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作品:《春风不度》 李乔是在三天前自杀的。
也就是在答应姜十里周末见面的次日。
尸体是在酒店浴室发现的,死因流血过多。她的整个手腕差点要被切断了,整个人浸泡在满是血水的浴缸里,李乔妈妈发现她的时候已经是几小时后了,她尖叫一声昏厥了过去。
姜十里得知,出院以后,李乔没有再回学校。
李父主张让她休息几天继续回去上学,李母想带李乔回家待几天,李乔像个没有主见的提线木偶,被暂时安排在了学校附近的酒店。
事情发生的前一天,也就是姜十里联系她的那天,她收到了吴畏的短信。
吴畏不知道是群发忘了去掉勾选还是故意的,邀请她参加他孩子的百日宴。
也许是后面忽然发现了这项“失误”,吴畏又多给她发了条消息:听说了你的事,身体还好吗?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加油。
这个“鼓励”的短信如一记重击,李乔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一样被砸得血肉模糊。
她寻死觅活挣扎求解,而对方轻描淡写让她加油。
李乔也在这天彻底向父母坦白了自己和吴畏的事,李父李母被惊慑得无以复加,一向乖巧聪慧的女儿,竟然做出这种出格悖理的事。
他们太过震惊,甚至连打骂批评都忘记了去做。
从不抽烟的李父去楼下买了两包烟,从晚上抽到了天亮。
她死的那天,刚好是吴畏孩子的百日宴。
李乔微信里有许多和吴畏共同的好友,他们都被邀请参加,为了方便亲朋的时间,百日宴安排在了晚上下班。
那天晚上,李乔的朋友圈张灯结彩,而李乔在冰冷的浴缸里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她给姜十里留了一封信,也许预料到了姜十里会因她感到内疚,李乔在信里说。
十里姐,我很快乐。
在真正下定决心的时候,我感到史无前例的轻松。
所以,请不必为我感到伤心或者遗憾。
我只是做了我想做的事情。
……
我偶尔只是想,如果我没来这所学校就好了,或者,在我每一次为自己自私的蒙蔽眼睛去接受他的好的时候,都有个人来扇我一巴掌。
不,我不该把期望和罪责放在别人身上。
这是我自己选择的结果。
我该为此承担。
十里姐,你说人有来生吗?
如果有,我也不愿再来。
我仍旧做不出对的决定。
十里姐,希望你余生幸福,帮我多看看这世界。你能看到美好的那一部分。
——李乔,绝笔
李母把这封信交给姜十里的时候,李父就站在旁边端着李乔的骨灰盒,神色麻木。
他们没有找学校去闹,甚至也没有去找吴畏,李母说,她就该出院第一天就带孩子回家的,这下连人都不能完整带回去了。
李父李母决心带着李乔的骨灰立刻离开宁市,临走前把姜十里叫来,把信交给了她。
姜十里的目光落在那一团黑色的盒子上。
前几天还生机渐显,说着她想明白了的女孩,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滩灰土,蜷缩在黑暗狭小的盒子里。
人的生死真的是件奇妙的事。
不管是多大多小的事,多重多轻的委屈,在生死面前立刻微不足道,化为虚无。
在姜十里离开前,李母叫住了她。
“姜编辑,我希望我女儿的故事,能被你写出来。”
姜十里眼眶通红,大脑混沌酸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李母又说:“这是小乔的遗愿,她做错了事情,希望别的女孩别学她。”
姜十里看着几日间憔悴了许多的李母,说出她早该说出的话,“这不是李乔的错。”
李母愣了下,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她和姜十里,两个唯一知道真相始末的女人抱在一起,哭得泣不成声。
李父在一旁站着,眼泪掉在了他胸前的骨灰盒上。
啪嗒一声。
而裴彧就站在姜十里身后。
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姜十里哭。
她混不吝的外衣只有在痛哭的时候才会完全卸下,在这一刻,她变成了柔软的,没有戒备和顾忌发泄情绪的小姑娘。
他的口袋里没有纸巾,但他想,姜十里这一刻不需要他来安慰。
姜十里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即使在她最脆弱的时候。
但他还是想抱抱她。
裴彧陪着姜十里送李父李母上了火车。
然后载着她送她回家。
一路上,姜十里沉默得看起来有几分寂寥。
她的眼泪无声的流着,像绵延的阴雨,姜十里眼神放空望着窗外,眼泪就持续不断地在脸颊上流淌,到后来甚至毫无知觉,直到裴彧按下车窗,清凉的风掠过她胸前濡湿的衣领,她才恍惚有了些意识。
车子停在姜十里家楼下。
在她下车前,裴彧问她:“你还好吗。”
她的大脑还在眩晕状态,偶尔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个荒唐的、毫无真实感的梦。
那么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嗯。”她恍恍惚惚地点了下头,麻木地解开安全带,下车。
下车后,姜十里忽然抬头看了眼月亮。
月亮是那么的光明磊落。
她紧绷的神经在那一刻轰然倒塌,眼泪更大颗的泉涌出来。
她的肩膀都有些发抖,身体失去了力气,在赫然跌倒前,裴彧扶住了她,他站在她面前,紧紧将她抱在了怀里。
姜十里压抑着的情绪完全释放出来,她的哭声放肆不再收敛。她的脸埋在裴彧的胸前,哭红的眼睛里流淌出的发烫的眼泪,浸湿了裴彧的衬衫。
裴彧将她抱得更紧,抬起手来,一下又一下轻拍着姜十里的后背。
她终于说:“我不好,我很不好,裴彧。”
在每一次可以拯救李乔的时候,她都晚了一步。
她在等什么呢,明明可以在李乔出院当天就和她说的,一定要是周末吗?
哭着哭着,她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蜷缩在裴彧怀里,肆无忌惮,毫无顾忌。
裴彧安抚着她,夜晚凉风阵阵,偶有邻居拉开窗帘来看这阵不明所以的戏,裴彧带着她上了楼。
这是裴彧第三次送姜十里回家,第二次进她的门。
一切荒唐又熟悉。
裴彧把姜十里放在沙发上,去厨房给哭脱水了的人倒水。
在他倒完水回来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人已经自觉地打开了一瓶酒。
客厅的灯只开了落地的一盏,大部分的空间都藏在迷蒙的黑暗里。
姜十里的脸在半明半暗中,她仰脸看着裴彧,眼泪已经停住了,但裴彧看到,她漆黑的眼睛里,落满悲伤。
“裴彧,你说,人有来生吗?”
她的眼里有迫不及待的期待,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样迫切。
裴彧看着她,却说:“没有。”
他看到姜十里的呼吸落了一寸。
裴彧继续说:“人一生只活一次,‘来生’是给另一个人的。”
姜十里喝了一大口酒,纯威士忌,辛辣刺喉,她狠狠皱了下眉头。
“那李乔该怎么办。”
“离开的人,是没有烦恼的。”裴彧说。
姜十里眼神滞了一下,轻叹了口气,“是啊,烦恼都是留给活着的人的。”
她又吞下一口酒,“你说,如果我能多和她聊聊,会不会结果就不一样了。”
这种建立在不可能补救回的事实中的假设,其实没有意义。
问的人自然也知道,但这时候想要听到的往往只是心理慰藉。
裴彧看着她发红的眼眶,手轻抬了下又放下了,他说:“如果她真的决心要走,一草一木都是催化剂,这不能怪你。”
姜十里想到了李乔说的那些话,她屏息闭了闭眼睛,“为什么死的不是那个男的?他凭什么还可以事不关己的活着。你说李乔如果在天有灵,会不会回来杀了渣男。”
裴彧语气平静,他帮姜十里倒了杯温水,但姜十里没喝。
“鬼是不能害人的,只有人能害人。”裴彧说。
姜十里听着,苦笑了一声,“是啊,人才能害人,”她停了下,说,“我会让他付出代价的。”
裴彧不知道她的后半句指的是什么,但人一旦产生报复心理,多半都会受到反噬,他知道这一点。
“如果李乔真的在天有灵,她会希望你好好过你自己的生活。”裴彧看着她。
一杯酒已经见底了,姜十里喝了口空杯,动作顿了顿,然后缓慢转身看着裴彧,“李乔说,我能看到世界美好的那一部分,但世界真的美好吗?”
她觉得自己在酒精的作用下开始语无伦次,“我的世界一点都不美好,它糟糕透了,可我没有勇气去死……”
姜十里的眼泪再次落下来,她仰脸望着裴彧,裴彧坐在她旁边,抬起手来,轻轻拂去了这一滴眼泪。
“活着才是勇敢,逃避不算什么。”
他没有要诋毁死者的意思,但此刻眼前人零落破碎,他无暇顾及其他人。
“裴彧,你想喝酒吗?”姜十里看着他,忽然问。
“我——”
还未等他话说完,姜十里已经倾身吻了过来。
她的口中带着还未褪去的辛辣酒味,伴随着唇边的泪水,姜十里的味道陌生又熟悉。
她的嘴唇只和他稍碰了下,也许她的舌头曾经杳无声息地舔了舔他的唇,但只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姜十里便收回身体,隔着很近,但很远的距离看着他。
“对不起,我喝多了。”姜十里道歉。
她又是这样。
一副且撩且止,来去自如的样子。
裴彧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姜十里从他的眼神里,察觉出了一丝熟悉的危险感。
那天她第一次勾引她上楼时,他就是这个眼神。
等不及姜十里迟缓的神经启动,裴彧已经一把将人搂在了身前,然后用蛮横的、深入的吻再次给了姜十里一记教训。
你永远不要惹一个看起来无害的猫,在确定他不会变身为野兽之前。
姜十里感觉自己的胸腔的压力已经完全被挤压到极限,她几乎招架不住裴彧如此激烈的、没有预兆的深吻。
但就像那晚她还是把他带到了楼上一样,姜十里没有放弃和躲避的想法。
如果是裴彧的话,她愿意承担这种深渊中的危险。
她用同样的热烈回应着裴彧的冲动,然后握着他的衣领,将他的外套脱下,抬起腿来跨坐上裴彧大腿,酥麻的胳膊搭着裴彧的肩膀,整个人挂在了他的身上。
裴彧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后背,缓慢地经过她突出的蝴蝶骨,抚过她平滑的肩膀,指尖触碰过她胸前细腻的皮肤,像在鉴赏一个稀世珍贵的宝物。
她被抚摸得浑身颤抖。
姜十里想,她似乎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想拥有一个人,包括她第一次刻意接近裴彧的那晚。
她的手顺着裴彧的腰腹缓慢下移,在手搭上皮带扣,准备解下的时候,姜十里感觉到,裴彧忽然僵硬了一下,而后停下了亲吻的动作。
“我该走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欢愉的喑哑,姜十里能听出来,在这句拒绝的话里,那种克制的欲`望感。
他在顾忌,或矜持什么,但这不能成为他现在离开的理由。她不允许。
“留下来,陪陪我好吗?”她拉住他的衣角,祈求的姿态,“求求你了,裴彧。”
裴彧坐直身体,看着姜十里,黝黑的眼睛在夜色中更加幽深,“姜十里,你现在清醒吗?”
“嗯。”姜十里在晕眩中回答。
“那我问你,我们是什么关系。”裴彧问。
“你觉得呢?”姜十里说。
“我在问你。”
“这取决于你。”
裴彧停顿了下,他的喉结滚动,眼中的微光跟着闪烁,“不,姜十里,你不要把问题抛给我。回答我的问题,我们是什么关系。”
姜十里看着他的眼睛,只是沉默。
“我明白了。”
裴彧的手盖在拉着他的衣角的姜十里的手上,停了一下,然后十分坚决的,将她的手扯了下来。
“我走了,姜十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着姜十里,“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喜欢交朋友的人,所以,我们就到这里了。”
裴彧拾起外套,打开门走出去。楼道的光短暂地照在了倚躺在沙发上的姜十里的脸上,又消失。
姜十里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习惯了孤独的人。
但这天,她觉得夜晚无限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