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十九天下(1月10号,周五)

作品:《八十天

    我在这个展馆里闲转起来。布展的动线有些复杂,看了几张画之后,我便迷失了方向,不确定该朝哪个方向走。正疑惑的时候,拐角处传来交谈的声音。


    我凑身卡着视野看过去,是加文。


    他和另外三个西装革履的成熟男人站在一起,兴致勃勃地在聊些什么。这几个人都穿着价值不菲,举止不俗。个个身材匀称,那是经常锻炼运动的结果。


    加文一直话不多,神态自得,偶尔点点头表示附和,或是挑眉展露些许疑惑神色,突然大家都笑了起来,齐刷刷看向了另一侧。


    那一定就是玛蒂尔达。


    视线汇集之处的玛蒂尔达如同女神一般一袭紧身白衣,一头蓬松的茶褐色金发闪耀光泽,我怀疑光路过她时都要回避锋芒。


    加文把手很克制的摆开,是在称赞玛蒂尔达的样子。玛蒂尔达的脸上带着浅粉色的红晕,显出一股成熟少女的羞怯,我完全看不出她的年纪。


    我暗自开始对比起来,玛蒂尔达和盖塔的美丽同样摄人,但气质却是天差地别。盖塔的美丽透露出一股子冰冷,如果陷入她的魅力,你会觉得周身丝丝寒意,你会被冻住,无法呼吸,动弹不得。


    但玛蒂尔达的美丽是一种温暖的美丽,她身边的人都会忍不住靠近她,朝她走去。


    她的魅力就像祖母格纹毛毯,暖呼呼的,你会在她身边畅意地大笑,做鬼脸,拍搭大腿跳滑稽的舞步,说摸不着头脑的话。你会觉得玛蒂尔达不会在乎你的奇怪,甚至会将这种奇怪视为特别,她的美丽会把任何形式的乖戾变成机灵鬼似的可爱事。


    加文把玛蒂尔达带来我身边的时候,我还在呆呆愣神。


    “玛蒂尔达,这位是韩槿,我的朋友。她很喜欢你的潘帕斯克莱因瓶来着。”玛蒂尔达面带微笑,离得近了我才看到她脸上岁月的痕迹。她的身材和气质好得惊人。


    “你好,槿,很开心你来看我的展览。”她吐词清晰,清爽却有力,嗓中淡淡的回音透出成熟的魅力来。


    “潘帕斯草和克莱因瓶的组合实在太有趣了。并且,这个展览太棒了,很多作品都击中了我。”


    “击中?”玛蒂尔达被我这个词逗笑了。


    “哈哈哈,究竟是哪一件击中了你呢?带我们去看看?”玛蒂尔达把手中的酒杯放在一边,伸手搂了搂我。


    “我最喜欢这一件。”


    我把他们俩领到一幅名为爱的黄茶褐色巨幅编制画前,长十二米,宽四米,占据了整个一大堵墙面。


    “作品介绍里写,这是一个来自肯尼亚的部落,部落里的女人十分擅长朴素的编织。”


    “称其朴素,是因为这些叹为观止的杰作是由一些简单的图案拼接而成。很难想象,在灼热的炎日下,她们为了完成这样巨幅的作品付出了多少汗水和努力。”


    “作为这幅杰作背后的女人们,她们在当地是否会被尊重,得到艺术家的尊称,人们是否会像在斯德哥尔摩一般,为了一观她们作品中的亮丽色彩而牵动关系,求得一张门票。”


    我说完后,有些紧张的等待玛蒂尔达的反应。


    她带着微笑,缓缓看向这幅作品,幽幽开口道,“这幅作品的作者是我的老朋友,你可以叫她丽贝卡。她曾经参与过很多杰出的艺术品的创作,但从来不要求签署自己的姓名,而是使用肯尼亚部落的女人做为作者的名字。“


    ”在创作的时候,她确实是一个人,但她从不把这些荣誉加冕在自己名下,她向来只将自己看待为万千肯尼亚女人中的一个,是所有她所结识过的女性带给她创作的力量。”


    玛蒂尔达的眼微笑着,水光波动,微妙的悲伤一闪而过,她接着说,“丽贝卡是那么强壮,她的作品是这么有力,这么丰富,这么疯狂,我也被她深深吸引。“


    ”我很欣慰你从这幅作品里看到了她想要隐藏的,但无法直接表达的东西。有你这样的观众,我为她感到欣慰且感激,谢谢你。”


    我被玛蒂尔达夸的有些飘飘然,也再一次为这幅作品竟然是独立完成的而感到惊讶。


    再品味几分钟,在这片如同大地的巨幅色块中,隐隐泛着金光,可能是太阳泼洒而下,隐隐约约的闪光,是赋予整片大地绿色活力的源泉,是隐隐约约流动而过的金,是爱吗。


    我突然想起加文的头发,在他家见面时,他背向我在厨房里沏茶,室内的光线打在他茶褐色的头发上,隐隐也有金色的反光。我再看这幅画时,迥然不同。那就像是一个人的后背,从后面看上去的头发,一缕一缕,金线就像是那些金色头发的反光。


    如果能够在一个人的背后,如此长时间的凝望驻足,那该是多么蓬勃的爱意啊,我突然觉得无比幸福温暖。


    我不知道是谁在看,我们看向的是谁的脑袋,但无论是谁,创作者丽贝卡对于这个人,有着无可比拟的情意,细腻且绵长,贯穿四时四季,年复一年。


    “你在笑什么。”加文歪着头,调戏般看着我,凑过来轻声说。他在看什么。


    被他盯的有些不好意思。我对他耳语道,“我觉得这个画,离远了看,很像玛蒂尔达的和你的头发。”


    我指了指这一片巨幅的编制。


    “像什么。”我的声音太小了,加文没有听见。


    我重复道,“像玛蒂尔达的和你的头发。”


    他还是疑云满面的,“什么。”


    我只能精简我的回复,“像你的头发。”


    他回头盯着画动也不动地看了两分钟,舔了舔嘴巴,神情变得调皮起来。“我明白了,原来是这样。”


    他贴我好近。“你明白什么了。”


    “怪不得你喜欢这个。”


    他问我的时候我哪里有什么防备,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没有时间去组织语言去让我假饰我的喜欢。就像是一只偷藏坚果被抓包的松鼠,我的尾巴唰的一下翘立起来。


    加文就站在我旁边,闪闪发光的金线里,他开心地像完成狩猎的猎犬。我一边偷偷转过臊红的脸去,一边想,他才应该是那个害臊的一个。


    余光撇到玛蒂尔达正微笑着看着我们俩,“你们两个在讨论些什么秘密。我能知道吗?”我看着加文,不知道说什么,脸更热更红了。


    加文的脸颊也盎然一抹潮红色,“韩槿刚刚告诉我说,这幅作品也很像你的头发。”他的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玛蒂尔达突然顿住,她碧绿色的眸子浑浊起来,意味深长地看向我,那个眼神似乎包含了跨越了很长时间的感情,她的眼睛里本盛着的淡淡泪花,长成两大滴坠落面颊。


    她抱了抱了我,“谢谢你,好孩子。”她捂着我的耳朵,却又很用力地说。我觉得玛蒂尔达摸了摸我的头发,很轻柔的,抚摸了我的头发。我的心突然紧了一下,我无意之间得知了这深藏不露的情愫,是侥幸,是荣幸。


    等抽开身来站好,玛蒂尔达的脸上又浮现出那股温柔的美丽来,柔软静谧,波澜不惊,没有其他人注意到刚刚滑去的两滴泪。


    “我还有一些朋友需要招待,加文,我很开心今天你带韩槿来了。你一定要让韩槿玩得舒适开心。这是你的任务。”


    加文立正站好,应声回复,“包在我身上,我的房东大人。”


    “现在去吃点东西怎么样,玛蒂尔达为今天的客人准备了不错的食物,要不要去看看。”加文提议。我早被这些寓意丰富的展览品分去心神,忘记自己的饥饿和食欲了。幸好还有他替我记着。我好饿。我的苦涩表情应和着加文的建议。


    食物被非常整齐的摆放在盘子里,是一些小巧的开放三明治。第一种三明治的面包上是烟熏三文鱼搭上牛油果酱,惺忪的豌豆苗和一朵小花点缀其上,我随手抓了两个放进嘴里,奇妙的味觉组合碰撞出美妙绝伦的口感,超级无敌好吃。


    加文见我十分享受,拿起一个烤培根和竹笋的小三明治,递给我道,“尝尝这个。”


    香甜清脆的烤笋,混杂着富有嚼劲的培根肉,淡淡的芥末味和蒜蓉味,每一次咀嚼都让这些味道更好的在口腔里混合,味道会被更好的激发出来。


    “太好吃了,”我的食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你喜欢吃北欧菜吗。”加文问我。


    “当然,我很喜欢。”


    北欧的改良菜延续了丹麦一家米其林三星餐厅noa的烹饪理念,菜品大多采用餐厅当地新鲜时令蔬菜水果进行烹饪,来呈现食物原材料最本质的香味,与此同时为了方便保存并响应可持续发展的环保理念,食材常常采用烟熏,腌制的方法进行处理以求更好的保存,不至于浪费。


    简单营养又好吃,除了价格昂贵以外没有任何缺点。我


    皱皱眉头,“非要在中国菜和北欧改良菜里选的话,我还是选中国菜。”


    俗话说得好,好吃不过饺子,没有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事,麻辣香锅和螺蛳粉我也抵御不了。我个人还是更加喜欢复杂辛辣的调料带来的刺激口感。


    加文把一片包有鱼子酱的蛋奶香味卷饼放入口中,“斯德哥尔摩有好吃的中餐厅吗。你得带我去品尝品尝。”我的脑海中立刻蹦出来两三个餐厅的名字,等有机会一定要带他去吃。


    填饱肚子,回到展览中,加文给我指了指几幅他喜欢的印象派作品,有塘边的睡莲,星空中绽放的花,春风中流荡的草地和蔚蓝天空下清澈透丽的海岸。


    等到逛得有些疲惫,我们决定回家休息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


    我们俩意犹未尽地聊着这些印象派画作,一不留神就顺原路返回了。


    夜晚的河边简直比冰原还要冷上百倍,夜风不解人意地一直吹过来,我的寒战一个接着一个,牙齿被冻得直打颤。加文见状,再一次把衣服披到了我身上,任我怎么拒绝他也执意要这么做。我怎么舍得他就这样在河边受冻,此时的我无比憎恨斯德哥尔摩的纬度和今天寒冷的气候。


    我把他的胳膊拉起来,紧紧贴到他的肩膀上,靠在一起总能取些暖意。加文的嘴巴都被冻成白色。我再一次因为自己的专心致志让身边的人受到了伤害,而这一次受伤的是加文。我心疼极了,也后悔极了。


    如果出画廊的时候,我停下自己那旺盛的分享欲,我能够从画展的思考中抽离回到现实世界,哪怕是简单考虑一下天气气温,也不至于让加文现在被冻成这个样子。


    我气我自己。等跳上公交车,斯德哥尔摩的公交往往都很空,那天却很挤,我们两个没有座位,上了车之后还是紧紧拉着对方的胳膊。


    我把手搓了搓,感觉到手热了起来,接着去摸了摸加文的脸。他的脸冰的就像是公交车站的铁柱子。“不会感冒吧。冬天感冒最不容易好了。”我担心得问。加文缩了缩自己的脖子,弯了弯腰,几乎要靠在我的头上,他轻轻摇头,蹭着我的头发,“不要担心,没关系的。”


    我比加文早几站下公交车,走回到宿舍的时候已经临近十一点。我发短信问加文到没到家。他很快回复说,刚刚进入家门,好暖和。


    我发了一个痛苦的表情,“你带我去了这么有意思的展览,介绍给我这么有意思的人,却因为我感冒了的话,我会超级内疚的。”


    加文过了好久才回复我,“我刚刚去洗了个澡。我很开心你喜欢这个展览。如果我感冒的话,如果你内疚的话,那就只能你过来我家这里照顾我了。”


    他发了个摊手的无奈表情。明明是在和他道歉,我的心里却甜的像吃了一大口蜂蜜。


    “不过,可能要等到下次感冒了。我最近要回家一趟,下周四回来。这几天可能会比较忙,不太能有时间查看你的消息。你愿意下周五来我家一起学习吗?”


    我愿意的不得了!乐开花的我只能收敛着回复,“当然啦。上次你教了我一些德语,我们下周五学中文怎么样?”


    我已经托朋友从国内找一些中文学习的教材寄送给我,如果不出差错,下周五可以用那些中文教材教学。加文又隔了好一阵才回我,“柏林电影节上有几部中文电影很有意思,我之前看过,印象很深。我们要不要一起看一部中文电影?”


    加文的邀约和约会几乎没有区别,这个学习语言的马甲感觉已经名存实亡。我从一开始也没有真心学习德语的兴趣。


    我感到我们两个人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我也没必要遮遮掩掩的了。


    我回复,“好呀,下周五六点下班后我去你家,我们一起看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