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过往

作品:《多少恨

    楚鹤良要谋逆,最开始只是为在病榻上含恨而去的母亲,后来,是为他在天家人前卑贱的自尊。


    那是很多年之前,楚鹤良的母亲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牧羊女。皇帝也不是皇帝,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自茫茫青山上相见的第一眼,他的思念不断绝,她的心事藏不住。


    二人结拜为夫妻,天地作父母,青山作高堂,许下生生世世不分离的誓言。


    可事如春梦了无痕。


    他在山中不问世事的五个月,帝王家的权利更迭不曾停止。心腹传书告知他,皇帝意欲立他为新太子,要他速归。


    他看向枕边人最后一眼,心中思虑。


    若他成太子,日后就是天子。可她只是小小村妇,光是尊卑有别,她就是攀附不上他的。况且,山中枯燥,她大字不识,不懂风雅,更是举止粗野,他懒惰错事时总遭打骂。


    他实在厌倦了。


    来时他说他是关外远来的闲云野鹤,为高山流水散尽家财。但是为她,他情愿在山间停留,往后只做她的明月。


    他不曾告诉她,他原是上京的浪荡王爷,做了错事被皇帝罚出京思过。他和她,本就是注定的露水情缘。


    走时他说,他要去外头闯荡,不知归日,只叫她等。女人也是蠢笨,以为有腹中胎儿在,她的郎君就会回家。


    自古无情帝王家。


    男人不回头的离开,从此和女人清尘浊水,不复相见。


    女人年复一年的送冬去,等春来,不知送走多少岁月。


    偏偏急景凋年。


    直到深秋一个枯叶大落的日子,她独坐窗边,自窥镜中容颜,发觉多年操劳,鬓边生白发,眼角眉梢都是深硬的皱纹。


    她的儿子刚刚打酒回来,站在门外看她。


    衰老的恐慌让她大梦初醒,她已经不再年轻,她的儿子已经长大,她的郎君不会再回来。


    年少的楚鹤良明白母亲的哀伤。


    一个薄情人施舍的一点爱,煎走她十几年人寿。


    母亲独自抚养他的这些年,其中苦累辛酸,楚鹤良都看在眼里。可是母亲待他总是温柔体贴,从来不当他是负心人留下的累赘,甚至花钱请了一个落魄秀才教他读书识字。


    母亲说,楚鹤良不能像她,目不识丁,想着一个人,都不能给他写信。


    楚鹤良每每看到母亲看向远山的落寞神情,每每听到村里的孩子叫他野种,使他无论如何都对他那个素未谋面的生身父亲敬爱不起来。


    更何况,那个薄情寡义的人,最后害死了母亲。


    十几年过去,男人早早做了天子,成了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可是他福薄。他养在深宫的儿女都短命,才让他想起来远在天边的妻儿。


    那是楚鹤良命里一个没有声响的春天。


    楚鹤良还记得,那时母亲恰恰染了春寒,夜里为他缝衣的时候还在咳嗽。飘忽的烛光下,母亲突然问他,山中枯燥,想不想搬到别处去?


    他抬头看着母亲,有些错愕。


    就见母亲释然的笑了笑,


    “娘老了,不想再等了。”


    她不想再困在这里,她想带着楚鹤良到江淮去。听别人说,那里的风水养人,女儿家个个生的如珠如玉,她想让楚鹤良在那里长大,往后娶一个秀丽的娘子,不再和她分离。


    楚鹤良心里高兴,母亲终于愿意拆掉捆在她身上的枷锁,从徒劳的等待中走出来。


    母亲说,等她病好了,把能卖的都卖掉,他们娘俩就往江淮走,也不再回头。


    伤病总是春天最难捱。母亲好不容易捱过了,却没等来一个好结局。


    皇帝不认她,她身份低贱,做不了皇子的生母。


    分明是天子滥情留的因,到头来都是她卑贱的过错。


    明明她都要自断前尘往事了,那个负心人又要来抢走她的儿子。


    她不愿,就被宫里来的老太监灌下鸩酒。


    楚鹤良眼睁睁看着母亲气绝,悲痛万分。


    他那时堪堪十二,还是羸弱少年,任他如何挣扎哭闹不肯离开,都是无力之举。


    那些人将他捆了手脚丢在马车上,就此上路。


    楚鹤良不甘心,他一心想着回去找母亲,生死都不怕。


    在车马颠簸的路途中,他硬生生咬烂了两指粗的草绳,咬的嘴巴血流肉破。


    他本以为还有一私逃离可能,可是他摸索间发觉,整个马车都被封死,变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囚笼。如同他往后的生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


    楚鹤良狼狈的被带入宫中,皇帝见了他一面,看他脏脏旧旧,脸色也是嫌恶。


    他问他叫什么名字。


    楚鹤良。


    皇帝有一刹那的失神,他突然想起从前那个牧羊女,想起她总是笑盈盈的说,他是仙鹤一般的良人。


    可笑的却是,他信口胡诌的姓氏。


    皇帝感受到了十几年之前接踵而来的愧疚,便没有改他的名。


    可皇帝的其他儿子都耻笑他,说他本就配不上天家的姓。


    皇帝弃他如敝履,楚鹤良没有母家势力,在宫里抬不起头来。


    他日日夜夜想他那含恨而终的母亲,想她抱抚他,怀抱中却无回应。


    山林悲凉,人走花□□骨未寒。


    深宫寂寥,颠鸾倒凤,余音冗长。


    白日宫中鄙夷眼神如利刃千刀万刀割在他身上,夜里皇帝与妃嫔嬉戏华清宫刺耳声同样折磨他,楚鹤良心里更多出一些恨。


    他誓要杀了他,誓要亲手了结他给母亲的恨,他给他生命的恨。


    数载又数载。


    楚鹤良把自己做成棋子,成为他父亲懦弱又忠诚的狗。


    他虽卑贱无荣宠,断断做不成太子,可是皇帝最忌讳勾结。楚鹤良身上牵连不多,只要他跪下,皇帝便信他在臣服。


    肃平十八年,楚鹤良被派去驻守边地。三年后,他因为扫荡蛮夷有功,皇帝赐他虎符,命他长守边地,无召不得回上京。


    楚鹤良终于带上枷锁,贪得一点不易的自由。


    四面边声连角起,长烟落日孤城闭。


    他在边地一呆就是五年。每每彷徨时,楚鹤良喜欢听牧羊女哼唱,这能让他想到母亲的温婉笑颜,千疮百孔的心就会好受一些。


    后来皇帝急召他回京,眼线说皇帝病急,要收回他的虎符。


    可是丞相冯构虎视眈眈,早已收买他的身边人,追杀他到深山。


    他们在山上碰见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村妇,为了让她的情郎做他的谋士,楚鹤良挟持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