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明镜司(二)

作品:《小瞎子疗养秘籍

    暮春时节,稀疏的雨滴在房檐上攒在一起,滴落下来,将刚刚转暖的气温又降了回去。

    严岁站在门外,低下脑袋,专注地盯着客栈里挤挤挨挨的人头。

    “进来吧,我换好了。”

    等他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莫惊鹭穿戴整齐的模样。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绿的裙子,袖口改得紧了些,想来是为了方便行走的缘故。

    此刻她正在两件外袍上摸索着什么,想了想,将桃红那件放下去,给自己添了件浅绿的衣。

    严岁不知道这种情形下自己该不该看,只能先错开目光。

    最终他还是没按捺住好奇心:“为什么不选那一件?”

    莫惊鹭没回头:“桃红柳绿的,俗。”

    “你怎么知道?”

    严岁惊讶,难道自己看错了眼,实际上她根本就没瞎。

    莫惊鹭转过身,将自己的袖口掀开一点,露出截白净的手腕。

    他顺着看了过去,发现上面用线绣着一个绿字。绣的地方实在隐蔽,他浆洗的时候都没发现。

    “托人帮我绣上去的。”莫惊鹭将袖口抚平,“外面下雨了,多穿点。”

    严岁没有添衣的想法,他身上这一套还是托小二买的,哪有什么外袍穿。好在莫惊鹭也只是礼节性地问了句,再多的关怀也没有了。

    但这寥寥一句的关切还是触动了他一瞬。

    自那夜以后,他便在这客栈里住下养伤。

    余下的碎银除去衣食消费也所剩无几,京中置办的产业倒是还开着,奈何他现下被追杀不方便露面,可谓是开不了源也节不了流。

    严司主活了这么久,第一次体会到钱要精打细算的痛苦。

    至于为何不去看郎中,则要放眼于明镜司的权力更迭了。

    明镜司的旧部来信,那日燕行独归后上奏天听,称严岁反水,不满明镜司权利分散,行刺后意欲将他诛杀。

    李珖大怒,当即下了口谕,就算是翻了天也要把严岁找出来,他要亲自提审。

    而燕行则升任了司主一位,对严岁案全权负责。

    “寻个死囚烧了,就说是我畏罪自杀。”严岁回道,“你们须保全自身。”

    李代桃僵的法子燕行一眼便能看穿,这点他心知肚明。但燕行需要踩着严岁的骨头上位,严岁案没有交代,他这司主之位便坐不稳,所以这具尸骨他必须要认。

    严岁松了手,信鸽扑棱棱地飞离了客栈的窗。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李珖旨意中并未存杀意,这本身就是个暗示。他并未仅凭燕行的一面之词就断了严岁的生路,他要一份来自下属的示忠。

    待到那时,他有一万种直面天颜的办法。

    严岁问道:“你要去哪?”

    “这几日京城我也玩够了,走到哪玩到哪吧。”

    “我认识些漕帮的人,行路会方便些。”

    “你要和我一起走?”

    被点中了意图,严岁语气半点也没波澜:“京城里有仇家,我没有路引,出不去。”

    莫惊鹭似笑非笑,将包袱背在身上:“只是仇家?”

    严岁陡然间有种被她看穿的错觉,仔细想想又觉得荒谬,他竟会被一个瞎子的眼神骇到。

    “自然。”

    “严司主。”莫惊鹭看起来像是要努力正视他,但在一片黑暗中只能辨别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仰起头朝着他说,“用了我的药,就别扯谎了。”

    方向还是偏了一点。

    严司主三字仿若惊雷炸响,严岁陡然沉默下来。

    “那日你闯入我房间,第二日满京城便都是明镜司司主的悬赏令。虽说只悬了一日便撤了下去……或许是不抓了,又或许他们觉得你已经死了,这内情也不是我这种平民百姓能知晓的。我虽眼盲,看不见画像上那人究竟长什么样子,但也不至于连这层身份都猜不出来。”

    是他疏忽,没料到莫惊鹭敏觉至此。

    “是,我假死了。”严岁冷了神情,道:“这几日你与我交往甚密,想要撇干净可不容易。”

    莫惊鹭想:“师父说的果然没错,出门在外多管闲事是要吃亏的。”但她向来不是个怕麻烦的人,便又想,“他伤还没好,留在京城也是个死,左右我这关系是洗不脱了,还不如带着。”

    于是严岁便听见了她的下一句话:“但你说你认识漕帮的人,我想试试水路。”

    *

    天下漕帮分南北两派,南派掌着琉球和东瀛的水路,比大多做渤海一带生意的北派景气许多。

    但不巧,严岁认识的是北派。

    船舱里面装着货,将船只在水上压得平稳,随着行进缓慢地荡开一层层水波。

    这也没能挽回莫惊鹭铁青的面色。

    鱼叉被高高举起,叉进水面,再抬起时上面就缀了尾尚在挣扎的三道鳞。

    腥味不由分说地往她的鼻子里钻,莫惊鹭胃疼地想:“有些不该走的路还是别走为好。”

    她实在不想浑身都沾得一股河鲜味,抱着竹杖坐在一旁,竭力让自己忽视沾湿的裙摆。

    大概每个人对于新环境的适应能力是不同的,反观严岁这边,混得倒很如鱼得水。

    他伸手把鱼接过来,放到甲板上:“这次你们肯来帮这个忙,严岁感激。”

    “舵主说了,贵人您施的是救命之恩。不过是随船出游,我们底下的可不敢受了您的谢。”

    在严岁还是个小暗卫的时候,李珖就已经开始清除异己了。不过那会他羽翼未丰,布下的任务与现在相比不过是小打小闹。

    严岁那次接了活,路上撞见个商人被劫匪逼进巷子里,瞧上去大概是个交了钱还想害命的情节。他权当没看见,低下头快步走过去,不想被这等琐事误了时辰。那眼尖的劫匪瞟到了影子,提着刀就冲了过来,显然不介意今晚再沾条人命。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了。

    夜空中寒芒一闪,劫匪的脑袋和身体就分了家。

    不待严岁抬腿,那商人抖着声音叫住了他:“敢问贵人……尊姓大名?”

    这怎么一桩桩麻烦还没完了!

    “姓严。”他回头,“有事?”

    商人吞了口口水,道:“我唤钱池,是北漕分舵跑腿的。贵人于我有救命之恩,今后定当报答!”

    时过境迁,跑腿的成了舵主,又成了明镜司安插在江湖里的眼线。

    这些年来,户部同北方商贾间的关系没少靠钱池调停。朝廷也乐得下放些方便,让钱池的这支舵在北漕里独占鳌头,做得是风生水起。

    这么个新帝登基的时候,稳住财政则成了要务。而中原货物运输,又大多依靠漕帮。所以,纵使现在严岁倒台,他也不担心燕行会动钱池这一条线。

    他动不起。

    船不大,但足够搭个简单的灶台,上面支一口铁锅,水面咕嘟咕嘟地冒泡。

    严岁帮着将鱼开膛破肚,旁边的船夫笑道:“贵人生得白白净净,杀鱼倒是利落,平日里也下得厨房?”

    “不常做。”严岁平声答。

    宫廷里吃食都是厨子备好了的,他哪里动过什么手。不过是暗卫做久了,想着杀鱼和杀人好像也没多大区别,这才敢颇有底气地上手。

    别人以为的鲤鱼西施,实际上是个活阎王!

    莫惊鹭大概也想到了这一层,抿着唇笑。

    被人问及缘由时,她促狭道:“想起来只大尾巴狼。”

    严岁:“……”

    做好后,船夫把汤碗递给莫惊鹭,又往她手里塞了只东西。捏了捏,是只馒头。

    严岁蹲在甲板上,瞥了眼她,不禁想道:“刚才嫌弃成这样,现在她真能喝下去?”

    结果莫惊鹭吃得半点抗拒的意思都没有,一碗汤很快便见了底。

    他在心里悄悄地改了条定义。这姑娘什么都能嫌弃一下,除了吃饭。

    等到半夜,大家挤在船舱里各自歇下。

    严岁坐在船舱的边缘,偏过头,身旁的莫惊鹭将头埋进双臂间,匀速而轻缓地呼吸着。

    向下看去,一件外袍叠得整整齐齐,被她一屁股坐在身下,成了只很没面子的坐垫。

    连在船舱里凑合一晚也要挑。

    这样打量着,神思便不知不觉地飘远了。

    他不明白莫惊鹭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要带他一起走。小到明镜司,大到朝堂,其中太多的尔虞我诈严岁都看得清清楚楚。他不去参与,是因为他从来都没想过要从权力倾轧间为自己搏得什么好处。

    他的主子是李珖,他便不分善恶,跟着李珖一条路走到黑。可是这条路不好走,他坦坦荡荡地为主子办事,却没人愿意坦坦荡荡地待他。

    当那份来自莫惊鹭骨子里的善意被放到他眼前,他甚至辨认不出那究竟代表着什么。

    真的会有人会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伤者施以援手吗?

    严岁有些迷茫,越想越觉得心烦,索性仰起头,看着茫茫的夜空。

    船只行进时的轧水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好像比刚才重了些,也杂了些。

    严岁听着,面色一变,忽地钻出船舱。

    不远处的船只上升起了火光,照得江水泛起暗红,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开过来。

    “醒醒,有水贼。”

    短短五个字,却让船上的人睡意全无,钻出船舱,将渔叉握在手里。

    年纪稍轻的船夫问:“船看上去不大,师父,他们……大概有多少人?”

    另一人答:“据说这条江上的水贼有好几百号,别看船小,指不定能装进去多少人。他娘的,这倒霉事怎么偏偏让咱给赶上了?”

    他这句感叹并非没有道理。

    先帝在时,命令官府着手打压水贼,这几年已经很少出没了。可不知怎的,最近越来越不太平,上报的折子里山匪水贼多有提及。在这看上去的太平盛世底下,不知道有多少暗潮正悄无声息地涌动着。

    相比商船,水贼的船只体量更小。船只前端被削成了尖锐的形状,向前方飞速行进,很快便追上了商船的尾巴。

    连接的长板被抬起来,里面注了铁,将船舷砸得一阵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