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告解初告解

作品:《春风如他

    “我……可以开始了吗?”项芮拘谨地坐下,胳膊重叠着搭在面前的桌子上,仿佛课堂上认真听讲的小学生,她两只手微微握成拳,食指不停地摩挲着大拇指指甲旁的肉刺,焦虑也像这肉刺,在她心里消了又长。


    “你好,请说。”


    隔板的对面传来了一个温柔的男声,项芮只能依稀通过磨砂玻璃看到一个人影,对方看她也是同样的一道影子。


    十一月初,已是瑟瑟深秋,窗外的银杏一树金黄,在远处灰色又阴郁的天空衬托下,显得更加鲜亮,项芮的心情却和那天空一般灰暗,即便如此,看到了窗外的那抹灿烂,她还是稍稍放松了一些。


    这是一间不大的房间,在思辨楼二楼最里面,原本是作储藏室用的,现在成了明城大学心理社的咨询室,他们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心事告解室”,而项芮现在坐着的地方,就是这间咨询室的核心功能区,“心事告解亭”。


    告解亭原本是天主教教堂里神父听取信徒忏悔的地方,而在这里,告解亭给学生提供了一个进行心理咨询的场所,为许多羞于面对自己心理状况的学生保护了隐私。


    项芮一进屋就谨慎的将所有陈设打量了一遍,房间布置的很温馨,有书架,有绿植,暖色的墙纸,“告解亭”紧靠在墙边,由两个类似于电话亭的小隔间组成,右边的隔间已经拉上了厚重的帷幔,透过左边隔间小小的门洞,项芮瞥到了隔间里的布置,一个舒适的单人沙发,一块固定在隔板上的小桌板,一盏可爱的壁灯,没有十字架,没有跪凳,不像教堂里的告解亭,可以看出布置这里的人很贴心,他想让进来的人觉得舒服,而不是忏悔。


    项芮进入隔间,拉上帷幔,终于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你好?”温柔又沉稳的男声再次响起,透过一个安装着细密网格的小窗口,打断了项芮的思绪。


    “老师好,我,我是昨天预约过心理咨询的……”项芮紧张地说。


    “嗯,我知道,别紧张,你有什么困扰吗?”他说,带着明显的笑意和安慰。


    她似乎闻到了一股松木的香味,从对面飘过来,他的话和他的气味都让她放松,让她想起了《荆棘鸟》里的拉夫尔神父,那位英俊成熟又无比纠结和矛盾的神父,然而,对面的这位老师一定不会是纠结和矛盾的,她才是那个被纠结和矛盾撕裂的人,思绪再次飘远,项芮总是改不了这种爱幻想的毛病。


    “我有很严重的分离焦虑。”她终于开口。


    “嗯,你认为的分离焦虑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对方问。


    “我很想家,我觉得很孤独,没有安全感,没有办法静下心来做任何事。”


    “你是一名新生对吗?”


    项芮点点头,忽又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自己。


    “是的。”


    “其实很多新生第一次离开家都会有些不适应或焦虑,多给自己一点时间来适应,总会习惯的。”


    “我和他们不一样。”项芮幽幽地说。


    “能告诉我你觉得的‘不一样’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吗?”他继续引导她说话。


    项芮却顿住了,沉默着。


    “没关系,那么你可以告诉我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分离焦虑的吗?”他依旧耐心。


    “很小的时候。”项芮抠着手指,皱起眉头,似乎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经历。


    “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话,可以和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我们的对话是绝对保密的,当然,如果你觉得还不是时候,也可以慢慢来。”他语气温和,项芮想,拉夫尔神父在听别人告解和忏悔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温柔,可是她不是来忏悔的,该忏悔的是“那些人”。


    小时候是项芮最不愿回忆起的过往,因为那里藏着满口黄牙的坏阿姨,藏着阴暗潮湿的房间,藏着刺疼的耳光,藏着永远走不完的归家路,藏着恶梦,藏着泪水……没有无忧无虑的童年,只有恐惧。


    项芮沉浸在某种痛苦中,眸子中噙着泪水,湿了睫毛,圆润小巧的鼻头微微泛红。


    “因为,我小时候被拐卖过。”她颤抖着开口,是一种努力克制情绪的颤抖。


    对面安静了几秒,并不意外,同样的反应项芮在过去的十多年间已经历了无数,每次她只想坦率地说出自己的过去,换来的总是这样,沉默,同情的眼神,小心翼翼和不知如何安慰她的支吾,有的甚至还带了些窥探隐私的恶趣味。她知道同情是出于善意,但并没有从别人的反应中的到安慰,反而变得愈加自怨自艾,渐渐地不愿再提起这件事。


    “你并不可怜。”徐以恒说,努力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可信。


    项芮原本已经控制住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后,忽然撕开了一道口子,像是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得到了别人的理解,一滴眼泪“啪嗒”一声落在她的手背,砸成了碎瓣儿。


    “谢谢。”她故作轻松地笑着说,想说的话很多,但此刻只有这两个字最合适。


    对面安静了几秒,项芮却已敏感地察觉出了对方的“慎重”。


    “其实我是幸运的,很多小孩被拐走后就再也找不回来了。”项芮说,有意用话填满这无声且尴尬的空白,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我觉得你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原本就该是自豪的,而不是自怜。”对面说,不像刚开始那样教科书式的死板对话。


    项芮从他的话中听出了生机和情绪,她有些高兴,一种叛逆的高兴,过去的十多年中,她没少看心理医生,她讨厌那些穿着白衬衣,打着领带,套着虚伪白大褂的“高级心理咨询师”,他们口中一套套的理论,并不真诚,所谓的“专业”,一点也没感同身受,她总能看出那种“做戏”的虚伪,并为之感到失望,甚至作呕。


    “为什么呢?”她调整坐姿,坐直了身体,有些期待地问,似乎只有这一次,她不再是心理咨询中的“被审判者”,她也有了主动权。


    “能够考起这么好的大学,说明你很努力;能够坐在这里诚实的面对自己,说明你很勇敢,这难道不值得骄傲吗?”那人说得很认真。


    项芮笑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点什么,楼道里忽然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消防演练?还是有人不小心触发了警报?两人没有再说话,屏气凝神听了几秒,随即,楼上传来了拖动桌椅的声音,杂乱的脚步混杂着人的呼叫声,透过长长的走廊传到了尽头的这间屋子里。


    “着火啦!着火啦……”一个浑厚的男声在走道里喊了几遍,颇具责任感地提醒着还滞留在楼内的人。


    隔壁的布幔忽地拉开,那声音惊的项芮一身冷汗,她原本只想悄悄地来这里,今天的对话于她而言,或许有帮助,或许没帮助,留下的不过是一个邮箱,没有人知道她是谁,即便在这种突发状况下,她也完全没有准备好去见隔板后面的那个人,虽然他听上去并不讨厌。


    项芮的手指紧紧抠住小桌板,直抠得指尖发白,她盯着自己隔间的布幔,心怦怦跳着,前所未有的焦虑感席卷全身,在家乡,那个小县城里,她小时候的经历已人尽皆知,她也习惯了别人的议论,可是这里,是她想要开启新生活的地方,她不想让小时候的事“染指”这片净土。


    正当项芮既害怕又纠结的时候,隔壁的布幔再次被拉起,一个声音冷静地说道:“你先走,注意安全。”


    项芮犹如获大赦般迅速起身,胡乱地抓起放在地上的书包和小桌板上的围巾,她小心翼翼拉开布幔,伸头确认了一下对面的帘子确实是拉上的,才想起什么似的回头说了一句:“谢谢,我跑得很快,你也注意安全。”


    徐以恒明白她的意思,不自觉地笑了笑,听到关门的声音,他如释重负般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是他加入心理学社遇到的最棘手的“案例”。从前他只是一周来一两次,跟着老师学东西,也做点事,在“心事告解亭”里,多数时间他只充当“记录员”的角色,后来老师有意培养他,让他独立出师,总体来说他做的不错,遇到的无非也就是些“学业压力”、“爱情烦恼”、“同学关系”之类的问题,用从书里学到的知识,他也总能处理的得心应手。只有今天,面对一墙之隔的这个姑娘,他意识到从前的自己是多么自大,他根本没法处理这种级别的案例,年幼被拐,分离焦虑,这多半是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了,这需要更为专业的心理咨询师来引导她,而不是学艺不精,经验不足的自己。


    “高层次同理心技术”、“情感反应技术”……许多专业术语从脑中闪过,却抓不住似的溜走了;他想起了她的声音,她哭了,又笑了,虽然没有出声,但是他的耳朵一直很灵敏,他觉得心虚,惭愧。


    楼道里的警报声一声似比一声急,估摸着那个“跑很快”的女生已经出了楼,徐以恒也跟着冲进楼道,烟雾从楼上弥漫下来,这栋楼里有几十个社团的活动室,每天都有不少学生在楼里开展社团活动,不知道着火点在什么地方,徐以恒捂住口鼻往下跑,汇入从楼上涌下的人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