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道歉

作品:《问渠

    知道社会险恶是一回事,遇到社会险恶又是另一回事。


    汪泉回家缓了一会儿,仍觉得憋闷难受。可这件事,压根也没法跟别人启齿。


    ——“沈月渠那个道貌岸然的居然想包养我!”“我拒绝了沈月渠的包养。”


    怎么听怎么别扭。


    徐鸣肯定不能说,周南又没法说,父母不敢说,沈心悦倒是思想开放,同仇敌忾。


    可……她是沈月渠闺女!


    汪泉真是昏了头了,这可咋整,好朋友的爸爸居然想包养我?


    沈心悦知道她爸是这样的吗,明明之前还一家三口旅游……


    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也跟恨外面狐狸精似的恨自己?


    这朋友还怎么做……


    汪泉想了一圈,一口老血没吐出来,还是自己含泪咽了。成年人的苦,终究只能自己咽!


    后面几天风平浪静,汪泉渐渐放松警惕,投入工作,也不再让自己回味跟沈月渠相关的一切事,好的坏的,都是过眼云烟了。


    转眼春节将至,汪泉每年雷打不动提前一周回家。


    她家在离申城不算远的邻省一个小镇上,父亲是中学老师,母亲是卫生所医生,属于看起来不错但实际也就混个温饱但也从没苦过孩子的水平,而且父亲脾气很好,父母恩爱,家庭幸福,她对家也就格外依恋。汪泉小时候还跟奶奶在乡下住过几年,一直到她上初中,家里其实都还兼种着地,她觉得这也是她热爱自然的来源。


    她喜欢回家,这里清净简单,自然美好。


    除夕之前,徐鸣也回了家。


    徐鸣假期只有两三天,后面还要回去值班,他家在汪泉家隔壁市,是另一个省的省会城市,两三个小时的路程,汪泉在家也没什么事,就去邻市看他。


    徐鸣自然开心,但是家里亲戚众多,逢年过节少不了都要走一走,一时也分不出时间陪汪泉,只能晚上陪她逛逛,在酒店待待。


    为了补偿汪泉,徐鸣第二天晚上定了餐厅,准备了鲜花蛋糕礼物,说是五周年纪念日。


    那晚汪泉挺开心,有种回归正常生活的安稳和幸福感,忽然想到,应该发个朋友圈。


    她一向是个不爱公开谈论隐私的人,社交网络动态都发得很少,但是这次,她觉得应该广而告之。


    沈月渠今年一家在洛杉矶过年,林凡在香港迟迟未归,沈月渠倒是为了陪女儿提前三天回来了。


    某天晚上,父女俩难得都安安静静坐在客厅,一个玩手机一个看书。沈心悦突然凑过来,举着手机给沈月渠看,嘴里感叹道:“爸爸你还记得汪泉小姐姐嘛,我们在日本遇见的那个,她男朋友好帅啊,不过她也很漂亮,人又好,都在一起五年了,真是神仙爱情!”


    沈月渠姿势没变,眼睛在手机屏幕上停留许久,那是汪泉发的跟徐鸣的合照——汪泉依偎在徐鸣怀里,长发如瀑,手捧大束红玫瑰,周边点点烛光衬得她柔和清纯中透着一股慵懒妩媚,徐鸣则像个清爽帅气的大学生,笑得灿烂阳光,连沈月渠第一眼看了都不得不承认,确实很般配。


    沈心悦点了下图片,露出汪泉配文:“感谢过去五年有你,愿未来五十年都是我们~”下面还有两个俩人在日本旅游加上的国内友人,在评论起哄道:绝美爱情,是不是好事将近?汪泉回复了几个高深莫测的扶眼镜表情包。


    沈心悦自顾自给爸爸看完又继续刷朋友圈,沈月渠复又转到自己的书上,看了好半天终于翻了一页,结果用力太猛——撕了。


    沈月渠直接放下书,去阳台抽烟了。


    沈心悦看着她一向四平八稳的老爸突然焦躁,一脸兴味。


    汪泉和她男朋友的状况沈月渠一清二楚,但知道和实实在在看到秀恩爱的图文,冲击力天差地别。上次汪泉和丁越不欢而散,他本想再等一等,现在看来等不了了,恋爱尚可,要是结婚了就难办了。


    何况他也不想再让汪泉跟别人谈恋爱了。


    因着汪泉发了这个朋友圈,无数人来问她是不是婚期将近,包括她父母。汪泉不胜其烦到开始后悔秀这个恩爱,但又不好意思跟徐鸣吐槽,否则看起来岂不是变相催婚。


    其实对于结婚她还是有点迷茫,跟徐鸣结婚是没问题,那么婚后呢?徐鸣是医生,所在的医院也是申城数一数二的大医院,事业前景一片大好,他是不可能离开申城的。但日复一日在拥挤的申城奔波,在钢筋水泥和沙丁鱼地铁里寻求一丝喘息,汪泉光是想想,就已经感到疲惫,那不是她想要的未来。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这个想法,在别人看来,汪泉工作勤恳用心,专业能力一流,即便在申城这样人才如云的地方,也能过得游刃有余。


    但汪泉志不在此。


    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其实她也没有想得很仔细,但最起码是阳光灿烂,自由自在的日子——在她看来,这才是生而为人最大的意义。


    汪泉过完年回申城当天,接到了沈月渠电话。


    那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的瞬间汪泉就有种不好的预感,说完“你好”之后就不作声了,果然沉默了几秒,沈月渠开口:“汪泉,我是沈月渠。”


    汪泉仍是沉默,心里有点恐慌。


    她不知道说什么,说起来她已经两三个月没有见过这个人,即便见了也算不上熟。上一次是因为他闹得不欢而散,但却是丁越出面,他隐身在后,中间隔了个人,好像现在直接对他发火也变成自己莫名其妙了,尤其当时没有紧接着找他发作,过了这么久再闹起来,又没什么劲了。


    何况她也找不到沈月渠,她连他的联系方式都没有,他却可以轻易让人上门说要包养她。


    一瞬间这么久积压的失望,屈辱,不满,愤懑在沈月渠平静的声音里全都涌了上来,彷佛马上就要淹没她。在失态之前,在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之前,她飞快丢下一句:“沈总,我跟您没什么好说的。”就挂断,拉黑,静音,手机摔进了沙发里。


    她想破口大骂,但她说不出难听的话,而且沈月渠终究是沈月渠,说他可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语盛,程航,甚至自己的饭碗,搞不好都要仰仗他的鼻息。


    她就算想要逃离他,也绝不可以惹怒他。


    成年人,终究是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除了家里人,沈月渠已经许多年没有被别人挂断过电话了,没想到小姑娘看起来温温和和,脾气这么利。沈月渠本就是约她下午当面谈,既然挂电话了,再多打也无益,索性亲自上门,守株待兔。


    汪泉从小区门口便利店买了一些饮料速食回来,就看到楼下停了一辆银色宾利,丁越站在车门口,她心跳都吓漏一拍。上次话已经说得那么清楚,实在想不到对方还有什么必要来找自己,除非死缠烂打。


    刚从老家奔波回来,被沈月渠一个电话气了半天,这会儿又让丁越来,阴魂不散,汪泉身心俱疲。


    沈月渠有病啊!


    来都来了,躲也没用。她顿了一下索性直奔丁越而去。


    谁知道丁越只是打了个招呼,就拉开后座车门道:“汪小姐,打扰了,沈总在等您。”


    汪泉已经看到沈月渠交叠的腿和握着手机的手,没想到他也来了,她有一瞬间的慌乱,立在原地,下意识想要逃离。


    沈月渠见她杵着不动,在车里低声道:“汪泉,上来。”


    那声音温和湿润,彷佛不久之前被她挂电话的事根本不存在。汪泉本该是占据道德优势,理直气壮的,结果在沈月渠面前却跟小学生见了班主任似的,他一出声,她就乖乖听话了。


    主要是这时候反抗意义不大,识时务者为俊杰。


    她不自觉攒了攒手里的塑料袋,闷声上车坐在后座,只盯着前面座椅,也不看沈月渠。


    汪泉一向叫大家不要对有钱人滤镜太重,但此时此刻自己都不得不承认钱太有滤镜了——沈月渠衣冠楚楚,豪车名表,能立马去拍《财富》封面,反观自己一身居家服套一件长款黑羽绒服,手拎一塑料袋东西,坐在温暖清香的车里,感觉自己像个拾荒大姐误入国王宫殿。


    但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汪泉想,他们实在不适合有太多交集。


    丁越帮他们把车门关上,沈月渠的味道更近更清晰,他西装革履,却还是像一个风雪夜归人,满是清冷凌冽。


    但出言却并非如此,他看汪泉一副消极抵抗的样子,转身对着她道:“怎么不说话?”


    ?不是你找我吗?


    沈月渠继续:“你是不打算理我了?”


    ……


    能不能问点正常人能回答的问题?


    “抱歉,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我。”


    ……


    为了防止沈月渠说出更不符合他高贵身份的话,汪泉赶紧接茬道:“沈总,您到底想怎么样?”


    沈月渠看着汪泉终于抬眼看他,满眼的疑惑和无奈,衬得素净小巧的脸更是可怜,他把心里下意识放浪的回答压下,叹了口气诚恳道:“上次的事是我的错,我向你道歉。”


    汪泉没想到沈月渠这么直接,毕竟身处高位的人道歉难得,虽然这是应该的。


    “好的,我接受。我可以走了吗?”说罢作势就要去开门。


    沈月渠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对她的油盐不进有些无奈,“还在生气?”他好声好气地问。


    她当然可以有无数句话质问他,又都觉得没有意思,他在轻描淡写,在糊弄了事,而他这么做的底气,无非是他家财万贯,位高权重。


    汪泉不作声,怎么回答都不对。沈月渠又道:“陪我坐会儿。”


    汪泉不想理他,挣了挣手腕,沈月渠以为她还要走,扣紧了往身边一带,俩人距离一下子凑近,汪泉听到沈月渠在她耳边低斥:“听话。”


    沈月渠的呼吸近在咫尺,温热的气流喷在耳廓,声音彷佛炸开在汪泉心里,她甚至忘了拉开距离,只是偏开了头。


    她应该要有理有节地质问沈月渠“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是我什么人,我拒绝你了不要再来找我。”但是沈月渠似乎总有这样的能力,轻易把握身边的气场,谈话的走向,以及自己的情绪。


    “今天来得突然,这里不方便,很多话一时说不清楚,我知道你心中有埋怨。”沈月渠重新放缓语气,又循循善诱,“这样,上次是我唐突,这次听你的,你想想让我怎么做你才能不生气,想好了告诉我。只一点,期间不可以不接电话不理人。”


    汪泉直觉该拒绝,但又不知从何拒绝,她一向清明的脑子一片浆糊,于是不得不直截了当,撤开一点距离,看向沈月渠:“沈总,我是不会答应的。”


    即便徒劳,也不得不说。


    沈月渠知道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听了丁越的汇报,就知道汪泉是什么样的人——她不屑伪装,原则坚定,甚至到了清高自傲的地步。


    但他不会嘲笑她的天真,相反,他的世界太久没有这种真实的倔强,在遍地假花的世界里,玫瑰尖锐的刺也成了采撷者的向往。


    沈月渠看着汪泉的侧脸,忍住狠狠勾过她下巴的欲望,正色道:“汪泉,很多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早晚会知道。”说完他终于下了赦免令,“今天也累了一天,早点回去休息吧。”


    汪泉带着自己的东西下车,瞬间袭来的冷空气让她豁然清醒,车上空气还是太浑浊了,她疲惫地想。


    沈月渠临走前降下车窗,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袋子,开口道:“别吃这些,等下叫人送饭来,上去吧。”


    汪泉感觉沈月渠不是来道歉,而是在下网,但她不知道该如何不被捕住,他的网太密太势不可挡,她做不到鱼死网破,也逃不开这片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