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心照明月渠·伍

作品:《倾世

    贺琅昏昏沉沉地睁开双眼,宿醉之后只觉头疼的厉害,口干舌燥,他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刚站起来一阵眩晕险些栽倒在地,他连忙扶住床栏稳住了身,等这一阵头晕过后,才迈开步子走到床边提起水壶想倒杯水喝,却发现水壶里一滴水也没有了。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拎着水壶推开了房门,门前的景象却让他大吃一惊——门口并不是他所熟悉的幽静庭院,而是一个高高的楼台。


    一个身穿青衣锦袍,玄冠束发的男子凭栏独倚,这时慵懒地转过头看向贺琅笑道:“贺大人,醒了?”


    贺琅皱眉道:“穆洛衡,怎么是你?”


    穆洛衡却不答他,左手轻轻地拨弄着右腕上串着蓝色玉石的手绳,笑问道:“贺兄不是想知道我的这条手绳是谁送的吗?”


    贺琅心中大为疑惑,面上却不动声色,他道:“这是何意?”


    穆洛衡道:“如你所想。”


    贺琅道:“什么?”


    穆洛衡道:“这根手绳正是程莠亲手所编相赠。”


    贺琅的眉头越拧越紧:“你在说什么?”


    天边的云层忽然涌动起来,下一刻竟如瀑布一般飞泻而下,转眼便涌向楼台向两人扑来。


    “你知道,程莠送我的。”他的唇翕动着,声音浅淡,不躲不闪。


    “什么……”


    不过一瞬,下泻的云海便将穆洛衡吞没,铺天盖地地卷向贺琅,贺琅下意识抬手去挡,被云海淹没的瞬间,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


    下一刻,他睁开双眼,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盯着雕着牡丹花的床顶久久回不过神来。


    程莠送他的?真的是程莠编的吗?


    难怪那日他看着那手绳如此眼熟。原来是这样吗?


    贺琅扶着头坐了起来,心道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他沉默地靠坐在床头,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以缓解宿醉之后的头痛,许多混乱的记忆随着他的清醒不断涌入他的脑中,他的手猛然一顿,整个人倏地僵住了。


    他昨天晚上都干了些什么?!!!


    他跟程莠的父亲称兄道弟?!!!


    他跟程莠搂搂抱抱?!!!


    他还跟程莠……说喜欢她???!


    正在他陷入回忆无法自拔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他猛地一哆嗦,惊恐地转过头,透过屏风看向那边推门而入的虚影。


    脚步声在那人合上门后响起,一步一步踏向里间,那穿着罗裙,墨发高束的身影轻飘飘地绕过六合屏风出现在贺琅面前——玉簪青钗银步摇,高髻缀着小珠花,粉黛淡抹点朱唇,月白长褂水青裙,铃囊禁步环腰间——正是程莠。


    贺琅下意识拉过被子往上拉了拉企图挡住自己的脸。


    “我一猜你就醒着。”程莠走过来见贺琅这副模样,忍不住调侃道,“呦,贺叔叔这怎么跟个怀春的少女似的?做春梦了?”


    贺琅一噎,面色微微发红,故意避开视线,不敢看她,他微微张口,嗫嚅道:“程莠,我……”


    程莠见他扭扭捏捏的样子,就觉得十分好玩,她把手里端着的醒酒汤放到床边的案几上,笑问道:“看你这样子,昨晚的事你还记得?”


    贺琅缓缓地把目光移到程莠脸上,清秀的面容,弯月般的双眸。他静静地看着,仿佛怕惊扰了俗世间的宁静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不自觉地轻柔起来:“嗯,记得……”


    程莠的双手背在身后,她弯下腰俯身与他视线保持齐平,直视着他深邃的双眸,继续笑着道:“那,你要抵赖吗?”


    贺琅看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看着她清澈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自己的模样——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后,几根头发如野生似的翘得天南地北各不同,形象实在是十分不体面。


    但他突然就释然了,他温和地笑道:“不抵赖。”


    程莠的脸蓦地一红,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直接,她直起腰身,掩饰性地咳了两声,而后把案几上的醒酒汤端给贺琅,道:“把这个喝了吧,我在里面加了两味药材,解酒效果很好。”


    贺琅看着她,接过药碗,应道:“好。”


    趁贺琅喝醒酒汤的间隙,程莠拖了个椅子过来,坐到了他的床前,等他放下药碗,她支着脸看着他道:“你和我爹到底是怎么碰上的?”


    贺琅面色一僵,神情尴尬,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发顶,抿了抿唇道:“昨日我去市集办完了事,本已打算回去,路上碰上了一群恃强凌弱的混混,我便出手管了场闲事,刚巧伯父路过,见他们人多势众,便也拔刀相助,我们便相识了,事后伯父一再邀我喝酒,我推脱不掉,就随伯父去了。”


    程莠听了,换了只手支脸,又道:“那你们又是怎么喝着喝着喝成了兄弟的?”


    贺琅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急忙向程莠解释道:“程莠你听我说,此事绝非我本意,那会儿我真的喝多了,糊里糊涂的,我向你和伯父道歉,是我太失体统了。”


    难怪那时他见程萧仪觉得很是熟悉,原来是程莠的面容有七八分都随了父亲,尤其是那双笑起来像弯月的眼睛,也难怪他会心生亲切之感,答应和一个陌生人去把酒言欢。


    程莠哈哈大笑,对贺琅道:“这事也怪不着你,我爹那人吧,就那样,你不必在意,我想当时定是他非拉着你拜把子的吧,那你们……拜了吗?如果真的拜了的话,那我可就真得叫你一声贺叔……”


    “没!没有!”程莠话未说完就被贺琅慌忙打断,“没来得及程莠!当时我们都喝大了,也就随便说了说,没拜没拜真的没拜!我们还是可以的程莠!”


    程莠一时没反应过来,笑问道:“可以什么?”


    贺琅蓦地敛了眸,轻声道:“可以……成亲……”


    程莠:“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程莠听了他大言不惭的话语,直接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个面红耳赤,贺琅见状,连忙下床来,鞋也顾不得穿,伸手去帮程莠抚背顺气。


    程莠好不容易缓过来,有些埋怨地看向贺琅道:“你现在说这话也忒早了点。”


    贺琅抿着唇看着她。


    程莠轻轻拂开他的手,有些局促地将目光转向地面,说道:“我……我阿娘说过,如果两个人决定成亲结为夫妻,那彼此一定要相互了解,一定要知道对方是不是真的对你好,是不是真的爱你,是不是值得托付终身。”


    程莠抬起头,望向贺琅的眼睛,神情认真道:“我平日里是不太着调,或许为人还有点轻浮,不像世家小姐那般温婉贤淑,但我喜欢一个人,也只喜欢一个人,一直只喜欢一个人。如果那个人是你,便一直是你。”


    她只是希望,待她完完整整地了解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还是她最初喜欢的模样。


    贺琅的心在胸膛里一下一下地鼓动着,好像要跳出来似的,不顾一切地奔向眼前的这个人。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滚了滚喉结,看着她道:“阿莠,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程莠望着他,愣了好一会,而后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道:“抱吧,给你抱。”


    程莠站起身来,贺琅略略犹疑了一下,既而伸出手将她揽进了怀中。


    他轻轻地拥着她,把千言万语都融到了这一个无言的怀抱中。


    没有风花雪月,也没有海誓山盟;没有承诺亦没有束缚,他们不用为了什么而在一起,他们只是简单地因心之所向,坦然奔赴。


    程莠的双臂环在贺琅的腰间,第一次那么肆无忌惮地去抱一个男人,她只觉心里好似甜甜腻腻的,就像有人在她的心里打翻了一个蜜罐,让她有所害怕,又有所期盼。


    当两个人真正互相坦白心意时,程莠才发现,原来十八年来所看过的坊间情爱话本都只是浮光掠影,所知道的江湖爱恨情仇都只是咫尺千里,于她不过是闲暇时消遣,而实际没有任何用处。


    在一场新的未知征程中,她会为此茫然无措,一贯的机敏好像迷了路,她仿佛回到了初出茅庐的那一天,天地于她来说都是新奇的,对山外世间的一切渴望,一如从前般无畏。


    “程莠,”贺琅轻声唤道,“我想交给一样东西。”


    程莠是脸埋在他的怀里,闷声道:“什么?”


    贺琅有些恋恋不舍地放开她,转身从自己的衣袍中翻出一枚平安符,郑重地将它交给程莠。


    这枚平安符样式小巧,已有些破旧褪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程莠平摊着手心小心地托着这枚平安符,抬眼看向了贺琅。


    贺琅对她道:“这枚平安符,是我小时候我娘为我求的,陪伴了我很多年,我现在把它赠与你,让它和我一起守护你。”


    贺琅将程莠的手心慢慢握成拳,让她将平安符收于掌心,而后自己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拳头,温和地笑道:“来日方长,我们可以慢慢地了解彼此,我知道有些东西现在说起来为时尚早,我也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一个轻佻的人,我慢慢地喜欢你多一点,你慢慢地接受我多一点好不好?”


    程莠“噌”地把手收回去,毫不客气地把平安符揣进怀里,仰头看着贺琅道:“你怎么跟哄小孩似的,你要把一点点,变成很多很多,你知道,小孩很容易满足,但大人都是贪得无厌的,所以……”


    程莠的眼睛完成了两道月牙,踮起脚尖拍了拍他的发顶,笑着道:“所以贺叔叔要努力啊。”


    贺琅被她逗笑了,抓住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手,俯下身在她的掌心轻轻落下一吻,温声道:“放心吧,不会让你失望的。”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程莠觉得自己现在已经完全压不住贺琅了……


    “咳咳,”程莠故作不经意地收回手,紧紧地攥住了掌心,把手背到了身后,“对了,我爹醒了,一会你去见见他吧……还有你的小师妹,快去管管她吧,她都快把房顶拆了。”


    贺琅顿觉汗颜:“啊?”


    程莠道:“段歆薇跟秦怿已经打了一早上了,不知道现下消停没,你看你是先见我爹,还是……”


    贺琅立即道:“先见伯父。”


    程莠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也好,应该的。”


    贺琅只是觉得段歆薇再任性妄为,在别人家里也不敢闹什么大事,但他如果不和程萧仪解释清楚,挽回一下形象,那才是出大事了。


    程莠将案几上的药碗拿起来,道:“那你先洗漱,一会来东园吧。”


    贺琅点头道:“好。”


    话音一落,两人都没再说话,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


    程莠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贺琅若隐若现的锁骨上,脸蓦地一热,她连忙转过身,逃也似地往外走,步摇银钗摇曳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


    程莠疾走的步伐一顿,稳住身形,深吸一口气,抬脚款步而行。


    贺琅看着她的背影,勾唇轻笑,上前两步拉住她的手腕,温和笑道:“你戴这些很好看,但你也不必因此束缚自己,随性就好,像你的刀一样。”


    程莠转过身来,扬着下巴道:“步摇本就是约束女子行为,让女子更加得体端庄,我生于江湖,长于江湖,自不会受它束缚,但既为求其美,便不能失了分寸,我的刀也一样。”


    贺琅静静地凝视着她,笑意更深,他道:“你说的是,是我思虑欠妥了。‘千秋无绝色,悦目是佳人’,步摇生莲步,今日见了不一样的美人。”


    程莠唇角微扬,眉眼弯弯道:“你的夸赞我收下了,日后让你见见更多不一样的美人。”


    言罢,程莠缓步出了厢房。


    贺琅则道:“好啊,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