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同理心 “是啊……如果是现在的我,我……

作品:《朝圣[西幻]

    有的时候,走入陷阱的人心知肚明双方的企图,但他之所以会踏入牢笼,只不过是因为无法自拔且心甘情愿罢了。


    黑发青年的声音很平稳:“我虽然在监狱里,但还是能通过一些手段来获得情报,至少我比您的那个手下要强。”


    “首先我要纠正一下,他并非我的手下,而是我的后辈和伙伴。”艾斯特尔摊开手,“其次,巴士底监狱的附近遍布着魔法结界,你是通过什么手段把自己的信息传出去的?”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黑发青年的声音一瞬间似乎飘忽起来,他就像在说什么已经被验证过的真理一样,“我一定会实现你的愿望。”


    “这种话还是不要随便说出口,也不能随便做下承诺。”艾斯特尔坐在床上,似乎是回忆起过去的事情,“如果没有做到的话,不只是你自己,被承诺的那个人也会非常伤心。”


    “……抱歉。”


    “什么?”


    “我的话似乎伤害到了你,是让你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吗?”


    黑发青年很敏锐地察觉出艾斯特尔略有低落的情绪,他放柔了语气:“是有的人,违背了与您的诺言吗?”


    “违背诺言……”


    艾斯特尔像是感慨一样重复了一遍,然后摇了摇头:“不,他只是为了一些不能告诉我的事情,不得不离开我,去了一个我现在还不知道的地方罢了。”


    “但是没关系,我可以自己去寻找,一边寻找,一边等着他再出现在我面前,给我答案的那一天。”


    对方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他似乎斟酌了许久:“但这的确是伤害了你,对吗?”


    伤害,这个词听上去有些微妙,艾斯特尔的眼睛落在自己的手掌上,这双手也曾搅动过无数风雨,但这双手却也只能捧住挚友的身体,无力地看着他的生命流逝。


    珍视之人的逝去让她一次次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她所能做的,则是尽力避免那个最坏的结局。


    伤害,艾斯特尔再次咀嚼起这个词语,是啊,不可否认,每一次面对别离之时她总是心如刀割。那些战士的逝去,那些挚爱之人的逝去,他们就像是愈合的伤疤,看似不会再疼痛,但是每一次午夜梦回之时,却又忍不住亲手抚摸它们,心底泛起了当时割开伤口的痛楚。


    但是……


    “人之所以为人,正是因为我们经历痛苦,铭记痛苦,并将痛苦变为力量。”


    艾斯特尔合上掌心:“哪怕他们已经离去,但那些过去的记忆依旧会陪伴着我,在我的心中,他们依旧鲜活如初。”


    “是啊……他当初的离开的确对我造成的伤害,我不否认,甚至现在也在想,如果我真的能找到他,我一定会冲着他的脸狠狠给他一拳。我曾经也怪过他,为什么要抛下我一个人,但仔细思考,如果换成我,我恐怕也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这就是同理心的体现吗?”


    黑发青年的语气有着了然和一丝丝迷惘,他有些不解:“我一直觉得人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可事实上……因为我的这种坚持,我伤害了我想要保护的人。”


    生命不重要吗?


    艾斯特尔不能给出否定的回答,生命当然重要,只有活下去才能见证幸福与希望、但有些时候,生命又没有一些事情重要,比如说对于她来讲……


    “如果让我做出选择的话,如果被人像木偶一样摆弄着活下去,倒不如让我直接死去。”


    黑发青年沉默后,生硬转移了话题;“那你考虑好了,要不要与我合作?”


    艾斯特尔并没有揭穿对方,她也顺着话题扔出了一个刁钻的反问:“但是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至少你应该把名字告诉我吧?”


    “我的名字……”


    对方似乎陷入了困惑:“对于我来说,名字是一个可以随时更换的东西,就算你得到了我的名字,意义也并不大。”


    “这样吗……”黑发少女不由自主走到了墙边,她蹲在那里,放柔了声音:“在我看来,名字更像是一种定位的锚点,一个礼物,就像刚刚诞生的婴儿,获得名字就代表他在人类社会留下了记号,而人类也因为名字,才能确定自己的人格所在之处。”


    “至少,请说一个你经常使用的称号吧。”


    黑发青年似乎是因为这个问题陷入了怅然,他思考了很久后,终于说出一个名字:“那么,就叫我西泽尔吧。”


    很难形容在听到名字的那一刻,艾斯特尔的心情是如何,她很想微笑,可却又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艾斯特尔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后说:“这是一个好名字呢,西泽尔。”


    “……啊。”


    对方也因为艾斯特尔这个回复陷入了一种名为愉悦的情绪:“你喜欢就好。”


    “啊,我很喜欢。”她的眼里终于溢出了泪花,“我非常非常喜欢。”


    到了最后,艾斯特尔到底没有答应与西泽尔的合作,她甚至严令禁止了西泽尔沟通外界的行为。


    “利用精神强行渗透结界对你的伤害很大,时间长了你的身体会无意识脱离躯壳。”


    她的理由的确很正当,可黑发青年却有些惶惶然,毕竟如果这样的话,他对艾斯特尔就没什么用。


    他想要做艾斯特尔的工具,哪怕被使用后便彻底报废他也觉得值得,但被艾斯特尔这样珍惜地对待,他整个人都无所适从起来。


    “不,你还是很有用的。”


    艾斯特尔反过来安慰他说:“和你聊天能为我带来愉悦。”


    听到这个说法,一时间西泽尔挠头了,他不知道艾斯特尔这是在夸他还是在损他,他有些迟疑地回答:“谢,谢谢?”


    “我不是很会说话,我也不能逗你笑,我还有这个作用吗?”


    “是啊!”艾斯特尔的回答格外笃定,“有的时候和谈话的内容关系不大,而是要看和什么人聊天。”


    西泽尔一瞬间受宠若惊,他说的话都结巴了一下;“是,是这样吗?”


    黑发少女笑得格外甜美:“没错,我非常喜欢你啊。”


    隔壁的青年一瞬间没了声音,他仿佛是在费力处理这句话代表的信息,而艾斯特尔在说完后哼着歌,心情极好地坐回了桌边,又拿起了信继续看起来。


    这次的信是亚伯·斯托克,她的父亲所写的,看样子应该是在她入狱后写好寄来的信件。信件的一开头,伯爵大人便用一种极为严厉的语气斥责了她的决定。


    “……鲁莽!自大!你怎么能自愿走入了陷阱?你怎么就确定在巴士底狱里那些疯子们不会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折磨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为什么不拒绝……”


    但写到这里,那些隐藏于斥责下的关怀便不由自主地浮出水面,哪怕是已经打点好了狱卒,可亚伯·斯托克的字里行间还是透着一股焦灼,那种焦灼甚至浓郁到近乎神经质的地步,仿佛她脱离了视线一秒后就会立刻出现各种意外。


    ‘这还真的不像是父亲的风格……’


    亚伯·斯托克永远都是一副冷淡的样子,无论心底算计着什么,他的脸上都不会透漏出一点异常,永远都是那副城府极深的表情……嗯,不过在面对她的时候的确还是有所不同啦。


    记忆里的父亲唯独会对着艾斯特尔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然后无休止一样满足她的要求,不懂得如何做一名父亲的亚伯在最开始一股脑无限制地倾倒自己的爱,直到日后才有所收敛和改变。


    艾斯特尔仔细回忆这具身体的记忆,猛然发现,在她的心灵深处也充斥着一股荒凉与厌世感。


    ‘原来如此……想必这个时候的我还是拥有无数次轮回的记忆的,那么产生这种心理问题也是很正常的。’


    这样也就能解释亚伯的焦灼了,他一定是发现了艾斯特尔的心理问题,但同样感情不正常的男人却没什么办法去改变什么,而当她脱离了视角后,便会无休止的担忧她是否会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举动。


    艾斯特尔只能暗暗叹了一口气,这封信的内容并不长,几乎都是在叮嘱她照顾自己的举动,以及各种暗示她离开监狱。


    离开监狱吗……


    黑发少女仰起头,她沉思了片刻,无论是对于她还是记忆的那个自己,离开巴士底监狱都不是什么难事,哪怕是强闯出去,只要事后工作做得好也能轻易摆平。


    只不过……


    “我并不想出去啊。”艾斯特尔静静看着自己的手,她轻轻叹了口气,这个事实其实父亲也心知肚明,只不过对方在装聋作哑,盼望着她能改变心意。


    但平心而论,艾斯特尔不得不承认,除去对方天生的感情不正常,对她来讲,亚伯·斯托克是一位很合格的父亲——至少他不会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自己,他选择询问和暗示艾斯特尔,而不是直接冲入监狱强硬地把她带出来!


    单单看这一点,亚伯就比那些口口声声说着我是为你好,实则只是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自己孩子的人要强太多了。


    抱歉,父亲。


    艾斯特尔只能沉默着把信放入桌面上,她不得不装聋作哑,假装自己没有看到过……嗯?


    铁门再一次被敲响了,感受到身后两股魔力气息的艾斯特尔只觉得头皮发麻,她一个翻身悄无声息摸到床边躺下装作睡着了。


    狱卒等待了几秒没有等到艾斯特尔的回答,他顺着栏杆看了眼,立刻压低了声音对着旁边的男人说:“小姐好像是休息了……”


    “睡着了?”


    紧接着响起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非常的克制矜持,他有着年轻的内容和岁月沉淀过后的雍容气度——不正是艾斯特尔的父亲,亚伯·斯托克吗?


    黑发男人顺着窗户看了眼,他的嘴角压低成一条弧线,侧过头低声和狱卒说了几句话后,狱卒便自己先离开了。


    “艾尔,我知道你醒着。”


    在对方离开后,亚伯便看向屋内,声音压得很低:“你这么不想看见我吗?”


    “……不是。”


    如果对方强硬的命令,那艾斯特尔还能绷住,偏偏亚伯故意用一种带着伤感甚至还低声下气的语气和她说话,黑发少女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端端正正坐在了床边回答。


    亚伯一瞬间便笑了,他抓住了铁栏杆,第一句话就是:“瘦了,你最近是不是没有吃好饭?”


    “也不是啦……”


    在对方的殷切目光中,艾斯特尔感觉到一种被长辈关爱的尴尬和感动:“可能就是生长期后就瘦了。”


    她一边说还伸出手臂,自己捏了捏:“我肌肉都没有掉哦?”


    亚伯的眼里终于出现了一点笑意——这是他这么多天头一次露出这种真实的笑容,而不是那种一看就冰冷尖锐的表情。


    “我给你带了一些东西。”亚伯从铁栏的缝隙里递过来好几个袋子,“做好的点心和你要的一些书。”


    在看到艾斯特尔打开了袋子咬着糕点的时候,亚伯还不忘记问:“好吃吗?”


    “好吃!”


    艾斯特尔咬住草莓,格外幸福地眯起眼,而亚伯终于能放下心,说起一些其他的事情了。


    “我听说,希贝尔·安德来见你了。”


    亚伯没有用女王或是陛下这种称呼,大概在他的心里,帝国的王依旧是那位盘踞在王座的雄狮。艾斯特尔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对,就在前天,她看上去和我记忆里没有什么太大差别,至少在我面前是这样。”


    “这样?”斯托克伯爵有些意外,“我虽然猜想过她对你有些特殊,但没想到她竟然会表现出这种偏爱。”


    “偏爱?”


    “前几天,神殿内部有人想要秘密处理掉你,但似乎是被她发现了,那几个人随即便失踪了。”


    嘴上说着失踪,但其实就是死掉后尸体消失不见的意思,艾斯特尔心知肚明,她放下手:“毕竟如果我死在监狱里,后续会非常麻烦。”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亚伯的眼睛很锐利,但唯有看向自己女儿的时候是温和的:“如果有其余人问你,那你就说?”


    “我不知道。”艾斯特尔摊开手,“但这也算是实话,我也不明白我们的女王陛下为什么这么……呃、偏爱我?”


    亚伯垂着眼思考了一会:“目前来看这是一件好事,至少有她在,那些蠢蠢欲动想要借机搅局和陷害你的势力目前都苦于应付她,毕竟……”


    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相当嘲讽的笑容;“他们也怕哪天被我们的女王陛下砍掉头颅。”


    希贝尔的暴戾与疯狂惹得无数贵族人人自危,这个时候甚至有人怀念起皇帝和艾斯特尔来了,毕竟这两个人至少现在不是疯子,艾斯特尔总是被人背后嘲笑的宽容和温柔这个时候也成了人们怀念的原因和值得称赞的优点了。


    亚伯不止一次遇到贵族明里暗里暗示他们支持艾斯特尔洗清冤罪出狱的意思,第一次发生这种滑稽事情的时候,亚伯险些没有忍住笑起来,这些贵族该不会真的把自己女儿的温柔解读成了无底线的退却吧?那也太好笑了。


    他比谁都清楚,艾斯特尔的冷淡柔和的外表下是如同坚冰一样高洁凛然的内心,她比任何人都要坚定地恪守自己的底线,一种不同于现在世俗的普世价值观念,更为包容且高洁的思想,一种将所有人都平等相待的思想。


    这种思想曾让她被认定为异类,但艾斯特尔根本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无论任何人都无法撼动——那些贵族们妄想着用利益就可以打动艾尔踏入他们的阵营,无疑是痴人说梦!


    “维尔德最近与克莱斯特走得有些近,那两个小子……似乎是在暗地里准备什么。”


    艾斯特尔停顿了一下,然后放下了点心:“这个他们两个都没有和我说,您是想要了解一下吗?”


    “不了。”亚伯似乎有些排斥,“他也该自己做出一点事业了。”


    除了这件事以外的那些肮脏的事情没必要和艾斯特尔说,亚伯简单地与她又说了几句话后,便离开了监狱。


    “他有一些事情没有告诉你。”


    就在亚伯走后不久,黑发青年的声音再一次出现在正在吃着点心的艾斯特尔耳畔,黑发少女停顿了一下,咽下嘴里的点心后才说:“这不是很正常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人空间和秘密,就算再亲密,也有些事情不能够分享。”


    “而且,父亲隐瞒我,想必也是觉得不想说出那些事情让我心情不好吧?”


    “所以你其实早就猜到了,他是隐瞒了什么事情没有告诉你?”


    “是啊,其实并不难猜。”


    黑发青年似乎是思考了一会,他就像不确定一样说:“我大概能够理解了,如果换成我,也不会把这些事情说给你听。”


    艾斯特尔一时语塞,她有些奇怪:“你是不能理解这些基于感谢和逻辑后做出的选择吗?”


    “或许吧。”男人先是语焉不详地回答,随即又亲口否认了,“不,准确来讲我在代入后可以理解,但如果是过去的我——这种事情第一时间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会做出不一样的,基于理性的选择。”


    “过去的你?”


    “是啊……如果是现在的我,我想我能真正、刻骨铭心地理解了感情了。”


    黑发青年一瞬间变得极为伤感。


    “毕竟我……”


    他接下来的声音突然消失了,艾斯特尔没能听到他究竟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