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晴雅第一次见到裴彧，是在开学前一天。


    她是全村第一个考进市重点中学的学生，虽然在家乡被视为骄傲，但当时还叫方俪的方晴雅，很清楚自己在一群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的周围人当中，会显得多么卑微格格不入。


    为了不露怯，她提前一天到达市里，在小市场买了件看起来时兴但很便宜的衣服，提着一打作业纸打算熟悉一下学校。


    结果进门的时候直接被门口的伸缩门槛绊了一下，作业纸洒落一地。


    门口有几个和她同龄，但看起来就很“本地人”的男生女生，对着她毫不掩饰地嬉笑。


    “我们学校的？穿的什么啊，土死了……”


    “这种作业本……无语，当自己是小学生吗。”


    “肥得像猪，门要被她撞坏了。”


    “……”


    方晴雅人生中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透明人，或者，直接消失在这个世界。


    她咬得嘴唇发白，一张一张捡起洒落地上的草稿纸，然而天公也不作美，一阵凉风吹过来，白色的纸张随风飘向了更远处。


    这时，一只修长匀称的手将飘远的纸捡起递给了她。


    方晴雅缓缓抬起头来，那人没说话，离开的像他走来时一样悄然迅速，以至于方晴雅一句“谢谢”都忘了说。


    很多年后方晴雅回忆起这一幕，都会觉得，这是从不将她放在眼里的命运终于眷顾了她一次。


    开学第一天，在优秀新生的介绍中，方晴雅得知了男孩的名字，裴彧。


    彧，文采繁盛，舒雅斐然，同他整个人一模一样。


    他那个时候已经随外公裴三和演了几次小型剧场，外面知道的人不多，但学校里的每一个女孩都知道他的名字，每个班级的女孩间疯狂传阅着他的演出视频。


    方晴雅后来见过很多人，但再也没有一个人给她裴彧的那种感觉。


    浑身上下透着柔和的气质，在所有男生都像旧抹布一样浑浊的年纪，他干净的像凛澈的山泉水。


    但也是这种不染尘世的气质和一骑绝尘的人气，让他成为众矢之的。她那时才知道，男生妒忌起来才是最可怕的。


    他们往他的书包里倒饮料，撕掉他的作业本，在食堂吃饭的时候故意绊倒他，把他锁在厕所里……所有能想到的恶心事，裴彧都经历过。


    但他次次隐忍，几次被老师关心问询，裴彧都没有说出欺负他的人的名字。


    方晴雅其实很懂裴彧的心情，他只是想把学校当做学习的地方而已，不想惹别的事。


    这种霸凌在裴彧一场精彩的文艺汇演后达到顶峰，演出视频在贴吧疯传，隔壁学校的女生放学后赶来围观，裴彧的桌子上堆满了情书和礼物。


    在这时候，班里一个叫作李铭祈的人，称自己是裴彧一个小学，说裴彧才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正经。


    他说，裴彧最喜欢那种很骚很浪的女的，因为他妈就是那种女人。他说裴彧是个恶心的恋母狂，李铭祈甚至还写了几张纸的黄`文，关于裴彧和他妈妈的，在男生之间传阅。


    在这个消息传出来的第二天，裴彧没有来学校。


    班里讨论起前一天晚上放学后，裴彧堵在李铭祈回家的路上，把他打得鼻青脸肿血肉模糊的传言。


    有人说，他当时就在附近，他看到裴彧冲向李铭祈的时候，眼中猩红，整个人像疯了一样。


    当天下午，有人过来拿走了裴彧的书包，从此方晴雅再也没有在学校里见过裴彧。


    裴彧的东西被收走后，方晴雅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跑回教室，把他桌子角落里一支没有被带走的笔悄悄收了起来。


    直到她后来成为了耀眼的明星，方晴雅仍旧把那支笔留在身边，这支笔陪她签了她人生中最重要的几次合同，就像裴彧陪着她一样。


    但在她还不是明星的时候，方晴雅和裴彧做了两年的同班同学，他们几乎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方晴雅觉得，裴彧应该也不记得开学前帮她捡起作业纸的那一幕了。


    她那时很胖，又黑，整个人土里土气，比起身边光鲜亮丽的女生，方晴雅根本没有勇气去接近裴彧。


    在知道自己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裴彧以后，方晴雅第一次后悔自己的软弱，至少该说声谢谢，谢谢他帮她捡起了她的尊严。


    再后来，没过多久，班里转来一个女孩。


    她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她说她叫姜十里，老师把她指向了裴彧曾经坐着的那个空位里。


    方晴雅觉得世间荒唐，在看到姜十里的第一眼，那些关于传言中裴彧的理想型的词似乎全部有了实体，那些肮脏的词汇全部可以安插在这个明艳的女生身上。


    可她仿佛，随意又圣洁。


    方晴雅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如此强烈的嫉妒心理。


    即使她知道姜十里和裴彧不会碰上彼此，也明白传言只是传言，裴彧怎么会喜欢这种女人。


    但她就是克制不住的嫉妒到要发疯。


    在即将高考的关键时期，方晴雅开始疯狂节食减肥，学习其他班女生化妆美白。


    一个月的时间，方晴雅瘦了20斤，竟然开始有男生向她示爱。


    方晴雅自然看不上这些普通的癞蛤蟆，她去做了一件事，她主动接近了李铭祈，她想要让李铭祈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后再狠狠地踹他一脚，报复他赶走了她的裴彧。


    然而当她穿着一身白裙化了两个小时的妆出现在李铭祈面前的时候，李铭祈捂着肚子笑得感觉肠胃都要挤出来了，他指着方晴雅说，乌鸦穿草裙，装喜鹊吗你。


    那是继在校门口被嘲笑之后，方晴雅在这所学校受到的第二次强烈的羞辱。


    哦，第一次笑她的人里，也有李铭祈。


    后来方晴雅才知道，李铭祈第二天就向那个女生表白了，就是姜十里，但人家没搭理他。好面子的李铭祈纠缠许久，后来还因为姜十里被退学了。


    姜十里做成了她很想做却没做成的事情。


    方晴雅的第一想法不是松了口气，而是愈发的嫉妒。


    凭什么是她。


    凭什么他们连见都没见过彼此，就已经产生了这么多联系，凭什么！


    方晴雅一整个高三的心思几乎没有放在学习上，她知道自己考得一塌糊涂，在高考结束的第一天，她跪在她妈面前求她带她去整形。


    手术台上，她拿出从贴吧下载的姜十里的图片，说，鼻子要这样的，下巴要这样的，眼睛要这样的……


    -


    姜十里从拍摄现场离开，怅然若失的感觉让她困惑烦躁。


    裴彧和方晴雅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不是抱着她亲吻她看起来很喜欢她的样子么，为什么又在别的女人靠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避嫌。


    真是无赖。


    姜十里骂的是她自己。


    她又做到什么了，凭什么这么要求裴彧，更何况是她再一次选择了推开裴彧。


    活该。


    姜十里郁结地站在路边等车，下午忽然阴天，黑云蔽日，西风卷着黄沙在地上掠走，她摸了摸自己裸`露的手臂，忽然想起外套落在摄影棚了。


    但这时候回去又要面对裴彧和方晴雅亲密拍摄的样子，她实在看不下去。


    原地纠结的时候，姜十里的目光倏然捕捉到街对面路过的一对男女的身影。


    男的赫赫然竟是陈萧朗，而女人……看身高体型，很明显不是上次的那个。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


    姜十里心里啐了狗男人一口。


    心想幸好苏照跑得快，不然万一真的结婚了，以后受委屈的日子还多着呢。


    结果当他们转过身来，正要过马路的时候，女人的脸露出来，姜十里直接愣在原地。


    对方在抬头的一瞬间，也看到了站在对面的姜十里，她脸上的笑颜瞬间僵住，嘱咐了下身边的男人先走，径直向姜十里走过来。


    “苏、照。”姜十里几乎是咬牙切齿叫出了苏照的名字，“你最好给我个解释。”


    苏照低下头来，“我们又和好了。”


    “你在给我开玩笑是不是？”姜十里摸着自己发胀的额头，感觉比看到裴彧和方晴雅搂在一起还生气。


    苏照也知道自己这次做的事情没法解释，小声说：“对不起，十里……”


    姜十里打断她，气极道：“你对不起的是我吗？苏照你能不能清醒点，陈萧朗他不是个好东西，他劈腿！他把你当备胎！你知道你自己在干嘛吗？”


    “他说他不会和那个女人结婚，只是顾及长辈的情面逢场作戏而已，他给我买了项链道歉，我们定了婚礼的日子——”


    “然后你就信了？”姜十里简直想一巴掌把苏照抽醒，“你还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女性吗苏照，这种鬼话连鬼都不信，只有你这个蠢货才会信！当时你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自己怎么说的，陈萧朗是个混蛋，他根本就不会娶你！”


    “别说了！”苏照忽然高声打断了姜十里，她抬起头来时，眼中已经蓄满了眼泪，一瞬间流水似的哗啦淌了下来，“我跟你不一样，我可能再也遇不到像陈萧朗这么好的结婚对象了。所以我必须相信他会娶我，你懂吗？！”


    “好？”姜十里简直要气笑了，“劈腿撒谎把你当傻子一样耍叫作好？这叫PUA你知道吗？苏照你自己看看你比别人差到哪里，放在谁那不是个被人捧着的宝贝，他凭什么这么对你。”


    苏照捂起耳朵：“姜姜，你别说了！”


    “我就说，陈萧朗他妈的就不是个好东西！”姜十里骂道。


    苏照沉默良久，一双猩红的眼睛盯着姜十里，哭腔明显，“姜十里，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像你一样洒脱，一样对待什么都能随他妈的去，我就是缺爱，我就是空虚，我就是想要每天都有人拥抱我，我哪里做错了！”


    姜十里缓了下语气，她向前走了一步，握住苏照的手：“你没做错，但是这个人不值得，他不值得你的依靠和信任，我们不和他纠缠了，好么？”


    苏照缓慢摇着头，甩开了姜十里的手，“姜十里，你有真正爱过人吗？你的世界里只有你自己，凭什么指导我谁值不值得。”


    姜十里瞬间讷讷地滞在原地，苏照却没停下，篾笑了一声，“那个裴彧，你爱他吗？你敢爱他吗？你自己一堆糊涂账没理清，有什么立场干涉我。我不会和他分手的。他说他在处理了，我相信他。”


    姜十里难以置信这种话会从苏照口中说出来，她张了张嘴，最后自谑地笑了笑，“行，你信他不信我是吧，苏照，我真是犯贱在这里和你说这么久。”


    一辆跑车适时出现，副驾驶门打开，里面的人叫了声苏照的名字，苏照头也没回钻进了车里。


    良久的时间，姜十里都在恍惚，她方才见到的人，是不是苏照。


    如果是的话，那个永远抱着她说有你在真好的女孩，怎么会对她说出这种话来。


    在姜十里呆滞原地的时候，几辆摩托车从她面前呼啸而过。


    十几秒后，其中一辆摩托倒了回来。


    车主摘下头盔，声音带着惊喜，“真是你啊。”


    姜十里眼神迟滞，僵硬地转过头来，“你是谁。”


    “真伤心，这么快就把我忘了。”男人一手抱着头盔，露出一脸委屈相，皱起的眉头让姜十里产生了点记忆。


    “池影？”


    池影眯起眼睛，幽幽看着姜十里，“奇迹啊，竟然还真记得。怎么样，是不是早就对小爷念念不忘，后悔没有加小爷了吧。”


    姜十里耷拉着脸，不愿再搭理他。


    池影戏谑地笑了下，“开个玩笑嘛，看你一副不开心的样子，怎么？失恋了？要不要小爷带着你兜兜风。”


    “好。”


    “啊？”池影还没反应过来，姜十里就拿起后座备用的头盔戴上，麻利又迅速地坐上了池影的后座。


    “走，以最快的速度开。”姜十里声音生冷僵硬地吩咐。


    “好嘞，抱紧了，让你见识一下宁市车神的速度。”


    黑色的摩托车带着响亮的尾音消失在街头。


    另一边，裴彧正从拍摄现场走出，目送姜十里亲昵贴着另一个男人离开他的视线。


    他手里拿着姜十里的外套，握得青筋突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