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第 108 章 【正文完结】得她原谅……

作品:《折姝

    当日深夜。


    林惊枝去了月氏皇宫。


    有料峭春风,从南窗吹入御书房中,吹翻起御案上摆放整齐的白月梨宣纸。


    “舅舅。”林惊枝朝白玉京行礼。


    “想通了?”白玉京放下手里的朱笔,用镇纸压着御桌上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的宣纸。


    看似很重要的东西,其实都是这些年来,初一在御书房写写画画的纸张,有印着他小小手掌的墨印,也有他初学大字时的写写画画。


    后来他的字迹渐渐工整,到了如今已经初具锋芒。


    白玉京眼中感慨一闪而过,他走近前,微微俯身像是对待初一那样,揉了揉林惊枝的脑袋:“我本一直想着,你若不愿回燕北,我就下旨立初一为太子。”


    “毕竟我没有孩子,初一是我看着长大的,待如亲子。”


    林惊枝愣愣看着白玉京,她眼底蓄着湿累:“舅舅,为什么要对我这般好。”


    白玉京笑了笑:“枝枝,我并不是因为对你母亲的亏欠,而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血脉关联的亲人。”


    “他对你不好,你大可回来。”


    “好。”林惊枝重重朝白玉京点头,就在要转身离开的时候,白玉京又忽然叫住了她。


    “枝枝,还有一事我觉得还是要让你知道才对。”


    白玉京站着,像是透过林惊枝的脸看到了自己的阿姐,压着对过往的怀念,他抿了抿唇:“你生初一那一日。”


    “裴砚就在产房隔壁的厢房。我看他整整枯坐一日,却又不敢近前。”


    “从你离开燕北回到月氏的数年里,他无论冬寒夏暑,不远千万里只为看你一眼。”


    “我曾想过让他死心,所以总给你府上送了许多貌美的面首,可后来我发现你时常出神,并没有我希望的那样快乐。”


    “我想啊,不能像我一样,等彻底失去了,才骤然发觉后悔。”


    “若是所有的执念,变成了悔不当初,就会化作魔怔。”


    “当年我还不知你身份时,他就用月氏遗落在燕北的玉玺同我交易。乌依江渡口前,他同我说,若燕北大乱五姓谋反,他会将他的妻子送入月氏,寻求我的庇护。”


    “恐怕那时候,他就已经暗中查出我同你的血脉关联,才会提前做出这样的布局。”


    “枝枝,你一直都爱着他对吗?”


    白玉京温柔伸手,用明黄的袖摆轻轻给她擦去眼眶里即将滚落的泪水。


    “去吧。”


    “回到他的身边,世族寒门,还有那些像你大姐姐一样被困于内宅的女子,当你站在不一样的高度,你就会有不一样的使命。”


    “造福苍生万民,何尝不是一件美事。”


    二月春,才停了几日的白雪,又纷纷扬扬落得满地都是。


    晴山和青梅一左一右扶着林惊枝,语调关切:“殿下小心些,今儿雪大路滑,奴婢瞧着可能还要连着下些许日子。”


    林惊枝抬眼,看着远处朱红的宫墙,霜白的雪花,黑压压的沉夜。


    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侧眸平静视线落在青梅身上:“当初裴砚把你安插在我身边。”


    “是费尽了心思对吗?”


    青梅背脊霎时窜上一股寒气,她扶着林惊枝手臂的掌心,不受控制抖得厉害:“殿下。”


    “奴婢……”


    青梅垂下脑袋,战战兢兢跪在雪地里,她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当初裴砚对她的要求只有一个,她是死士,她的存在就是保护林惊枝的安全,月氏这几年,自从过了乌依江渡口,林惊枝安全之后,裴砚就没有再要求她给月氏传递什么信息。


    但是她的确是那个尊贵无比的男人,安插在他妻子身旁的暗卫。


    青梅看着林惊枝被晴山扶着,已经走了极远的背影,她连起身的勇气都没有。


    宫灯被风吹的晃动摇曳,林惊枝停下脚步,她回头语气轻轻柔柔:“跪着作何?”


    “还不快跟上。”


    “是。”


    ……


    漆夜,一辆玄黑无光的马车,由百人组成的队伍护送,由月氏公主府出发冒着风雪前往乌依江渡口。


    春日天气渐渐暖和,江面已经融冰。


    林惊枝坐上第一批渡船渡江,前往燕北。


    已经五岁的初一,骑在属于他的白马上,鬓角的碎发被凛冽风霜吹起。


    林惊枝撩开车帘,看着初一:“外头太冷了,进来歇会。”


    初一摇头:“阿娘,我已经是男子汉了。”


    “男子汉是要保护阿娘的。”


    林惊枝被他哄笑,也没有继续劝他。


    初一的身子骨养得好,年岁极小的时候,寒冬腊月就被白玉京和沈云志带着在雪地玩耍,一点不见娇气。


    这一路上,林惊枝不敢耽搁。


    本该是两个月的行程,硬生生被她缩短到一个多月。


    进汴京城那日傍晚,春末金灿灿的余晖下,林惊枝靠在马车里,经过财神庙东街惊仙苑门前时,她眼眶一热仿若隔世。


    逃了五年的地方,她终究还是回来了。


    这一次,她不再逃避过往,鼓起了所有的勇气。


    东宫,寝殿。


    云暮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见外间候着的小内侍六神无主脸色苍白,木愣愣站着。


    “陛下可是旧伤发作了?”云暮声音发紧。


    小内侍急得都快哭出声来:“云暮大人,皇上方才又吐血了。”


    “雪白的帕子染红了一大片,奴才想要劝陛下多休息,可是陛下重病这般模样,却还在批改奏折。”


    云暮心口堵得厉害,他知道自己主子为何要这般拼命,因为重病已经让他错过初一小主子的生辰,主子这般着急,可能是想能尽快去月氏。


    “你去喊人,叫楼大人和百里大人现在进宫。”


    “是,奴才这就去。”小内侍不敢耽搁,赶忙退出去。


    “陛下。”云暮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入寝殿中。


    他目光落在堆满折子的春凳上,裴砚身上披着衾被,春色苍白,绷紧的下颌有一层淡青色的胡茬,瘦削虚弱。


    云暮忍下酸涩,轻手轻脚上前:“陛下。”


    “趁热把汤药喝了,奴才让人给陛下再换两个汤婆子,春末依旧寒凉,陛下该爱惜龙体才对。”


    裴砚薄唇抿着凌厉弧度,俊逸眉心微微蹙起一道褶子,受过伤的右手掌心,随着天气变化,特别是湿寒的冬春两季,他掌心的骨头缝隙里,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从掌心传遍全身。


    “不过是些陈年旧伤,等天气再暖和些就好了。”


    “汤药你先放着,朕等会儿再喝。”


    云暮站着没动,冒着被责罚的风险,他往前迈了一步:“陛下就算自己不爱惜龙体,奴才也求陛下替娘娘和小主子想想。”


    “娘娘虽远在月氏,这几年也时常给宫里孔嬷嬷寄过信件,嘱咐我们这些下人要伺候好陛下的身子。”


    “孔嬷嬷因为陛下的旨意,不敢在信中严明您的身体状况。”


    “但陛下这般,实属不该。”


    云暮说完,不等裴砚出声就双手捧着药碗,跪了下去。


    寝殿内,是长久的沉默。


    就在云暮以为裴砚会让他滚出去的时候,裴砚伸手接过云暮递上前的药,一饮而尽。


    “朕多久没去月氏了?”裴砚看着云暮问。


    云暮垂下眼眸,低声道:“陛下已经归京,两月零十日。”


    “若是算上月氏回来的时辰,已经三个多月了。”


    裴砚喝了汤药后,喉咙苦涩得厉害,他抬眸望了一眼窗外的夕阳余晖,对云暮吩咐:“你让暗卫营的人准备一下。”


    “再通知百里逢吉进宫。”


    “朕三日后,去月氏。”


    云暮大惊,才站起的身体又咚地一声跪倒在地上:“陛下,万万不可。”


    “娘娘若是知道了,定会责怪您的。”


    裴砚极冷的目光骤然落在云暮身上:“出去。”


    “朕睡半个时辰。”


    “你让百里逢吉在御书房等候。”


    云暮看着春凳上堆着满满当当的折子,他心里不断祈祷,希望山苍能说服娘娘,快些回到燕北。


    汤药里应该是添了助眠的东西,裴砚这一觉睡得极沉,他睁眼时惊觉外头天色已经擦黑,寂静无声的寝殿里,除了晃动的人影外,床榻旁还站着一名高挑瘦弱的男子。


    是楼倚山。


    他来做什么?


    裴砚伸手撩开垂落在地上挡光的帐幔,眼底压着火气,只觉近来云暮这些伺候的宫人愈发的放肆。


    “别动,别动。”


    “手上还扎着针呢。”


    楼倚山慌慌张张出声,制止裴砚的动作。


    裴砚冷着脸不打算理会楼倚山,他伸手就要拔掉手背上的银针,极冷的声音道:“什么时辰了。”


    “百里逢吉可在御书房等候。”


    安安静静,一直近身伺候的云暮并没有回答他,楼倚山也在火速收拾药箱,一副事毕准备跑路的模样。


    裴砚心底莫名涌起一阵怪异,忍着喉咙里要咳出的声音,正要沉声唤人进来伺候。


    “我先撤退。”楼倚山朝裴砚眨了眨眼睛。


    灯火昏黄的寝殿内,配饰叮当,风中带着一股让他恍惚的软香。


    一道纤细的身影逆着光缓缓走进,如花娇靥,颠倒众生。


    是他在午夜梦回时,心心念念的人儿,更是他小心翼翼不敢有片刻松懈的奢求。


    “原来妾身不在时,你就是这般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陛下真是好大的胆子,竟敢欺瞒妾身。”


    林惊枝从屏风后方走出,隔着昏黄烛火看着裴砚。


    “枝枝。”


    “你怎么来了。”


    裴砚瞳仁骤缩,落在膝盖上的掌心紧握成拳,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紧紧盯着她。


    生怕自己只是陷于梦中。


    林惊枝抬眸看他,眼中含着淡笑:“听说陛下身体欠安。”


    “我想着,这些年都是陛下来月氏看望我和孩子。”


    “这回换作我来看看陛下。”


    “裴砚,你已经往前迈了九十九步,最后一步,换作我来吧。”


    裴砚根本顾不得手上扎针的银针,他踉跄站了起来,再也无法抑制朝她走去。


    “枝枝。”


    “谢谢你,对我的宽容和饶恕。”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微微颤抖。


    林惊枝主动伸手,纤细的手臂轻轻绕过裴砚劲瘦的腰,用了力气,把脸埋在他心口的位置,那里有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痕,是他的决心,也是她仅存的勇气。


    裴砚拔掉手上的银针,把林惊枝抱起来。


    滚烫的吻,像雨点一点落在她脸颊上,这五年多里,他不敢有丝毫僭越之举。


    现在抱着在怀中瘫软得不成样子的身躯,裴砚感觉心口有热流往下,像是要爆裂开来。


    “枝枝。”


    “行不行。”


    “我想要你。”


    “近五年,从你离开至今,已经一千七百零八天。”


    “我想你,快被疯了。”


    林惊枝看着裴砚,眨了眨眼睛,虽哭得厉害,但还是坚定朝裴砚摇头:“楼大人说了,你身体内伤未愈。”


    “要禁|欲修养。”


    裴砚气得只能吻她,冰凉的唇落在她娇红的唇瓣上,她身体轻轻颤|栗着,明明同样受不住他的撩拨,只能用尽全身力气搂着他的脖颈。


    “枝枝。”


    “嫁给我,重新嫁给我。”


    “我以皇后之礼,燕北江山为聘,迎娶你入宫。”


    “好不好?”


    林惊枝说不出话来,她满脸泪痕,用鼻尖蹭了蹭裴砚的鼻子,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深夜,春风温柔。


    裴砚睁着眼睛,视线落在林惊枝身上,她睡得极熟,软软的指尖揪着他的衣襟。


    他不敢睡去,他怕一睁眼,她又不见了。


    这一世,上天对他,终是格外开恩。


    这一辈子,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他能对她更好,等初一再长大些,他就把天下交给初一,他带着她去草原沙漠,去山川湖海,去看那些她从未见过的风景。


    “枝枝。”


    “我爱你。”


    裴砚闭着眼睛,终于在天蒙蒙亮前,沉沉睡去,他宽大掌心拦在她极细的纤腰上,唇角含笑,眼尾有一层浅浅的湿润。


    林惊枝轻轻睁开眼睛,朝他怀里靠了靠,指尖顺着他鼻梁眉心唇角轻轻划过,最后落在他心口的位置。


    他瘦了,本该乌黑的发丝不知从何时开始竟生出了银发,她不在燕北时,他一个人,应该过得很苦吧。


    林惊枝眼眶渐热,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悄悄滚了下来。


    她仰头,红唇轻轻问了一下他带着青色胡茬的下颌,用只有自己的能听到的声音说:“裴砚。”


    “我原谅你了。”


    “在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原谅你了。”


    “若是有下辈子,你要早些寻到我,我们从青梅竹马开始。”


    “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


    “好。”睡梦中的裴砚,喉咙里滚出一声低低的轻吟。


    他这一生,躺着冰凉刺骨的阴谋算计出生,曾经一生孤苦,茕茕孑立,无止境的黑暗里,他终于得到救赎。


    他的枝枝,他一生所爱,世世所求。


    功德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