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四十六天上(1月26号,周天)

作品:《八十天

    加文脱下帽子,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在这个情境里特别扎眼,我能感觉到那份谦逊礼貌背后的疲劳。


    他已经在楼下熬夜等了许久,来来回回雪地里折腾,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钟。这份疲劳里透露出来的涣散,明目张胆地摆在贺影的悲切外头。


    等到我们三个人统统坐下,贺影开口。“实在不好意思。我怎么也联系不上奥斯卡,我就是想看看他落地了吗。其实我们电话里也可以说的。”


    没事的。加文张口打了个大哈欠。“奥斯卡这个臭小子,总是这样,电话在他手里仿佛是个摆设。”


    他快速地发了个短信,把手机放到一边。“他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吧。我发消息问他姐姐了,等会应该就会有回复。”


    加文转身从他巨大的衣服兜里取出一个皱巴巴的本子。“这个是我的笔记本,之前奥斯卡来我家玩的时候,在这个本子上画过一些草稿。”


    加文翻开的那一页上,笔迹潦草凌乱,仔细剖析,我才勉强认出那应该是一行瑞典地名,乌腾比。


    乌腾比这几个字下边,画着一只圆圆胖胖的鸟,白眉白颧,眼先尾部都是黑色,喙羽翼爪,活灵活现。这只小鸟,正机警的转头看向右边。它身旁枝叶草木都被简化了,但还是能感到一股湿润浓密的林木气息。


    我往后翻了一页,依旧是潦草的字迹,奥斯嫩湖,两只大雁在湖里略水而过,尾巴附近激起卷卷涟漪。


    不得不说,奥斯卡的绘画,传神生动,蛮有灵性的。随后的几页上也都是,法尔斯特博,蒂斯林根湖,吕勒奥群岛等等地名,地名下方画着鸟类草甸与湖泊。


    “这是什么。”我脱口而出。


    贺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些都是瑞典著名的观鸟地点,乌腾比,在厄兰岛的南端,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鸟类保护区,奥斯嫩湖周遭森林环绕,可以看到鱼鹰,大雁,白尾海雕等等迁徙的鸟类和猛禽,蒂斯林根湖被称为大天鹅湖,到了天鹅迁徙的季节,那里会停栖着数不清的天鹅。”


    加文又翻着本子找了找,补充着说,“这一页是斯德哥尔摩附近的安加恩舍根,那里有一片融雪湿地,可以看到很多涉水生活的滨鸟,湿地水鸟。还有这一页是耶尔斯塔维肯,也是一个很出名的观鸟湿地。”


    这两页的笔迹工整了些,用的是油性笔而不是铅笔,能看得出来是同一个人不同时间画的。


    加文翻回前几页,手指划过地名的字面,他落在一处,点了两下。那一行小一点的字迹,写得比别处清楚得多。和她一起去过了。


    他也不吭声发问,就点点手指,让我们自己看。


    看懂了的人心里荡漾,看不懂的人干着急。


    好奇心驱使,我小声插话,“这又是什么。”


    “是证据。”加文小声回我。


    贺影把本子端起来,开始仔仔细细看。我凑过去,看她翻到蒂斯林根湖那一页。


    奥斯卡寥寥数笔,山光水色,潋滟清奇,群鸟天空成群飞过,湖面暗影波纹。整个画面静谧美好。这一页的感觉和其他几页不太一样。其他几页,都是工笔重墨,描画鸟类身形体态,一笔一画,沉静没有波澜,这一页,似乎奥斯卡的眼里被周遭的美景慑住。


    这景色辽阔柔美,在他笔下张弛开来,线条粗旷和谐。


    “这些地方都是我俩去的。尤其是蒂斯林根湖,去了三次。这些全部都是他画的吗。”


    加文接着说,“全部都是。”


    “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原来画画挺不错的。”眼见贺影的眼泪又要冒出,加文连忙说,“奥斯卡不是一个特别容易相处的人,他基本上不太会,主动分享过自己的生活。”


    “你和奥斯卡怎么认识的。”加文回答的时候莫名其妙地迟疑了一下,“我认识奥斯卡很久了,从初中的时候就认识。说来话长,我们有一些共同认识的人。”


    “那你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回加拿大吗。”


    “我以为你知道他为什么回去,”加文又迟疑了一下,“奥斯卡他小时候家里出过一些事故,他其实状态一直都不是很好。从我认识他以来,他一直都有抑郁和躁郁的问题。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他躁郁特别严重,自己一个人带着化妆包跑去市区,给来往的路人画奇异的妆容,然后拍照。一个下午的时间,他竟然拍了七十几张路人的滑稽照片。


    还有一次,他给我们说他有五十个比特币,值很多钱。每次我们让他给我们看看的时候,他又推辞。在餐厅里,他会点菜单上所有的菜,全上桌后一道菜一道菜送给其他桌。”


    “从来都没有人告诉我这些,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完全不像你说的这样。”贺影的眉头越皱越紧。“我真不知道,这些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的状态从开始画画之后好转了很多。这次突然回加拿大,应该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加文的手机震了震,有新消息进来,他没有去读。


    几乎是同时,一个电话打过来。一定是奥斯卡。


    加文接起电话,把电话递给贺影。她连转身回房的能量都没有,只转身背对我们。


    可静谧的夜色里,听筒的音量如同外放,他们之间的对话清畅且明朗,每一个字和喘息,我和加文都听得一清二楚。


    “喂。”


    “春节快乐,对不起,我的手机被偷了,还在找。”


    贺影一直在沉默。“我真的不知道你哪句话是真话,哪句话是假的。”


    换做电话那头开始沉默。“我不会骗你。”


    “那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你觉得我会因为你生病了就疏远你吗,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告诉我。你觉得离开斯德哥尔摩,回到加拿大就可以了吗。


    给我留下一份,一份去智利的旅行的规划就可以了吗。我告诉你,我不会原谅你,你真的让我很伤心。之前每一次你的失踪不接电话,我很生气,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有多生气。但是又担心你是不是出事了,听你瞎扯一些搪塞的理由,我忍了。


    可你生病了,你为什么要隐瞒,要撒谎,为什么,要骗,我。你知道你这样让我自己有多自责吗,是我的错吗,我是不是本可以做些什么的。你为什么连让我理解你的机会都不给我。”


    “不要,千万不要这样想,”奥斯卡打断贺影。“我这个样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


    你知道的,我一直感觉到自己被这个身体困住了,我渴望成为鸟,渴望飞翔和自由。


    你说过的,你也曾经畅想过,如果自己是飞鸟,就飞去非洲敞阔的草原,飞越大洋和湖泊。我们不该被拘束在这里。这个世界正在经历着变革,是好的,还是坏的,我们每个人都身处其中。


    这不是个选择题。我们没得选择,无法逃脱。有


    些人会适应得好些,变得幸福,有钱,出名,或是自得其乐,有些人会没办法适应,会伤心难过,甚至仇恨愤怒,自暴自弃,自怨自艾。


    我就是那个适应不了的倒霉蛋。


    死亡一直在呼唤我。


    在我停滞的空气里,你出现了。走过来,我们相遇了。很巧。恰好是你,和我。


    遇到你之后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们能永远在一起的话会怎么样,我不想惹你生气。我能让你笑,让你每天都快快乐乐,你笑起来是好看的。可是,如果我们遗憾错过了,那我。那我只能,只能在之后每一个清晨,想念你和我曾经遇见过。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会难过,我害怕在我的心里演绎了那么多遍的告白,你并不会接受,我害怕自己离不开你,害怕这些幻想变成我的强求。


    我会突然惊恐发作,我憎恶着变化。我好想这世界,就停留在我们在蒂斯林根湖牵手的那一刻。日月星河都不转动,飞鸟在空中停留,万事万物不再变化,只有你和我,只有我们那一刻的喜悦。


    可我没有办法不变化,我惧怕着下一秒。我怕疯狂会突然充满我的脑袋,我怕我的绝望会嘶吼。那会吓到你的。


    我也怕我会没办法停止哭泣,那肯定也会让你哭的。对不起,我的世界一直在不受控制变得黑暗,而你,是我的光明。


    我舍不得,把你拉进这片黑暗里。”


    “那你想让我怎么做。”贺影已经止不住哭声。她不能再哭了,一双杏眼肿的仿佛两个鸡蛋。


    “给我一点时间好吗,我会努力好起来的。对不起。”


    冰雹开始撒在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


    贺影似是被这冰块打醒一般,拿起电话看了我们一眼,“对不起,我回房间打可以吗。”


    “当然,当然,你去吧。”我和加文异口同声。


    奥斯卡的剖白就是巨大的冰裂,在这个客厅里,把每个人的立场反复剥连成小的冰渣,我们随之都踩空踏入冰洞里,头朝下埋进去。


    语言在这样的空洞里没有作用,一切人迹都消隐,任何的安慰都是这片冰天雪地里的一张薄冰,脆弱且微茫。


    我惊醒一般认识到,即使是同龄人,每个人面对的战斗竟然如此不同。相比较他的痛苦,曾经困扰我的挫折似乎只是很小的坎坷而已。我


    以貌取人的假设是多么愚蠢,再美丽亮眼的人也可能会在背光处被黑暗缠绕。痛苦的湍流没有大小,无分轻重,不辨清浊,我们必须各自蹚水闯过。


    我甚至不敢问加文,那个曾经摧毁奥斯卡的变故是什么。即使我开口问了,得知实情与细节,我也无法真正理解奥斯卡。


    那些创伤不曾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他的门里有许多只属于他的战斗。


    把自己关在门外,将叩门时,越好奇便越慎重,越渴求便越沉默。


    不语,这是我能致以的最深切的关怀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房间。“你累了的话就去睡吧,我等贺影打完电话,冰雹小一点就回去了。”


    我犹疑了一下,“那你进来陪我说说话吧,我实在太困了。”


    我的房间很小,除了单人床之外,只剩下很窄的活动空间。应加文要求,我在地上铺上两层毯子。他坚持让我躺在床上睡觉,而他坐在毯子上发呆。


    他把我撂在小窗台上的书抱起来,翻了翻。我听见手指摩挲一页页纸的声音。他的呼吸声稳定有力,不时会在他转过头来查看我的时候停止片刻。


    我翻了个身,侧卧朝向他。手指不小心靠在他暖和的背上。


    “奥斯卡不适合贺影。”他愣愣地说这一句,转过头来,把我的手勾住。


    “我不想再和他们扯上关系。”我的眼睛实在是睁不开了,支支吾吾也不记得回了些什么话。迷迷糊糊,他好像说了许多话。


    我感觉他的手放在我的脚趾头上,又倏得摸到我的头顶。我很困,我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拨开。但心里又痒痒,我起身将他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


    “你过来,”我把他拉到床上来。你不准碰我。嘴上这么说着,我心里好想知道那片片衣衫下的肌肉,寸寸肌肉下的骨骼,是什么样,是什么味道。于是我使尽全力,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


    加文不听话也不服软,他就来咬我,我的手上,肩膀上,脖子上,全是牙印。血印一个接一个,血丝冒出来,我却一点也不疼。


    “你不怕疼吗,”他的牙还咬在肉上,眼睛亮得可怕。


    “咬我。”听到这话,他把双手缚于身前,没有战意的猎物已让豺狼虎豹分外眼红,何况空手自缚。


    我拽着那空手,一星一点,一压一握,本来徜徉沉溺在一场我的胜利。可没多久那手便不服从我的指引,开始肆意上下游来游去,故作无意,轻抚深探。


    我的脑袋像是被彩色的漩涡吸住,不停向后仰去。


    沉入,再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