢云闲扶谢睿坐下,给他轻轻捏着肩膀,笑着宽慰道:“阿娘生前常道,这女儿呀,再宝贝也是要嫁人的。但您别忧心,我无论到了哪儿,都是最挂念您的。”


    谢崔两家联姻,乃是孝帝旨意。


    几百年来世族门阀权势盛大,以谢、关两家为最,一文一武,权倾朝野,名满天下。


    谢家子弟才情过人,身居朝廷要职,辅佐帝王功业,成就显著;关家子弟则金戈铁马,战于沙场,在江山伟业、巩固政权上居功至伟。


    然而,世族权势过大,先帝在世时便十分忌惮,有意削藩集权。孝帝即位后,不仅重用寒门,以牵制世族门阀,更是明目张胆翦除权臣,打击士族门阀,谢、关两家首当其冲。


    谢睿虽为嫡出,却不慕名利。


    七年前,谢云闲的姐姐谢微芳病逝,谢睿悲不自胜,又逢朝中乱斗,便举家搬至益州,远离名利场,过上了斗草簪花的安稳日子。


    而今不知怎的,孝帝突然挂念起益州谢家两个女儿尚未婚嫁,便有意牵头与崔家的婚事。元宵未过,崔家便请媒人来提亲,问了名,取走了二姊妹的生辰八字去占卜。


    谢睿道:“益州至建康三千里,路途遥远,往后想见一面都难。阿爹怕你们受了一路风尘,到了建康,嫁入崔家,却平白受委屈,无人庇护,反倒苦了你们。”


    “阿爹这是什么话?”谢云闲给他倒茶,笑道:“谢家在建康又不是没人,崔家也不是不讲道理的,有什么好发愁的呢?若是我去,您有什么放不下心的?若是兰儿去,凭她那绝不吃亏的性子,也必不会受委屈的。”


    听了她这一番话,谢睿一颗悬着的心总算安稳了一些,道:“罢了,多愁无益,待崔家的人来了,我再细细与其商议。”


    “阿爹辛苦。”


    谢云闲又道:“今日是姨娘生日,我备了礼,现在给她送过去,先退下了。”


    谢睿挥挥手,道:“去罢。”


    -


    南桑院内。


    谢云闲走在前,荷华抱着礼盒跟在后头。礼盒里装的是一件新衣裳,是谢云闲特地托人画图绘制的,画了约莫三四版,才最终定稿。衣服由上好绫罗制成,做工精细,花纹繁丽,单是从徐州送至益州就花了一个多月。


    荷华小声道:“今日早膳怎么不见陆姨娘和三姑娘?”


    谢云闲不以为意,轻笑:“大抵是昨夜兰儿又黏着姨娘,在她房里睡了。”


    陆姨娘名陆瑞岚,是谢云闲母亲白溪的侍女,两人一同嫁入谢家。


    谢云闲的同胞姐姐谢微芳病逝后,白溪悲痛不已,受了风寒,染上了头疾,愈发严重,五年前也离开人世了。


    大哥谢帆——谢家嫡长子,在白溪逝世后,突然沉迷佛学,擅自致仕入寺,剃发为僧,也不知所踪。谢睿为此勃然大怒,卧病半月才好。


    陆姨娘对谢云闲还不错,平日很照顾她,更小一些时,她受了风寒,陆姨娘还会亲自给她喂药。


    方至房前,忽闻哭声从房内传出,两人皆是脚步一顿。


    紧接着,屋内又是一阵瓷片碎裂声,似有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


    谢云闲心道不妙,担心有贼入窃,正欲推门而入,却听闻里头传出谢兰的声音:“娘!您要是我亲娘,要是还认我这个女儿,就帮我给爹求情——我绝不嫁给那个病秧子!”


    谢兰的声音本是清脆如珠落盘,此时却染上哭腔,变得嘶哑而委屈。


    陆瑞岚的声音从房内传出:“兰儿啊,你若不愿,娘怎会为难你呢?”


    谢兰素来伶牙俐齿:“那人拿了我和姐姐的生辰八字,又不是我非嫁不可!你跟阿爹说,让姐姐嫁给他不就行了?”也一向不顾他人感受。


    让谢云闲意外的,还是陆瑞岚接下来的话。


    “阿娘怎会不明白这道理?你若不愿,便让谢霄去。你方及笄,她年近二十,按岁数,也是她先嫁。”


    谢云闲小名便是谢霄。


    “娘让人打听了,那崔灵景不仅是个病秧子,在崔家还是个没本事的,无功名无权势,常让人奚落,娘岂能让你受这种委屈?你放心,娘早就跟你爹说了,他也应下了。”


    “真的?那……姐姐可知道?”


    “这事可别告诉她,若她知道了,心里指不定埋怨我和你爹呢。倒不如装作是顺其自然的……”


    陆瑞岚的话犹如利箭扎进了谢云闲心口。


    谢兰扑进陆瑞岚的怀里,发出一连串铃铛般愉悦的笑声:“我就知道,阿娘最好了!娘心里还是疼兰儿的……”


    “平日里我待你与谢霄看似别无二致,不过是看在白夫人和你爹的份上,照顾一二罢了。你是亲骨肉,是娘的明珠、珍宝,娘不疼你疼谁?”


    陆瑞岚和谢兰接下来说了什么,谢云闲一句也听不进去。


    整颗心被复杂情绪填满,酸胀而发痛,说不清是失望、悲痛或是其他,最后只剩无尽自嘲。


    荷华跟在她身后,也把里头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她心如明镜——她家姑娘脸上虽不显,心里必定难过极了。


    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让她听到这些?


    荷华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礼盒,默默替谢云闲觉得心酸。


    荷华见谢云闲沉默已久,小心翼翼问:“姑娘,还进去吗?”


    谢云闲一挥衣袖,转身便走,头也不回,只撂下一句话:“礼物给玉梅罢。”


    玉梅是陆瑞岚的贴身侍女。


    荷华点头:“是。”


    ……


    崔家对婚娶一事并无过多要求,只希望尽早完婚。无论是谢云闲还是谢兰,他们都声称与崔四公子十分般配,八字相合。


    如此便让陆瑞岚和谢兰有机可乘,顺水推舟,将谢云闲推了出去。


    谢睿还惺惺作态地问了一句:“霄儿可愿意?”


    谢云闲只得垂眸含笑:“……霄儿无话可说。”


    崔家人走后,谢云闲自觉乏味,借故早起头痛,辞掉午膳,回房休息了。


    离开前厅时,陆姨娘和谢兰探究的目光紧随身后。


    她无心理会,只觉得从头到脚麻木至极。屋外碧天澄澈,冬雪方化的寒意却弥漫不散。


    从前厅回到房中,谢云闲往后一仰,直直倒在了榻上,弄散了发髻,也弄皱了外衣,一扫方才的端庄和温柔。


    荷华左右看了看屋外,周围无人,便赶紧锁上了房门。


    “简直可笑!”谢云闲愤然骂道。


    她脸上笑意尽散,明媚双眸泛着孤冷的光,神色举止都与传闻中的谢二姑娘截然相反。


    荷华跟着谢云闲近十年,早已清楚她的真实模样,并无讶异。


    她习以为常地走上前为她解开髻鬟,免得她不小心被簪子戳到。


    谢云闲本就不是个温顺听话的主。


    真正温婉识体、对家中唯命是从的,是她姐姐谢微芳。


    幼时,谢微芳善琴棋,通书画,喜静不喜动,待人温和,几乎没脾气。


    谢云闲虽与其同胞而生,容貌相似,性子却截然不同。她不喜静坐,一时一刻都坐不住,成天往外跑,连翻墙爬树这般不体面的事都做过。


    可谢云闲擅长伪装。


    她模仿姐姐的为人处世,装出温婉识体的模样,骗过了许多人。


    唯独瞒不过的,还是那一团乱麻的课业。


    大门合上,谢云闲顺心顺意做回了自己,忿然道:“她不愿意,我就愿意了?她不想受委屈,我就活该受委屈?就因为我现在是个没娘疼的了,就得嫁给个见都没见过的家伙?”


    荷华知她家姑娘最喜自由,不愿受拘束。如今连婚嫁这样的大事也由他人定夺,还被最亲的人算计,心中定是充满不甘和失望。


    荷华也发愁:“那现在可如何是好?你也答应了,聘礼也收了……”


    “我可没答应!我只说‘无话可说’。”


    谢云闲靠在床边,撑着脑袋,乌黑瞳孔溜溜直转,虽面露愠色,却意外显得俏皮。


    “若说办法嘛,倒也有一个……”


    荷华凭她对谢云闲多年的了解,眉头不安地一跳,她下意识劝阻:“等……”


    但拦是拦不住的,下一刻,谢云闲便脱口而出:“荷华,我要逃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