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琴心剑魄今何在

作品:《[古剑]祖安仙芝

    长江东流,船反流西上,因此次日才至江都港口。因方兰生一路都十分安宁,几人在船中好好休息了一夜,下船时都显得很精神饱满。


    “坐船真好玩!”风晴雪伸了个懒腰,见涚云兀自下船摘了帷帽,不禁有点儿奇怪,“关关,你不遮脸了?”


    “我等人。”


    涚云反手将帷帽挂在身后背着的长刀柄上,转头向岸边扫视几眼,忽地冲着一个方向抬手摇晃两下,旋即便走到一旁。


    红玉收回目光,看欧阳少恭道:“此来江都,莫不是有了其他玉横碎片的下落?”


    欧阳少恭略微颔首:“城内有位在下认识的异人,擅长占卜预测之术,之前去琴川附近找寻便是由她指点……只可惜来晚一步,翻云寨中的玉横已然失踪。”


    方兰生摊开两手:“就是说我们要去找那个人,请他占卜其他碎片的去向?那去什么地方能找到他啊?”


    欧阳少恭道:“江都城,西北花满楼。”


    “花满楼?”红玉思忖一下,忽而莞尔,“所谓大隐隐于市,如此看来确是高人~”


    “见笑见笑。”


    方兰生挠了挠头,刚想问“花满楼”有何玄机,忽听有人朗声笑道:“你来得未免太慢。”


    涚云不为所动,平淡道:“哦。”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来人不过弱冠年纪——一袭貂裘紫衣,鬓束金冠锦带,顾盼奕奕神飞,气度温文潇洒,极尽风流华贵。


    红玉赞道:“好一个翩翩潇洒少年郎。”


    那青年款步走至涚云身前,眸光中又是欢欣,又是激动,忽地将她拥住,深深道:“太好了,你……一点儿也没事……”


    涚云动也不动:“你这匹夫,我饱餐风霜十分凄凉,你怎么说得出来我没事的。”


    “这么惨?”青年轻笑道,“待会儿我带你去吃江都名菜。”


    方兰生睁大眼睛,嫌弃道:“你、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下搂搂抱抱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风晴雪好奇道:“关关,他是你的情郎吗?”


    青年仿佛终于回神,慢慢放开涚云。他收起表情,又恢复来时潇洒风度,转头扫过众人,见其中竟还有欧阳少恭,便微微一笑,上前作揖行礼:


    “见过欧阳先生。”


    欧阳少恭微怔:“这位公子……认识在下?”


    青年清朗一笑,忽而变作了女声:“不过为行事便宜,姑且作男装打扮,莫非先生认不出来?”


    众人皆惊。方兰生几乎瞠目结舌:“什么?这、这是个女的?”


    欧阳少恭思忖半刻,终于想起这声音究竟是谁,不禁也感慨道:“两年一别,南宫已非昔日南宫。”


    南宫慎道:“先生却仍是先生。”


    她少年未归江都时便已觉欧阳少恭心机似海,后来再闻姚思远复述青玉坛上风云一片,也未尝对欧阳少恭略放戒心。如今见欧阳少恭温润如初,又与涚云同船而来,南宫慎心中暗疑,面上却敬慕如常。然而此话出口,却颇带了几分玩味。


    “南宫……女子……”红玉恍然领悟,“莫非正是那位江都南宫之次女,南宫慎?”


    南宫慎转头望她:“姑娘竟知道在下?”


    红玉颔首:“先前涚——”


    涚云忽然道:“先前的事情就不提了,咱们去吃饭吧。”


    “行,一会儿带你去吃盐水鹅。”南宫慎含笑点头,又望欧阳少恭:“先生此来江都,可是为了游玩?”


    欧阳少恭道:“并非,实有要事在身,须得先拜访一位故友。”


    “哦?是何人?”南宫慎道,“或许在下认识。”


    欧阳少恭迟疑一下,却未能开口,倒是一旁的百里屠苏道:“此人精于卜算,位于江都西北花满楼。”


    “花……满楼?”南宫慎噗地一笑,神色十分微妙,“莫非欧阳先生的那位旧友乃是瑾娘?”


    欧阳少恭见她神色促狭,只得无奈道:“正是。”


    南宫慎收了笑容,转头问涚云:“你要不要也去拜访拜访瑾娘?”


    涚云道:“她是何人?”


    南宫慎道:“此人曾经是在下的部将,善于种硬地恶地烟花之地,五年前,她曾经在极其不利的情况下,差点儿迷死元勿。”


    涚云挑眉:“竟有此事?”


    “四字不虚!”


    “迷死元勿?”


    南宫慎摇头:“错,烟花之地。”


    涚云:“……”


    方兰生大惊:“烟花、烟花之地?”


    欧阳少恭一默,旋即温文道:“若是涚云愿意,同行亦可。”


    风晴雪也附和道:“是呀关关,不然你也一起来吧。”


    涚云忽而拱手行了一礼,神色很是诚恳:“云,七尺微命,一介浪人,不敢擅扰诸位宏图霸业。”


    南宫慎怪道:“你哪有七尺?”


    涚云一顿,不禁面色忧伤:“受伤了,朋友们。”


    “……你最好真的受伤。”南宫慎又是一笑,拱手对欧阳少恭道,“先生见谅,那在下便与涚云先行一步。”


    欧阳少恭点头温和道:“无妨,你们去吧。”


    两人遂并肩离去。


    一张棋盘摆在水阁中央,四面荷塘,碧水如洗,初荷带露,衬得九曲桥栏越发鲜红。珍珠罗的纱帘高高悬起,送来满帘珠风。


    棋盘两边,正坐着下棋的涚云与南宫慎。


    涚云道:“提到家主之位了?”


    “自然没有,我上头一个长兄,如何能轻易争过?当年意气风发,不过是心血来潮之言罢了。”南宫慎笑着落下一子,“父亲与兄长毕竟愿意分些权事给我处置,再争未免太显贪心了。我只求来日能与兄长携起手来,让南宫家声震江淮南北。”


    涚云点头道:“好,好志气。江都有你南宫,真是前途灿烂啊。”


    南宫慎飒爽笑道:“难得踏世上一遭,岂非总要将高峰攀一攀?”


    黑白陆续落子,半晌已过三局,均以涚云惨败告终。南宫慎拈了个棋子在手里,满脸无奈:“你到底是什么臭棋篓子?连思远都比你强。”


    涚云不怒不急:“臭棋篓子可陪着你下了三局。”


    “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


    “难道你不应该感恩戴德?”


    “……算了算了。”南宫慎随手一丢,将棋子丢回白玉精雕的棋笥,“不下棋了,还是休息一下。”


    涚云也将棋子放回手边棋笥,点头道:“好极好极。”


    南宫慎拍了拍手,唤婢女换下棋盘,呈上茶水糕点。


    两人未着女子华服,如今散朗而坐,均似俊美少年。三名婢女先后款步而来,见南宫慎不衫不履、裼裘正坐,顾盼间神气飞扬,涚云道袍粗朴、率性屈膝,流转间眉目冷峻,不由都红了脸颊,先后匆匆退下。


    涚云抓着小汤匙舀了一大勺去籽的酪樱桃送进嘴里,含糊道:“思远呢?”


    “思远?”南宫慎沉吟片刻,道,“他将青玉坛诸事告知于我后,次日便走了。”


    涚云道:“回家了?”


    南宫慎摇头:“我们二人立下约定,我不能同第三人透露他的去向。”


    既然南宫这么说,大约姚思远之后并无太大意外。涚云倒也不甚在乎,点点头又挖起果酪。


    南宫慎又道:“你这两月去了何处?”


    “雷严事后追人,自然是我首当其冲,思远反而安全些。”涚云道,“我先去了江南东道,避了数日风头,随后才辗转北上。”


    南宫慎道:“路上可有意外?我看见你与欧阳同行,当时还为你捏了一把汗。”


    涚云沉思道:“不知是巧合还是有心,总之此事一言难尽。我行路经过琴川时钱财耗尽,正巧当时琴川郊野有半妖山贼作怪,我便接了侠义榜,不料当时欧阳少恭非但已经逃脱青玉坛,竟还被掳至山寨地牢。”


    南宫慎道:“于是你们便同行了?”


    “并未,当时我乔装打扮,欧阳少恭虽已将我认出,却未能来得及揭穿我。”涚云又道,“我发觉那些山贼化作半妖,是因寨中得了玉横碎片之故,于是将那一块碎片碾作齑粉,当即下山了。”


    南宫慎沉吟:“……玉横碎片……思远曾说过,雷严将玉横打碎之后,便将其投至山下吸人魂魄以炼制邪药。那欧阳恐怕也是为求玉横才至琴川,却未曾想竟被你先一步摧毁,此番寻访瑾娘,难说不是为寻其余碎片。”


    “正是,其后我自琴川赶往江都,于虞山珍珠滩偶遇方才你所见的一行人。”


    “那就不奇怪了。”南宫慎道,“不过赶路还要虚与委蛇,倒真是难为你了。”


    涚云“呵”地一笑,道:“倒也还好。欧阳本想与我套近乎,我说我没杀光青玉坛已是仁至义尽,登时将他们吓得瑟瑟发抖。”


    “哦?”南宫慎忍俊不禁,“那欧阳作何反应?”


    “他自然永远仁义无双,永远都只有被人欺负的份。”涚云平淡道,“他先说自己听闻此事很是伤心,再说迫于雷严淫威亦是无可奈何,末了肝胆昭彰,声称自己是为天下太平才寻玉横碎片。”


    “你又如何回应?”


    涚云平淡道:“我说,‘一听都说委曲求全,一看天天都在炼丹,要是真的不愿,为何不以死明志’。”


    “噗——人才!”南宫慎险些笑喷,当即一拍大腿,“你就不怕他背地使些手段?”


    “他失不得隐忍委屈的凛然皮骨,好叫诸位信服于他,又怎么可能动手?”涚云道,“即便他要下手,也绝不可能下死手,总归要留个叫我回心转意仰慕于他的退路,如此一来,同行之人才能更信他心性豁达坦荡,不计前嫌。”


    南宫慎轻叹道:“话虽说如此,只是你我终究不知欧阳城府究竟如何,到底是太莽撞了。思远已去,我唯你一个好友,实在怕你再出意外。”


    涚云凉凉道:“又有何一惧?真若对上,他不过一命,我也不过一命——我虽是个庸医,剑锋也未尝不利。”


    “好一个剑锋未尝不利!倒真有几分少年英武了。”南宫慎收了忧虑,洒然一笑,又道,“只是我却始终困惑,你当日下山之时,如何不趁机除去雷严,替白薇报仇?”


    涚云道:“掌门与诸位长老已遭毒杀,除却雷严,一来青玉坛无主顷刻便乱,二来欧阳再无人约束。将青玉坛交到他手中,恐怕危险远超雷严。”


    南宫慎道:“除去当年常山放出毒尸一事,此人能掌管禁地妖兽而不行半分差错,实力必然深沉如海。少年时金城山那具尸体,我有时想来,总觉此人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但观其所言所行,都予人以彬彬弱质、温润如玉之感。”


    涚云道:“还有一事,门中人大多不知,亦是你下山后我方得知。”


    “哦?仍与欧阳相关?”


    涚云道:“衡山脚下曾有一村,村人饱受污水致病之苦,欧阳便赠其清骨丹解毒。但后来村人不思净化井水,却一再向青玉坛索求仙丹,欧阳竟也每每允之。”


    南宫慎皱眉道:“如此看来,似乎并无差错?”


    涚云摇头:“后来我行至丹阁,发现清骨丹乃一味剧毒之药。村人初服,因丹毒化去水毒,这才全然无恙。但痊愈后再服丹药,岂非如生服毒物?”


    “……原来如此,细细深思,实乃遍体生寒。”南宫慎沉吟道,“譬如他同你所言,今日能为一时所谓‘委曲求全’而炼制洗髓丹,他日未必不会再度‘屈’于雷严——甚至或许也乐在其中,不过面上仍显无辜罢了。却不知他潜隐蛰伏,究竟所求为何。”


    “你若能猜中,你智远胜谢安诸葛亮。”


    涚云随口敷衍,自袖中抽出一卷极薄极小的图画递给南宫慎。


    “这是何物?”南宫慎接过。


    “玉横画像。你不妨留意江都内外有无碎片踪迹,若可先一步寻到,切勿迟疑,立即将其摧为齑粉,莫留半点残片。”涚云道,“也绝勿与欧阳少恭一行人起正面冲突,他要拿去便拿去。”


    南宫慎严肃点头,正声道:“记下了。稍后我亲自去问问瑾娘。”


    不知不觉,桌上果酪已空,盘中玉露团也将殆尽。南宫慎怕涚云吃得口干,还为她续了好几盏红豆枣汤。


    “别光吃不喝,小心噎着。”南宫慎将汤盏推至她手边,“说起来,你这回可要在江都久留?”


    “不留。”涚云拿帕子擦了手,端汤一饮而尽,“我打算找一个人。”


    “谁?兴许我替你留意。”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你找什么人?”


    “遇上了,不就知道要找谁了?”涚云沉着道,“人生在世乐逍遥,不为俗尘洒一物。登云入海千百度,焉得缘分一世无?”


    南宫慎不禁拍掌朗声大笑:“好一个人生在世乐逍遥!你这打油诗也能颇具禅意,我看你该叫打油诗仙。”


    她目光一动,忽地起身,冲涚云招了招手:“吃了东西还是起来溜达两步,走,带你去逛逛江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