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作品:《消波块

    秋予一直觉得金枪鱼饭团味道奇怪,沙拉酱糊嗓子,难吃。


    她很少挑剔食物的味道,小时养成的习惯,不光盘会挨骂。


    在金银星家住的时候,金银星见她把西芹吃光非常诧异,震惊于她的独特口味。


    “你爱吃?”


    “很讨厌。”但还是吃光了,不然总觉对不住做饭的人。


    一口一口咬着粒粒分明的米饭,看陆右景的背影时,似乎食物是什么味道不重要了,对方已然带上了浓重的烟火气。


    这种想法让她背后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就好像世界在逐渐回应她小时候的期待。


    秋予沉下心来,打开手机给妈妈发了消息,说她要睡了。


    妈妈今天能睡个好觉吗?晚上会不会痛得睡不着?还在恨她吗?


    她垂眸捏着饭团的塑料包装纸,克制着那种极端情绪,一旦任由它掌控自己,就会万劫不复。


    秋予,你的选择是什么?你真的要让妈妈难过吗?你会选择让妈妈悲伤得死掉吗?


    不会。


    她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从来到a市第一天,她就这么告诉自己——要让妈妈过得更好,要让妈妈永远开心,要让妈妈别这么快离开。


    不要再给自己任何退路。


    当初她以死相逼,才换来妈妈和她一起来a市,又用同样的方法从秋家拿到的钱给妈妈治病、上了学、成为了现在的自己。


    只要妈妈能活着,其他什么都无所谓不是吗?她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自己不是最重要的,什么都不重要,妈妈才是最重要的。


    窗户另一边传来的敲击惊了她一跳,抬眸对上许嘉树的双眼。


    许嘉树扯着一侧嘴角笑起来,秋予那副落寞的表情让他很受用。


    原来这位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女也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但这种表情并不会让他感到怜惜,只让他希望多一些,更多一些,让秋予露出更加痛苦的狼狈模样。


    他大摇大摆地走进便利店,站在秋予的桌边:“听说你成了学生会主席,我的事给你加了不少分吧?”


    今天还真是邪了门。秋予心想。


    怎么老是有不长眼的东西跑出来触她的霉头?


    三个月没见到许嘉树,她只当这个人已经死了,现在诈尸,第一个冲撞的人就是她。


    没搭理他,更不想搅乱店内的氛围。


    这暂时还是她的便利店,必须维护,站起来就要走。


    许嘉树却伸手拦住她的去路:“哎,去哪儿呀?看见我看见了什么似的,怕我啊?”


    怕?


    秋予只是不想和他在这里闹,这位摆明了是要找她麻烦的,她可没那份心情和许嘉树掰扯。


    “主席,别这副表情啊,搞得像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说实话休个学我真没当回事,你跟我道个歉,咱们这事就翻篇了,今后还是好同学成吗?”许嘉树嬉皮笑脸的。


    “道歉?”秋予觉得好笑。


    “怎么?秋大主席,您可是让我整整三个月没有学上。我听你个道歉不过分吧?”许嘉树理直气壮。


    秋予舔了舔下唇,像是憋笑一般,眼睛眨了眨,咬着牙叹了口气,声音里全是笑意:“许嘉树,我是该道歉,没把你送进局子里坐几天牢是我的错。”


    许嘉树也跟着他笑,只是神色里隐约露出点戾气与癫狂。


    他伸出左手,没使多大力气把秋予往货架上推了一把。


    秋予抬起手肘去挡,抱胸的防御性姿势被推散,撞在了货架上。


    后背撞到货架铁制的凸起挂钩,只是稍微磕碰,疼痛就无预兆地升腾起来。


    许嘉树狞笑:“哎,解释下什么意思,”他又推了一把,“来,现在就送我进去。”


    这次秋予结结实实地撞了上去,身体两边的商品掉了下来,罐头摔在地上,滚到别处去。店内其他客人投来目光,迅速远离两人。


    秋予火气上来了:“再动手,我真报警了。”


    像听到了完全相反的意思,许嘉树非常挑衅地又推了一把:“快报。可千万别不。”


    秋予忍住痛意,猛地抬起脚,一脚踹向他的小腿骨。许嘉树没料到她敢还手,小腿上的痛感让他有种自己骨折的错觉,或许不是错觉,这力度就是冲着让他骨折去的,于是伸手就去抓秋予的头发。


    秋予头发惯常被她束成高马尾,被暴力抓起来时,头侧向一边,看见许嘉树扭曲的脸庞。


    她以为自己就要挨打了,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不怕挨打,不怕痛,什么也不怕。


    下一秒,果真有一枚拳头飞冲过来,秋予闭上眼睛,心想绝不吭声,绝对要打回去,但,许嘉树松手了。


    她的头发重新垂落,头皮上还有未褪尽的拉扯感。


    转头,看见许嘉树被按在地上,陆右景掐着他的脖子。


    那张脸向下而视,不含感情地看着许嘉树,脸侧的阴影打造出令人恐惧的轮廓——神明之怒。


    秋予觉得陆右景会掐死许嘉树,是真的让他去死。


    一时间慌乱,又错愕,又如同饮岩浆入喉,灼痛成灰。


    许嘉树的脸涨红起来,身体像蛆虫一样焦躁地扭动,可陆右景没有一丝一毫松掉力气的意思,他纹丝不动,像一座山,像一块巨石。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许嘉树的挣扎无异于蚍蜉撼树。


    秋予平复自己的呼吸,看到兼职的店员拿起了手机,架势是要报警,她毫不犹豫地阻止:“是私事,我们马上出去。”


    不能再把陆右景牵扯进来。


    兼职的店员知道秋予是这里老板的女儿,甚至说这个店本就是秋予在打理,迟疑着将号码删去,没有拨打。


    陆右景扭头看了她一眼,微微皱眉,一刹那,又是那副淡漠神情,但还是在秋予的小幅度摇头下松开了钳制许嘉树脖子的手。


    许嘉树终于能呼吸,濒死的鱼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气,耸动着,咳嗽着,急促呼吸的间隙里还要开口:“你他妈谁呀?老子绝对找人弄死你。”


    陆右景那张神仙面此刻幻成怒容,像从暗沟阴壑里爬出的厉鬼。


    许嘉树这次抬起头,看清了眼前的人是谁,冰凉的地面让他短暂地清醒,即使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但他仍像触电一般反应过来。


    ——面前的人是陆右景。


    陆右景,这个名字一浮现在他的大脑中,就令他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妈的,秋予怎么会认识这尊瘟神?


    许嘉树装作自己没说过刚才的话,使劲地咳嗽着,肺都要被他给咳出来。


    店员觉得这个场景毛骨悚然,仍旧强撑着走过来,帮助秋予,跟她一起把商品重新整理上货架,又看她掉在地上的几个罐头挑拣出来,带到收银台。


    秋予拿出手机结账:“给你添麻烦了,我马上就把人带出去,这些我买下。”


    店员心跳得很快,应了一声,扫完付款码后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我们店的优惠活动,您看一下。”


    给她看的却是备忘录界面,上面写着一小段话:“真的不需要报警吗?如果你有困难,不方便开口就眨眨眼睛。”


    两个人对视,秋予暴躁的心像被温泉浸泡,坚定地摇头,声音微弱却诚恳:“谢谢你,我能处理好的。”


    陆右景丢下许嘉树不再管,走到收银台,从推荐货架上拿了点东西,排在秋予身后结账。


    秋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拿的东西,一包湿巾,一包手帕纸:“我来。”


    “不必。”他好像有点不开心,但秋予没有立场去疑惑他的冷淡与薄怒。


    “你手机……”她想到陆右景的手机已经没有电关机了。


    陆右景微张着嘴,然后啧了一声:“你来。”他忘了他的手机需要没电罢工。


    结完账,陆右景转回头,看着许嘉树还躺在地上,右手捏着湿巾和手帕纸,左手拎住他的衣领,像提着一袋大件垃圾一样,把他拖向店外,毫不费力地丢了出去。


    秋予跟在他身后一起出店门,看他抽出一张湿巾擦手。


    他问她:“有哪里伤着了吗?”


    许嘉树在装死,当自己还没缓过劲来,时不时咳嗽两声。


    秋予撒谎:“没有。”


    陆右景点头,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一样:“他碰到你了吗?”


    秋予不知道他刚才看没看见,多半是看见了的,没在这件事上撒谎,太明显了,撒谎就成了敷衍:“碰到了,但不痛的。”


    “不痛吗?”他还在问。


    少年的声音依旧温润柔和,便利店前的路灯下,他的脸漾在昏黄的光里,如此的从容,像是光给他形成了一道隔绝一切的屏障。而这道屏障蔓延到秋予脚边,悄无声息地接近她,笼罩住了她。


    在他身旁是安全的。他想让她明白。


    秋予心神一震,上来了点委屈:“你在生气吗?”


    “我为什么会生气呢?”似诱导似推拒。


    说完,陆右景反倒有些后悔了,他是第一次在语言上带上这种情绪,即使说得很平淡,他也能明白自己没有将这句话当做疑问。


    他在生气。


    为什么不报警?明明都一起去过警局,做过笔录,再去一次又怎样?


    为什么这副无所谓的样子?忍着痛骗他说不痛,没有受伤。


    他的角度能看见秋予低下的头,和头顶那个精巧的发旋。他感受到自己理智在与情绪博弈。


    最后一次,他问:“打着你了吧?”


    秋予的手指又无意识地捻动起来,心像火在烧。


    “打着了。”


    这时,她感受到陆右景的情绪,似乎是满意她这次的回答的。吸了吸鼻子,又认真地说了一遍:


    “他打着我了。”有点娇,委屈的,孩子气的,向他破开一点心防。


    陆右景不敢离开她的眼睛,不敢错过她一丝一毫情绪的泄露,哪怕只有短暂的一瞬,他也清晰看见她眼中的晶莹。


    她明明有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像深海,像天空,像镜子,她要哭,镜子碎掉玻璃就要掉出来。


    陆右景递给她一张纸巾,本来想伸手擦掉那颗泪,但犯了怯。


    许嘉树看准时机爬起来想跑,被陆右景踩住手,只能被迫恨恨地看着他,像见了鬼一样,带着淬了毒的双眼,疯狂地想要逃窜。


    “按规矩来吧,你打着她了,该怎么办,自己说。”


    许嘉树哪知道是什么规矩。


    平时那群狐朋狗友间,他就是规矩。


    今天不过是推了秋予两下,他该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赔她一条命吗?


    看路陆右景这架势,还真有可能。


    他是真的怕陆右景。


    有关陆右景的那些传言,他比别人知道得更多一点——耿曜的葬礼上,他也在。


    不敢多和陆右景攀扯,这次他认了,算自己理亏。


    他站起来,非常恭敬地向秋予鞠了一躬。做人就得能屈能伸。


    “刚才脾气上来了,不小心冒犯了主席,确实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知道这不够诚意,您看看要怎么赔才好?”


    他想秋予那个性,大概会说一句算了,最多再让他多做小伏低赔笑两句。


    陆右景惹得起他,但秋予还要在附中读书,她绝对惹不起自己。


    毕竟只是个家里开便利店的。他窃喜。


    没想到秋予舒展了眉眼,压根没把他当回事,轻轻松松的,真把他那句话不够诚意听了进去:“那你给我跪下磕个头吧。”


    “这……”许嘉树心想,男儿膝下有黄金,秋予不懂他不信陆右景不懂,总不能真在这里折辱他,两家都是体面人,要他下跪就做绝了,日后不好相见。


    他笑道:“我认打认骂,刚才推你两下,你踹了我一脚。现在再补个两脚我也认了,这下跪实在是有点过了,你觉着呢?”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不信秋予还让他跪。


    “好,”秋予点头,上下打量他一圈。


    许嘉树正等着她这个好呢,像吃下颗定心丸,就见秋予抬起脚,角度刁钻,对着他的膝盖窝就那么一踹,许嘉树一时没找到站立的支点,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你推我两下,我踹你一脚,现在再补上一脚,两清了。”


    陆右景懒懒地插袋看他,没有拦着秋予。


    许嘉树爬起来,还是笑:“行,两清了。”说完抓了把头发,深看一眼陆右景,转身就走。


    走远拐进巷子,那笑容陡然没了,一张脸太骇人,像是要把秋予的骨头都嚼碎。


    他一拳砸在墙上,吐气,又薅了把头发,重新挂上笑容,脚步没停。


    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