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四章
作品:《去冰三分甜》 302公交车行驶到终点站,车上只剩林逾静一人。
“终点站了,小姑娘。”
公交车司机停下车,扭头喊了一声。
林逾静猛地惊醒,双眼惺忪。
“不好意思。”她提起行李,下车。
浙南多山,加上姑姑家在乡下的山脚下。林逾静入目便是碧翠的山峦,起伏连绵。她走了十多分钟,才看到姑姑家那间两层楼的水泥平房。
“静静回来了?”
姑姑林桔芳戴着一顶草编的宽帽子,方脸被晒得通红,脚上还有一双高筒的棕色胶鞋,鞋侧还沾着干透的皲裂泥点。
一看,便知道是刚刚从菜地回来。
“嗯,我们军训结束了。”
林逾静跑了几步,走到姑姑身旁,想帮忙接过林桔芳手里那颗卷心菜。
“不用,这地里刚刚摘得,还带着土呢。别把衣服弄脏了。”
林桔芳摆摆手,看看侄女微红的脸颊,又问,“怎么不戴帽子?”
林逾静伸手摸一下被晒得发烫的头顶,稚气笑笑,“我怕我妈等太久,赶着回来,忘记戴了。”
“泥兜。”林桔芳用方言骂了一句,脸上却是亲昵又心疼的笑意。
然后,又轻轻叹一口气,“你妈你妈昨晚打电话给我,说在虞城有事情,今天不过来了。”
林逾静心里倏然空落落的。
又怕姑姑担心,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哦,那我等一下给她回个电话。姑姑你到时候把手机借给我。”
林桔芳点头答应,又催侄女快进屋。
两人走进屋子里,水泥房里光线幽暗,却是一瞬的沁人凉意。
林桔芳摘掉帽子,走进厨房,“静静,你还没有吃饭吧?姑姑给你煮个面条。”
“不用了,我”林逾静想起这时候,姑姑的婆婆应该正在屋子里休息,立马放轻声音。
她走进厨房,指了指冰箱,“有剩菜吧?我随便吃一点就可以了。”
“也行,饭还热,在锅里。”说着,林桔芳瞧到冰箱下一摊水迹,转身从外面拿进拖把,“这冰箱和你差不多年纪了,估计里面堵了,老有水流下来。”
“姑姑,我来拖吧。”
“不用,你去吃饭。”
林逾静还想说什么,但转念收回声。绕过姑姑,打开冰箱门,拿出中午的剩菜。
姑姑习惯用猪油炒菜,一碟白菜和一碟豆干放在冰箱里,冷却之后上面便是一层凝固的白色猪油。
林逾静不喜欢油重的食物,但什么也没有说。
所幸米饭带点温热,她把白菜先埋进米饭里,等猪油化掉后,才送进嘴里。
“休息两天之后,学校就正式开学了吧?”
林桔芳拖好地,收了拖把,拉起风扇,在林逾静对面坐下。
“嗯。”林逾静点头。
“挺好,挺好。”
之后,林桔芳又零零碎碎问了一些军训的事情,林逾静一一回答。
姑侄两笑呵呵的,林桔芳刚要再说什么,听到厨房外有人走动的声响,她脸上的笑意凝住,啐一口,“估计那老太婆起来了。”
林逾静知道姑姑口中的老太婆是她的婆婆,也知道婆媳两人关系不睦。
见林桔芳起身走出厨房。
林逾静停箸,回头又望一眼姑姑的背影。
一个月前,林逾静在村口听到几个老妇聚在一起,用方言嘀嘀咕咕。
——“老杨家那媳妇,当时娶进门说是初中生,有学历。但是到现在还不生小孩,有什么用!”
——“不是还把侄女接来住吗?拿自家的钱给她哥养孩子,聪明的哦。”
——“都说侄女有时候会像姑姑,可是那女孩倒是漂亮的不得了,和杨家那媳妇长得一点也不像啊!”
——“我听说啊,那姑娘的妈也漂亮的很”
——“红颜祸水知不知道,就因为那婆娘太漂亮,所以克死丈夫啊。”
腌臜的话题从姑姑转移到母亲,但总归都和林逾静相关。她咬紧后槽牙,憎恶和恨意像是心间疯长的野生藤蔓,死死绞捆着她。
林逾静觉得窒息,也觉得无力。
指甲嵌进虎口,生生地发疼。
最后,还是默不作声,从村口绕开,换了一条更远的乡路走回了姑姑家。
想到这些就没有了胃口,林逾静把两蝶菜放回冰箱。
又洗净碗筷,放轻脚步走出厨房。
在外屋遇到姑姑口中的“老太婆”,按村里这边的习俗,林逾静喊了老妇一声“奶奶。”
老妇拄着拐,佝偻着身体,没有给林逾静一个眼神。
只是瞟一眼身旁的儿媳,“最近,家里的米吃的有点快,你下午去村口买一袋回来。”
老妇又低又哑的声音,永远像是卡了一口浓痰在喉咙里。
林逾静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都听出这话中的刻薄和暗讽,更何况是林桔芳这三十多岁的人。
林桔芳脾气火爆,瞪着眼,猛地一个回头。正要发作,林逾静走到姑姑跟前拦住她。
又转过身对老妇说,“奶奶,我等一下去村口赵爷爷那里修鞋,我可以顺路去买米。”
老妇没有说话,转身又往房间里走。
林桔芳看着自己婆婆的背影,气的一张方脸愈发红。后槽牙咬得咯咯响,最后长长吁出一口浊气。
“静静你在家休息,等一下姑姑去。”
“姑姑,我真的鞋子开胶了。”说着,林逾静抬起脚,用手捏开帆布鞋的侧边,笑了笑。
“行,姑姑下午给你钱。你提一袋小的回来。”
说完,林桔芳转身往屋子走。
-
傍晚,林逾静换下帆布鞋,用一只黑色袋子装着。她打着伞走到村口。
修鞋的赵爷爷支着一把巨大的遮阳伞,小板凳和修鞋的工具都摆在阴影里。
“赵爷爷,我鞋子坏了,需要您补一下。”林逾静把装着鞋子的黑袋子递过去。
“我看看。”
赵爷爷长得干瘦,干得是脏活。自然衣衫不甚整洁,伸过来的双手亦是黑乎乎的。
林逾静笑说:“就是右脚的侧边开了,需要您补一下。”
“好的,小意思。”赵爷爷检查了一下鞋子,又说,“现在条件越来越好,村里修鞋的人越来越少了。你这小姑娘可真会过日子。”
林逾静知道赵爷爷的话丝毫没有恶意。
但她心底隐约几分难堪,是把自己的寒酸暴露给他人的那种耻感。
“赵爷爷,我等一下过来拿,我先去旁边买点东西。”
“好的。”
几米开外有一家小卖部,白色的货架和门口一张收银桌,守店的青年一头黄毛。
村里谁缺点盐,少点糖,都会来这里解决,不求高档只求便捷。
林逾静收了伞,走进店里。
黄毛青年右眼有一道明显的疤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发间。他的面相极凶,含着烟,浑身的流氓气。
听到有人进门,他抬头。
林逾静有些发憷,指了指收银台上,一台座机电话,“这个可以用吗?我要打电话。”
2013年,一般人都已经用上手机,这样的座机电话几乎无人问津。
黄毛青年愣了愣,起身将电话掉个头,“可以。”
说话间,吐出一口烟。
林逾静提前在牛仔短裤里装好了零钱。
她摸出纸币,攥在手心,“怎么计费?”
“什么?”黄毛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盯着女孩清凌凌的眼睛,轻咳了一声,“不是计费电话,你随便打吧。”
“谢谢。”
林逾静正拿起电话听筒,黄毛青年起身离开了收银台,转身去整理货架上的物件。
林逾静按下一串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码,电话嘟声响了好久,在她准备挂断的前一秒,才被接通。
不待对方开口,林逾静喊了一声,“妈妈,是我。”
电话那头的黄韵芝急忙问,“静静,你是在哪里呢?这号码我刚刚以为是骚扰电话。”
“我在姑姑村口的小卖部,用这里的座机打来的。”
“静静,对不起。妈妈今天实在太忙,本来已经买好了从虞城回来的高铁票,但是临时又有事情。”
林逾静攥紧电话听筒,一定是阳光太毒辣,
晒得她喉间发紧,“嗯,没关系的。”
在林逾静小学三年级时,父亲因为疲劳驾驶,在高速公路上当场车毁人亡。
黄韵芝长得脱俗,林逾静的美貌便从母亲这边继承而来。
事发当年,她也还年轻,很多人来劝黄韵芝改嫁,可她执意一人将女儿拉扯带大。
艰辛世道,孤寡母女。
十多年来,母女两是什么苦都吃过。相依为命至今,彼此感情甚深。
而几个月前,黄韵芝结婚前的同乡联系上她,说自己在虞城做服装批发生意,需要一个信得住的朋友帮忙看店。
同乡开出的薪资诚意十足,黄韵芝考虑到女儿今年升入高中,以后又是四年大学,巨大的经济压力就摆在眼前。
权衡再三,她咬咬牙,将女儿送去姑姑家,只身一人去了虞城。
黄韵芝又问,“这两个月在姑姑家住的习惯吗?”
林逾静抿紧唇,似乎有一团泛着酸意的棉花梗在喉间,酸味激地她鼻尖发酸。
林逾静不敢多说话,只用力挤出一个字,“嗯。”
“虽然是姑姑,但总归是别人家。周末回去要懂事,凡事都得留心多帮忙,千万不能给你姑姑惹麻烦,知道吗?”
类似的话,在林逾静第一天出发去姑姑家里时,黄韵芝就已经交代过。
她点点头,又想起是在打电话,于是开口道,“妈妈,我知道的。姑姑姑父都对我很好,奶奶也对我很好。”
“那就好,军训这几天和同学相处的怎么样?”
“我的室友都很好,学校宿舍的条件也很好,还有空调。”
“这几天天气这么热,你体质弱,军训的时候没有中暑吧?”
当然不能将中暑的事情如实告知,林逾静撒谎,“没有。”
“也不要省钱,知道吗?中午在学校里吃饭的话一定要吃好,现在刚好是长身体的时候。”
“这些我都知道的。”
“妈妈昨天在你那张卡里打了一些钱,你到时候取出来,去给自己买个手机。生活费也转了。”
“我生活费有,之前我去——”
林逾静立即噤声。
完了,说漏嘴了
前几个月跟着姑姑出厂里打工的事情,林逾静是瞒着黄韵芝的。
一紧张,林逾静不自觉的用手指一下一下扣着牛仔裤的裤缝
“你哪里来的钱?是不是去厂里了?”
黄韵芝急问,声音中带着哽咽。
村里那些工厂都是家庭作坊式的,黄韵芝自己是去过的。昏暗的环境,浑浊的空气,刺耳的噪音,机床里翻飞出的碎屑
林逾静眼眶微红,“妈妈,我就是跟着姑姑帮忙清点产品数量,然后用叠包装盒,很简单的”
林逾静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她听到电话那头隐约的啜泣声,她顿时无措,又喊了一声,“妈妈。”
电话听筒安静了几秒。
黄韵芝重新开口,“静静答应妈妈,以后不准再去了,知道吗?你周末去买个手机,妈妈那朋友说什么什么信,打电话不要钱,还可以看见脸。”
“妈妈,是微信。”
军训那几天,林逾静已经在伍今遥那里得知了这款软件。
本想说高中规定学生不能带手机答应,但听到妈妈不容置喙的口吻,她不再拒绝,轻声嗯一下。
林逾静又听着黄韵芝嘱咐购买手机是砍价的技巧,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小卖部里的黄毛青年,他一直背着身,没有回过头。
几分钟后,林逾静听到电话那头一片嘈杂,有人喊了声黄韵芝的名字。
“妈妈,你去忙吧,我先挂了。”
“好,一定要好好学习,知道吗?”
“我知道。”
随后,电话听筒里嘟声响起,林逾静缓缓搁下电话听筒。
小卖部门口,夕阳西斜。
灼人的热度熨在她的纤细小臂上。
林逾静缩回手,顺势遮住噙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