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2

作品:《消波块

    秋予被他这声昵称给叫吓住了,呆呆地面对着他没有回应。


    一瞬间,心情是空泛的叆叇,云雾缭绕,摸不着真实的想法——也散不开。


    “金银星这样叫过你,不能这么喊么?”


    秋予张嘴,又闭紧。


    她不敢说话,不知道自己会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出来,索性什么也不说。


    小予,这样叫她的人很少,每当被这样叫,秋予就觉得自己被爱着。


    她吃这一套,总是被他人的情绪牵动,不自觉地柔软下来。


    陆右景看她似在犹豫,低垂了眼眸,睫羽不开,不该安静的人安静,便有一种易察觉的惨伤。


    “真的很疼。”凄凄的声音,简直将秋予脑海中的那个陆右景和眼前人剥离——艳丽如妖。


    在意识回归前,秋予就拖着圆椅坐到了陆右景对面,托盘在她腿上,冰冷的触感让人有片刻清醒。


    秋予伸手给他处理伤口,当自己的手触及他的那一刻,秋予知道——自己完蛋了。


    她的手很稳,稳到让陆右景吃惊,自己的左手手腕被托在她左手掌心,就算镊子拔出残片时,秋予也不曾抖动,仿佛她是经验颇丰的医师,自始自终手心都是干燥的,没有一点因紧张而分泌的汗液。


    这种手稳的人他很羡慕,他每一次攀爬墙壁床沿,撑住栏杆石阶时都在告诉自己手要稳。


    涂满了镁粉的手,在一场跑酷后,也会因微微的汗迹变得斑驳。


    秋予拿医用棉片和纱布给他做最后的包扎,像是做了很久心理准备,她说:“陆右景,不管发生什么,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嗯?”


    “不要有暴力,不要受伤了。”


    秋予想,他是否有着一段危险的过往,与暴力同行,因此总是会选择最直观的处理方式,哪怕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疼痛、鲜血、破碎的回忆,陆右景讨厌与暴力相关的一切。


    暴力是一团滚出火焰的蚁球,烧焦的尸体包裹着鲜活的生命。


    可秋予这样说,他却恍惚了。


    “你怕我?”他问。


    秋予怕,害怕的角度是多重的,但既然已经无法避免地开始,害怕也不过是飞蛾扑火的孤勇借口。


    她说:“我只是担心。”


    “为什么担心?”


    秋予死死咬住牙,生硬地说:“你帮过我,是金银星的朋友。”


    “这样啊。”


    陆右景猛地站了起来。


    两人刚才处理伤口时不免坐得近些,坐下时不觉得,陆右景一站起来,便显得格外近。


    小圆椅上有四个滚轮,秋予踮脚用力,将自己往后推开一段距离,抬头看站起来的他,想知道他要干什么。


    陆右景居高临下地看她,就在秋予要闭眼时,他弯下了腰,温热的呼吸触上秋予的肌肤,秋予快要跳起来,直觉要推开他。


    动手前,她感受到额头伤口处迟来的凉意:“吹一吹,把你的痛分我一点。”


    细长伤口,如此微小,是否早已愈合?


    她霎时失了力气。


    怎么办呢?该如何是好?


    重下来了,再轻的情感,此时也能落地。


    陆右景从她腿上拿起托盘,镊子夹住棉球,擦拭了那道口子,又给秋予贴了一个正方形创可贴。


    两个人将彼此处理得差不多了,漫长的沉默滋生尴尬和暧昧。


    秋予清了清嗓子:“怎么会被困?”


    如果要秋予去猜测是谁做的,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确定凶手的身份,许嘉树。


    陆右景才回国,在附中和他不对付的唯一人员,就是许嘉树。


    于是她问是许嘉树做的吗?


    “这件事我会去查。”言下之意还是让秋予不要掺和。


    秋予没他想得多,只觉得那正好,撞在一起了。


    她是这么想的,那天中午在食堂发生的事大概和这一次将陆右景困在仓库里的人是同一批。


    那件事在她这还没过去呢,正打算今天和曲庆玉说一说,然后一起去国际部抓人。


    陆右景也想到了上次的事,告诉秋予:“那几个人,就是上次在食堂的那几个人,我已经找到了,他们在微信上和那个男生道了歉,那个男生也原谅了他们。”


    “只是这样吗?”秋予觉得不够,声音惋惜。


    “你是想让他们当面道歉?”


    “对,他们该当面道歉。”


    空调呼呼送风,温度正舒适。


    “他们当面道歉之后,那个男生可能会承担心理压力。”陆右景温和地同她说。


    “为什么要有压力?”秋予不解,“他们伤害了他,道歉不是理所应当吗?受害者接受施暴者的道歉,如果受害者还有压力,那不正是维持秩序的人没有做好吗?我是附中学生会主席,也有老师会出面,维持这份秩序是我们的责任。学校中如果连老师都没有办法庇护学生,实在是太令人恐惧和绝望了。”


    玻璃药柜里一层一层垒放着不同的药盒,将整个橱柜堆叠的满满的。


    长方体棱角分明,有着不近人情的秩序感。在美剧和电影里看到此类场景,总有一种下一秒世界都会变异的错觉。


    药剂师会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药,递给那个仓皇的白人,问他有没有身份证明。


    于是来买药的人更加惶恐,药就丢在柜台上不管了,急匆匆地离开药店,空着手回去,这个场景总是让他焦虑万分。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是焦虑没有得到治病的灵药,还是焦虑拿不出那张身份证明。


    人们都说焦虑的反义词是具体,如今他的具体落实在秋予身上,一切豁然开朗。


    “去找年级主任的时候喊上我,”陆右景说,“上次的事也好,今天的事也好,一起解决。”


    秋予诧异于陆右景的态度转变,但看见他绑了绷带的手掌,欣然同意。


    创可贴黏住的那块皮肤有些发痒,秋予伸手去挠,被陆右景抓住手腕放下:“你为什么没通过我的好友申请?”


    秋予舔了舔唇,要编谎话,说她没收到。


    但若陆右景和上次一样,双眼如鹰,攫她不放:“不要骗我。”


    她想逃,别过头,又被陆右景带着点力气摆正,于是长久地对视,能感受到自己瞳孔的动摇,好像习得的撒谎能力流失了。


    秋予双手推开他:“没有收到就是没有收到。”连声音都变了。


    有点蛮缠,有点可爱,让人无奈。


    陆右景叹气:“如果现在收到,你会通过吗?”


    秋予不回答他。


    手机收到消息,那条好友申请又弹出来了。秋予想骗他自己没带手机,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晚上回家再通过你好不好?”她声音细细的。


    “好。”


    秋予捻着手指想找些借口快点离开,或者想出什么白烂话题搅乱这种氛围,广播里传来江绪的声音。


    “同学们,老师们,大家好。我是来自高二卓越一班的江绪,很高兴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的学习经验。”


    秋予想起来,江绪顶了她上去做演讲。


    她下意识看向医务室天花板角落的广播,陆右景跟着她一起看过去,然后笑起来:“现在过去还来得及。”


    “来得及什么?”秋予没明白。


    陆右景自觉失言,转移话题:“我才转过来,对附中不熟悉。”


    “嗯,有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可以问我。”


    又是一段沉默,陆右景开口:“我……”


    秋予腾地站起来:“卷子要提前发下去,我先回班了。”


    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言多必失——秋予,言多必失。


    陆右景将想说的话咽回去:“好。”


    秋予真就像鼠一样,飞快地逃离这间医务室。


    病床上那个打游戏的高三生正要八卦她和江绪的事呢,见秋予跑得飞快,哇擦一声,抬眼看陆右景慢悠悠地从内间晃荡出来。


    终于想起来——这人不就是表白墙那个二代金童吗?叫什么来着,陆,陆啥啥?


    没想到念出了声,听见陆右景报出自己的名字:“学长好,我是陆右景,秋予的朋友。”


    哇擦!


    二代金童是初代玉女的朋友!


    杭婉拖着椅子回来时就看见秋予抱着头趴在桌上,她立刻过来关怀:“不舒服?”


    秋予抬头:“缺氧。”


    杭婉迷惑不解,在看到秋予额头上的创可贴时,伸手碰了碰:“头受伤了?怎么弄的。”


    “撞桌子了。”


    “没什么大问题吧?”


    秋予端正坐姿,用手按住试卷,声音还像是困在臂弯里,闷闷的:“没事,学习会抚平一切创伤。”


    ?


    徐一祺正拖着椅子回来,一手一个,杭婉中途丢下她出去追商游了,她心里正嫌麻烦呢,一回班就听见秋予这话,如雷贯耳。


    “杭婉,让你坐班长旁边真是白瞎了。”


    “诶诶?”


    “你和商游说什么了,表白了吗?”


    杭婉哇呀呀地叫起来,伸手捂住徐一祺的嘴:“小点声啊姐姐。”


    她从秋予身后挤过去,回到座位上:“你这是陷我于水火。”


    “无语,不懂你喜欢他什么……”徐一祺走到后面,举着椅子放进去。


    “商游人很好啊,也很可靠,性格很沉稳的。再说了,你不还追星呢吗,我还不懂你为什么要追星呢。”


    “我家小糊豆值得,所以你喜欢商游是因为你们性格互补?”


    “唔,也可以这么说?毕竟相似的人只适合做朋友?我们俩星座就很互补。”


    “诶?帮我看看星盘。”


    “来。”


    两人正聊得欢,曲庆玉就进来了。


    曲庆玉走到讲台上,将试卷交给组长发下去,秋予搓了搓脸,站起来,把陆右景和食堂里那个男生的事告诉了她。


    陆右景说要一起,她倒觉得不必。


    “校工处仓库那边?”曲庆玉让秋予搬椅子坐到台前,“这节课科代表帮我看着,我和班长去处理点事。”


    说完,她气势汹汹地走出教室。


    秋予心定,招呼科代表上台,自己也追了上去。


    许嘉树觉得自己真的冤枉,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手,哪知道跟着他混的那几个这么不长眼,总喜欢去招惹陆右景,招惹陆右景就算了,怎么还牵扯到秋予这个不怕死的活祖宗。


    没看见他只敢嘴上逞逞能,对那位大爷都是能避就避吗


    避得他请了假,避得他绝不和a班抢球场。


    他不说,那群不长脑子的人就真看不出来。


    许嘉树举手冲秋予发誓:“和我没半毛钱关系。”


    “那你们说说为什么要把人家陆同学反锁在仓库里?”


    “真不是故意的,我们当时压根不知道里面有人。”


    秋予清清淡淡:“不知道你们拿钥匙锁门干什么呢?”


    “主席这可就冤枉人了,我们就是好心,怕学校仓库遭贼顺手一锁,你这么冤枉我们没意思吧。”


    许嘉树心里窃笑,只要带不出他来,随便那几个不长脑子的扯。


    秋予转向曲庆玉:“老师,我是这么想的。”


    曲庆玉扬了扬下巴:“说。”


    秋予面无表情,好歹在学生会干了一年,又是上届主席亲手带出来的,她说:


    “这件事可大可小,不管出发点是什么,都造成了学校同学受伤的不良影响,且不说生理上的伤害,要不是我刚好去拿试卷,单从独自被困仓库,精神上的伤害就不容小觑。”


    “继续。”


    “仓库那边人少,如果不是我发现,只怕陆同学会在那边待上一整天。我还记得之前三中有一名学生被困在教室,半夜睡醒后害怕到不行,跳楼身亡,这件事之后我们学校校警每夜都会巡视教学楼。教学楼尚可巡视,那仓库呢?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一旦发生什么,后果不堪设想。总之,先向受伤了的陆右景同学道歉,一定要公开道歉安抚陆同学的心灵。”


    其中一个男生扯着嘴角嗤笑:“拜托讲讲道理,他受伤不是自己拿拳头砸门砸出来的吗?我们要他砸了?别什么都往我们身上赖。”


    许嘉树看他一眼,暗骂了句傻逼。


    “嗯,这种应激行为也侧证了他们将陆同学反锁仓库这件事的性质有多么恶劣。”秋予不咸不淡地回应,依旧只征询曲庆玉的意见。


    曲庆玉查证监控,那边刚好是死角,只看见陆右景进了仓库,几个男生也随之经过,再细微的动作就看不出来了。


    “再就是上次在食堂里发生的事,不比这次监控死角,那次见到这种恶劣行为的同学太多了,影响不好。”


    “操,秋予,让人家给你道歉也算恶劣?要点脸行不?”


    “他道不道歉,我接不接受他的道歉,是我和他的事,你们横叉一脚又算什么?你们的行为只是在打压他的人格,折辱他的尊严,是一场明目张胆的校园霸凌,是霸凌者的杀鸡儆猴。”


    掷地有声,师生们同时沉默。


    唯有许嘉树轻笑:“说得对——秋予,你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