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三十六天下(1月17号,周五)
作品:《八十天》 我和加文的交往里,看上去确实如他所述,我十分被动。
第一次见面是他先邀约,下一次见面也都是他发起。但实际上都是我背地里拨弄笙弦,是我的有预谋。只不过每次明明我动机起意,总是他抢先行动。
这是我们的默契。
从这个角度讲,加文说的不错。我是一个情感里的懦夫,密谋结实他已经耗费了我所有的莽撞。仅仅三次见面而已,他的每一项请求我都想答应,每一个呼唤我都一定要回应,每一次垂眸我都想捧在手心中。
我此刻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喜欢开始失控了。我很喜欢你,加文。我在心里默念道。我喜欢他可以耐心地听我漫无边际的讲没有逻辑的故事,我喜欢他开的玩笑,看我的样子,我喜欢他时有沉默,进入他自己的世界。
我抿了抿嘴,一字一顿的说,“加文,我不会伤害你的。”
加文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对你是失望的。”
加文眼神里的情绪完全变了样,他的眼里充满了干涸,看着我的神态仿若看着一个陌生人。他把食指点放在自己的唇上,轻轻摩搓。这是一个很明显的自我封闭的动作,有些话,加文正在考虑该不该说。
不要说。
我好害怕我的坦白再次换来他的拒绝。我害怕再一次听到,类似不要对我有所期待的话。我多希望自己的爱慕能继续保留含蓄,可我不想他继续难过。不论是什么因果,我都不想让他孤身一人掉落在自责的情绪中。
如果我的保证能有一丝,哪怕只有一丝机会,让加文能从痛苦的情绪中抽身,我都会奋不顾身的尽我所能的,去讨好他的。
沉默良久。电影已经将到结尾。忠良意识到自己对如意的爱后,仓促离开江南贺镇。体味到爱情的他无法再向之前一样,去做欺骗感情的行当。明明前一秒还是孩子,长大后却求而不得,得不能求。
那个年代里,寥寥会在爱情里落得个善终。他的睫毛眨了眨,开口道,“如意是什么意思。”
“如意就是祝福对方所有的愿望都可以达成。”我害怕翻译有误。下意识打开手机,想求助于网络上的解释和翻译,打开手机却发现自己的电话卡流量用光了。
加文没等我开口问无线wifi密码,便起身去前厅查。“密码是什么。”我加大音量问他。没想加文并不答我,他蹦蹦跳跳地走回来,踩着舞步,立到我身后去,张开手掌,把掌心里一串歪七扭八的数字摆在我眼前。
密码很长,我输得很慢。欧洲人写阿拉伯数字的习惯很不一样,好几个数字都和我的书写习惯不一样。我认不出来。
于是指着很像7的数字问加文,“这个是几。”
加文的腰弓了弓。“嗯,哪一个。”
我用食指在他掌心那个数字下面划了划,“这个。”
加文的呼吸沉了一下,“是一。”
“那这个呢,”我指尖滑过他掌心,在另一个数字下划了划。
“是七。”
“这个呢,是零还是字母o。”我在他手心里圈了圈。“还有这个是几。”我点了点。
加文把手掌突然合住,同时眼睛看向我的嘴巴,深深吸气。
“怎么了。”我问加文。他也不吭声,动手握起我的手掌,用指甲轻轻在我手心划过。
没两笔画,嗜骨的酥痒感在皮肤上爬来爬去,逼不得已,我也只能攥紧手掌。我的慌张他一定尽收眼底。
在没有问答的默契里,他把手再次张开,说,“这个数字是九。”
我的每一寸皮肤都很紧张。输入最后的一个密码字母,如意的详细介绍页面如约打开。加文的脖子探在我的脖子边上,他的头发丝好像绕在我的上。没有任何一寸皮肤有接触,可一种奇怪的痒传遍了我的胸腔,像腿间探去。
我觉得我的上半身飘飘然浮起来,下半身沉沉埋下去。我整个人好像从肚子那里断开了,脑子里晕晕乎乎,脚下毫无知觉。我肚子里的蝴蝶借着他的吐息振翅,扬起一波又一波。如意,便是如你的心意,愉悦,快乐,舒适,满足。
我好想让他靠在我的脖子上,那样一定会很温暖,很舒服。“如意在佛教里是一件宝物,是可以实现愿望的宝物。”我关上手机页面。
“明白了,我很喜欢这部电影,谢谢你的推荐。”他把手撑在沙发上,在我的肩头这样说着。
我一直隐隐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我之前还担心你不喜欢这样的含蓄隐晦的电影。东方美学里,很多角色都有象征含义,说话对白里,不会很直接,常常顾左右言他。这部电影里,随处可见是没有说出口的话。”
加文听了之后点点头,“虽然很多地方我没有完全明白,但是这个电影很美,每个人物都很美,他们说的话也很美。那些没有说出来的话,我感受到了。“
”他们就像是一股股暗流,推动着每个人,以及他们的故事。这股力量很强,即使我不会说中文,我也可以体味。”他继续说。
“我还记得那个舞女拿起忠良的玫瑰花,流了一滴泪。她为什么流泪。”加文的声音从我的脖子附近持续不断地淌过来。他的气息流在我的脖子上,我咽了一口口水。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流泪。”
那滴泪很美。它是有所指,但指不明。美的张力表达在一种含蓄晦涩的意境里。景物有所指,但情绪不分明,因而隽永,牵引思慕。我侧身转头,撑起手来,稍向后仰,与加文之间怀抱一轮空月。
“阿槿,已经很晚了。”
我当然知道夜幕深垂,可我听到了他还没说出口的话。加文抛出了五个字的炸弹,轻而易举地震破了我刚刚建构的月亮。
我感觉头脑愈□□浮不知所以,脚下灌铅一般无法迈动。有什么东西从断开的肚子那里长出来,很突兀,且明亮。破皮而出的酥麻感封闭了我的语言。
我的心跳声震如击鼓,片尾曲应时戛然而止,空静的客厅里,可以听到我们两个交错的呼吸声。他的呼吸好热,而我下不了决定。
那长出来的东西缠着我的肚子,我的大腿,我的胸腔,朝向加文拉去。
“你要不要留下来。”我飘在空中的脑袋此时被拉入深陷甜甜的沼地。动弹不得。我无法呼吸。湿润的水沼里,我没有气说一个字。
“吸气,阿槿。”加文撅起嘴巴坐到一边去,我仿佛看到他耳朵耷拉下来的样子。假设刚刚出现了短暂的拉锯,明明他完全胜利了,可却不再继续逼近。得益于他的撤退,让这些突袭的强烈情绪对我松绑。“我今天还是搭公交车回家吧。”
公交车站不远,但他执意要送我过去。明明夜里人稀,迎面走来的两个人偏偏是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他们很安静地走着,没有多少话。
男人的手握着女人的。两个人步伐一致,连翘起的黑色大衣衣角,都朝同一个方向舒展着。他们并排走过来的时候,为了让开路,加文往我这边挤了挤,左胳膊靠在了我的右胳膊上。我便也朝他那边挤挤,加文也不服输的挤回来。
一来二去,他挑衅式地躲到马路上去了。“加文,过来,别站在马路上。”他的眼里还是一副你过来呀的样子。我快步走过去,撑起我的胳膊肘准备把他压回到行人道中。
加文一把拉住我的胳膊,停在马路的中线上。
夜晚僻静的巷口没有一辆车驶过。昏黄的路灯从上方打光下来,加文的眼窝,鼻梁,脖颈都出现了一层叠影。他的睫毛被光线拉得好长,如同画上去的一样。他好不真实。
四周楼顶车顶的浮雪三朵五朵地飘过,头顶的星空与悬月一秒一秒流过,夜风和时间都变得足够缓慢。
“槿,谢谢你来陪我。”他也没让我回答,便将我抱入怀中。加文穿的分明不多,抱住他时却很热。等我们两个人踱步到公交车站,我在临上车的时候,看到他的领子敞开。
于是我纠了纠他的领子,捂得严实了些,说,“别冻着了。”如同上次道别一样,加文敞开怀抱,轻轻搂着我说,“今夜做个美梦,我的如意。”
行驶的公交车将我们注视的眼睛慢慢拉远,我从车窗探头看到加文在过马路的时候还在目送这辆车离开。不知道是不是喝了茶的原因,我的精神异常清醒。有些话,当着加文的面,我还没有勇气说出口。
可这些话,我一定要今晚说。“加文。”在telegra打完他的名字的时候,他已经显示为在线。
“只要你想见我的时候,就可以见到我。我一定会去找你。这是我对你的承诺。”我对加文的感情,不仅仅是感兴趣,也远超简单的喜欢。
我确实是一个不主动的人,更喜欢对方掌控事态的发展。小小世界里的那个最核心的我,其实是极度软弱怯懦的。我时有疏远人群,也时有伶牙俐齿,但这些都是对那个小小的我的伪装。
我记得在高中的时候,有一次临近下课,生物老师布置了一道基因遗传的题目,说题目很难,希望所有同学放学后都能认真想一想。可我一眼就看出了结果。
生物老师察觉到了我的得意,他点名让我站起来,问我在笑什么,对这道题很不屑吗,问我知道答案吗。明明,我的答案就在嘴边,那时的我偏偏没有说。
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想通当时我究竟在回避什么。也许加文误打误撞,也许是他真的洞察力极强,他说中了,我在回避行动。因为我打心底里不愿意起冲突,不愿意与人对峙。
这种习惯已经到了一种非常极端的程度,以至于我不愿意讲出来自己究竟在想什么,想要什么。这种被动是一种后天习得的钝感。
在被动顺从的掩护下,我默认自己不会被审判,不会被放置在聚光灯下,就像那节生物课,只要我沉默,就不会被老师用正确的答案衡量,也不会被全班的同学凝视,即使有,时间也很短。如果我在那时反抗了,回击了,把我的答案告诉所有人,那么我就会被挑战,被当众思维论斩。那太可怖了。
我的被动不是被动,是一种顺从。
这个陋习延续到了我性格里的其他部分,渐渐的,我不再在乎什么事情是自己真心关爱,总是察言观色,应声附和,随波逐流。
当然,积极点看,我的适应能力极强,来到新的环境里迅速就可以开展学习工作,生活与当地人无异。但我的心里总有缺口,有一部分真实的需要很久都没有被满足,一直都被我粗钝的压抑着。加文的挑白,意味着他可以理解,他猜的不错。
我想去相信加文是一个特别的人,我想与他倾诉。
所以发出的那两行文字,不仅仅代表了我那蒙尘已久坦诚,还有忠诚。
加文略表不解的回复,“你是说现在我想不想见你吗,你要回来吗,还是说我们约会这件事。”我止不住咧开嘴笑。
加文接着写,“没办法,我舍不得和你分开,已经开始想你了。你已经违背了你的誓言了。”
我只能回复,“那便从明天开始生效吧。”
“好吧,”加文少有地回复了一个德语单词。“阿槿,你看窗外。又开始下雪了。”
因为我晚归,贺影留了一室暗灯,自己躺在房间里。几个小时前她发消息问我什么时候回宿舍,还回不回宿舍。我轻手轻脚地摸到自己的房间里,悄悄回复她,“已经回到宿舍了。”
她说,“早点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