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明镜司(三)

作品:《小瞎子疗养秘籍

    顺着闪着火光的船舱口往里看,数十把刀被主人握着,映出来道道淬着血色的寒光。

    领头的水贼脸上横着道疤,正站在长板的一端。

    大多船夫都没见过水贼,一见这样的阵仗,腿先软了。

    “对面的兄弟。”莫惊鹭站在众人身前,扬声道,“都是江湖上讨生路的人,见血怕伤了和气。如若我们将货物同钱财一并留下,可否放我们一条生路?”

    不等那领头的答话,她身后的人群中先传出来了反对声:“我们漕帮向来信誉大过天,如果要舍弃货物苟且偷生,信誉何在!”

    莫惊鹭觉得这群人疯了:“没了命,谁来送你们的货!”

    “左右我们不会把货交出去的,漕帮的人,货比命重。姑娘,你要是想苟且偷生,就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船夫梗着脖子,明明吓得发抖,也不肯退让一步。

    又有人附和起来:“对!”

    一声接着一声,还真有种众志成城的悲壮感。

    有时候江湖人的仗义还挺让人头疼的,螳臂当车又义无反顾,简直不知道是定义为愚蠢还是勇敢比较合适。

    严岁听着他们争论,没出声。

    他试着将内力在经脉里过了一遍,燕行那天下手得还真是半点不留情,伤了内府,一动内力四肢百骸都疼得钻心。若是自保他尚可一试,可要说照顾每个船夫……他抿了抿唇,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就在这时,水贼头目踩在了长板上,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过来,冷笑道:“看来你们是想顽抗到底了。”

    实在劝不动这帮比牛还倔的船夫,莫惊鹭牙疼似的偏过头去,低声说:“你找的什么倒霉船。”

    生死关头还有心思开玩笑,严岁绷的那口气突然泄了一半,觉得现在这敌强我弱的局面好像也不是那么令人紧张了。

    他盯着那头目,拔出长剑,不怎么走心地答道:“那你跳船。”

    莫惊鹭:“……”

    一把渔叉出乎所有人意料地从人群的缝隙中穿出来,扎破了头目的胳膊。疼痛最容易激发人的愤怒与血性,头目怒目圆睁,从长板上跳下来,抬起刀就要砍掉那人的头。

    这事肯定善了不得了。莫惊鹭无声地叹口气,竹杖向背后一挥,撞上刀侧,借着力将大刀甩偏了几寸,砍断了固定船帆的麻绳。

    船帆被江风“呼”地吹起来,猎猎作响。

    像是拉开了战旗一般,潮水般的水贼跟随着头目涌了过来,踏得甲板轰隆隆地颤。也亏得船底下有那堆货压着,才摇摇晃晃地稳住了。

    “你一个女人,还想挡我?受伤了可别怪我不怜香惜玉。”头目回过头,不屑道,“就这张脸还算不错,可惜是个瞎子,配不上压寨夫人的位置。”

    莫惊鹭没多大反应,道:“你可以试试看。”

    头目显然被她这无所谓的态度惹恼了,恨不得现在就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点颜色看看。长刀直直向她的胸口袭去,莫惊鹭收杖横挡,并不直面刀刃,再次用巧劲旋身避开。

    莫惊鹭向后疾退几步,站在船头上。

    水贼都做惯了杀人生意,手起刀落得半点情面也不留。初时船夫们还能反抗,一人将渔叉捅进水贼的腹部,不待同伴的欢呼声响起,他脖子一凉,一条血线在刹那间迸开,温热的血溅了周围人一身。

    在真真切切的死亡面前,恐慌水一样地蔓延。

    开始有船夫退后了,试图退到船舱里去,很快他便绝望地发现船只已经被水贼团团围住。金铁交鸣声在他的脑后响起,他几乎以为自己的脑袋已经掉了,可再一摸脖子,还在。

    “愣着干什么,捡起他的刀!”

    严岁的喝声像劈开黑夜的白刃,狠狠地将他从恐惧中掼到了地上。他将那把水贼的长刀捡起来,忽然又有了搏命的勇气,大喝一声,冲进了缠斗的人群之中。

    经脉的疼痛如影随形,严岁恍若未觉般挥剑,鲜血挂在他的脸颊上,流淌到下颌,在火光的照射下如同恶鬼。水贼在他这吃了大亏,不由有些胆怯,下意识地不愿同他正面对抗。

    莫惊鹭看不见严岁的这般模样,不然一定会感叹不愧是明镜司司主,杀伐果决。

    她在喊杀声中辨认着头目的方位,轻声道:“今日徒弟这根杖又要见血了。”

    头目没听清:“什么?”

    莫惊鹭手腕轻轻一抖。竹杖那有些磨损的底端空筒中发出声细微的响动,伸出截怪模怪样的铁锥子,被她握在手中甩了个枪花。

    枪尖疾风骤雨地向头目刺来,明明是个看起来柔弱可欺的小瞎子,此刻每一下却都朝着他的命门刺来。头目虽然也习过些武功皮毛,可面对着她时罕有地觉着吃力,手上的刀噔啷乱响,那铁锥子竟然硬生生地把刀身穿透了!

    头目心下大骇,却忘了习武之人最忌心神浮动。

    这样一来,他的防守中自然而然就露出了破绽。莫惊鹭的头微微地向旁一偏,准确地捕捉到了那丝缝隙。

    头目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破裂的声音。

    他的身体轰然倒下。

    严岁循着声音望过去,莫惊鹭衣袂翻飞,从船头上纵身跃下,乌压压的水贼顷刻将她围住。

    太多了。

    实在是太多了。

    这帮水贼在他们身上吃了亏,不必想也知道定会有援兵再次赶来。严岁一剑挑翻偷袭的水贼,提气——这一提差点没疼得让他背过气去,缓了口气才往船头奔去。

    严岁大声道:“杀不完了,我们得走。”

    “其他人怎么办?”

    莫惊鹭说话时重重喘息着,车轮战极大地消耗了她的体力,“不能放他们去死。”

    “你自己看看还剩下谁!”

    “你让我看?”

    严岁:“……”

    我看。

    白刃擦过了莫惊鹭的右肩,她脸色刹那煞白,抬腿将那人踹开数米远。借着这么个空当,她侧耳倾听,所有的喊杀声好似都只冲着自己。

    刀光剑影之间,她已来不及感到悲伤。

    好像每个人都会经历这么一遭,意识到无所不能是个天大的谎言。原来彼此都是天地间无力的蝼蚁,留不住想要的东西,也护不了想救的人。被残忍的真相推着向前走一步之后,才算是长大了。

    严岁见她这般,便知道莫惊鹭是同意了。

    强行动用内力的结果是这几日的休养毁于一旦。他深知两人均是强弩之末,转过头,借着月光丈量此处离岸边的距离。

    “你……拿着这个……”

    细微的声音从下面传过来,与此同时,严岁感觉到自己的衣摆被人拽了一下。他垂首,老船夫躺在甲板上,腹部被开了个血窟窿,眼看着活不成了。

    船夫竭力地抬手,严岁将那个被血糊住的木盒子接过来,尺寸不大,一只手就能拢住,大概是藏在这老船夫身上的。

    “这是……咳咳、最要紧的货物……贵人,你替我把它交给河阳城主……求你,求你!”

    说到最后,他伸直脖子,一字一句仿佛都咬着血肉才能出口。严岁并未给出确切的答复,他将木盒放好,伸手合上了船夫的双眼。

    他见惯了濒死之人的样子,可这样为了死物而拼尽全力的人,的确不多。

    只是现如今自己的生死都成问题,没必要再为只见过一面的人多惹麻烦。

    就在他回神的一刹那,猝不及防的,方才被莫惊鹭踹开的水贼向他扑过来。疼痛令反应力变得迟钝,严岁踉踉跄跄地退后了几步,小腿磕在了船舷上。

    在坠江之前,他手起剑落,砍掉了水贼的脑袋。

    “抓住。”

    严岁下意识地握住了那根伸过来的竹杖。

    他抬起头,看见了莫惊鹭的脸。

    莫惊鹭几乎是在听到相撞闷响的那一瞬间将竹杖递过去的。她其实并不能百分百断定那人就是严岁,但直觉有时候的确可靠。竹杖一沉,她转身扶在船舷上借力,将严岁吊在半空。

    她说:“你好重。”

    语气有些像在抱怨,严岁一手拉着竹杖,一手抠在光滑的船身上,听到这,倒莫名其妙地笑了。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笑,只是有点不可置信地想:“她又救了我一次。”

    她怎么又救了我一次?

    问题出口之前,严岁看到她背后劈下来的刀。

    他脱口而出:“小心!”

    袖箭破空,准确无误地命中了水贼的喉骨。尸体栽倒下去,长刀脱手,刀刃斜斜地砸在莫惊鹭的背上。血迹染红了后背,她眼前一片模糊,手脱了力,又再次执着地将竹杖拉回来。

    莫惊鹭心想:“衣服又坏了。”

    眼见更多的水贼杀了过来,船是不得不舍了。严岁心一横,蹬着船身向下落去,顺带把莫惊鹭一同扯出包围圈。

    巨大的拉力从竹杖那端传来,莫惊鹭已然没了反抗的力气,任由自己和竹杖一起跌下船去,落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两人双双入水,她无力地挣动了下,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江水好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