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 2 章

作品:《嫁新帝

    许是白日里吹风受凉,又应付过凌恪,劳心劳力的缘故,将将入夜,谢雪怜便有些不适。


    “娘娘,可要请太医来瞧瞧么?”怀珠替她放好身后的软枕,又递来一盏姜汤。


    热热的小碗中升起轻薄的白雾,遮掩了两分皇后几无血色的面容。


    “不必。”谢雪怜白皙的指尖握着银勺,在碗里慢慢搅动,“明日便是陛下礼聘的几位新妃入宫的日子了。”


    “这会儿请太医来,没得让人以为我故意抱病,摆架子不见人。”


    “可娘娘是皇后,新妃入宫拜见,您若抱恙,让她们侍疾也便是了。”怀珠抱来一条白色薄毯,替她搭在膝上,“凭她们是什么功臣之女,也断没有要娘娘迁就她们的道理。”


    “你这就是气话了。”谢雪怜一笑,“本宫不打紧,明日也还撑得住。”


    “且不说这回礼聘入宫的新妃都是出身于陛下登基前支持他的世家,就说今日。”


    皇后提点的话到此即止,低眉灌过姜汤,辛辣的气息弥散开来,一旁侍立的怀珠心里却是一酸。


    就说今日,瑞王刚刚归京,皇后便在同日抱病。


    京中世家大族哪个不知他二人年少情好之事,传言一起,便要纷纷扬扬,难以止息了。


    “可从未听闻陛下有诏,殿下又为何非要选在这样的时候归京呢……”


    禁宫朱墙之外,沉寂已久的王府中,凌恒身边最得用的幕僚也在问同一句话。


    “主子,亲王无诏入京是大罪,您手中又有兵权,到底有何大事,让您非要在此时入京,授人以柄?”


    这话许致在他决定入京时就已再三问过,面对主上的沉默,他也只能尽心尽力,为此熬了好几夜,才协同凌恒安排好了北地的大小事宜。


    见屋内气氛凝滞,伺候在旁的七千立刻笑呵呵地替两人圆场:“许公子也晓得王爷今日头疼,有何事不如等王爷明日好了,再与您慢慢商谈?”


    许致担忧道:“今日主子方入京,宫中遣来打探的暗卫,朝中派来观望的探子,不说数十,也有七八。”


    “幼帝本就忌惮主子,若被主子回京激得有所动作,怕是不利于大计。”


    凌恒摇了摇头,似是感叹:“崔家扶幼子为帝,本就是方便自己掌权。”


    “我今日去见了凌恪,已被养得没个皇帝模样了,性子骄狂自大,心思浅薄,眼里更是只有那点男女之事。”


    “小聪明倒是有些,但要论御极为帝的本事,是半点不会。”


    他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许致原本还想再劝,对上自家主子冷淡的眼神时,骤然噤声。


    从前总听说太子温文,然而许致见到他,已是凌恒成了瑞王之后。


    这四年下来,自家主子都少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不动怒也不惊喜,行赏降罚都果断,吩咐也简短。


    他几乎以为,皇家子嗣本就是这样无喜无悲的,直到刚刚。


    “属下明白了。”许致拱手道,“若王爷没有旁的吩咐,属下便告退了。”


    “等等。”凌恒少见地出言留住了他。


    许致有些意外地抬起头来,一身青色锦袍的凌恒正靠在黄花梨木制成的椅上,伸手揉了揉眉心。


    屋内静了片刻,许致以为自家王爷头疼的毛病又犯了,一时也不敢打扰,就这么站了片刻,才听见一句疑问。


    “今日,凤仪宫可召了太医么?”


    许致一愣,还是习惯性地回了:“属下去打探。”


    “不必了。”


    直到从院里走出来,这位公认的第一谋士才回过味来:“七千,你给我交个底,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的意思,公子这样的聪明人都不知道,小人哪里会知道?”七千依旧是笑眯眯的,“小人脑子笨,只懂听王爷吩咐办事。”


    许致默了片刻:“多谢。”


    当晚,谢雪怜就久违地梦到了凌恒。


    梦里是东都的深冬,谢雪怜十四岁生辰前,傅皇后召她入宫,开了凤仪宫的私库,任她从里面挑选喜爱之物,作为生辰贺礼。


    或许是怕她拘谨,傅皇后并未亲至,来为她引路的柳姑姑笑吟吟的:“谢小姐喜欢什么,只管自取便是了,娘娘说了,让您多选几样,不然她可要生气的。”


    私库内金玉翡翠,珠宝珍玩多如瓦砾,饶是她已算得东都里一等一的世家贵女,也一时有些看住了。


    宫闱富贵,气象自然不同。


    谢雪怜守着礼数,选了几样工艺精巧,却不至太过贵重的物件,才从宽敞的私库里转出。


    冬日难得的晴天里,一身玄色织金锦袍的凌恒正站在门边,温和看向她:“选好了?”


    少女有些讶然地回望,眼里笑意灵动,不自觉加快了步子,发间流苏轻晃。


    “慢些。”凌恒语气里尽是纵容,“别急,孤在这里。”


    他手里正握着一只厚重的木盒,盒上梅兰竹菊的花样雕饰精巧,少女走到眼前,就伸出细白柔腻的掌心,偏头对他一笑:“我就知道,太子哥哥不会忘记的。”


    梦里的凌恒如那日一样,禁不住她的撒娇缠磨,很快就将锦盒交到了她的手上。


    盒盖打开,那只凌恒亲手画了花样,打磨出的梨花钗,正躺在铺有浅黄色锦缎的盒底。


    然而,就在谢雪怜伸手触碰到这只小钗的瞬间,白玉梨花骤然碎裂,北风一吹,连粉末都从她手中散落。


    盒中无痕,手中空空。


    “别!”谢雪怜低呼一声,从梦中惊醒,额角的冷汗顺着肌肤滴到枕上,洇出深色的痕迹来。


    守夜的怀珠听到响动,匆匆推门进来,殿内夜里只留了一盏小烛,不算明亮的灯辉里,皇后的脸色素白。


    她张了张口,却没有话音传出,眼神里满是梦中遗留的惊惶,搭在锦被上的指尖轻颤。


    “娘娘。”怀珠怕惊了她,半跪在榻前,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颊边的冷汗,一边轻声唤她,“娘娘可是被魇着了?方才都是梦,做不得真的。”


    “不是的。”谢雪怜嗓音低哑,犹有些怔怔,“不是的。”


    那只梨花钗,在嫁给幼帝之前,就被她当着崔太后摔碎在地。


    是她最最珍视的生辰礼,花费了凌恒足足一月的心血,最后却连半块碎玉,都没能留下。


    梨花似雪,从前是她的最爱,那日之后,却连见到都止不住地心口发疼。


    可她欠凌恒的,远不止这一件事。


    辰时末,凤仪宫外陆续来了几顶小轿。


    幼帝年纪尚小,除却她这位皇后外,后宫中并无有位分的嫔妃,晨昏定省的规矩自然也形同虚设。


    直至新年之前,崔太后才头回流露出要为幼帝纳妃的意思,下旨在于幼帝登基一事有功的家族中,选了几位适龄的官家小姐,礼聘入宫。


    后宫不涉朝政,谢雪怜却也不难猜到,崔太后不愿屈服于这几大世家,以皇帝的年龄做借口,拖延了好几年,不得不在这几家的压力下松了口。


    只是这样一来,处境尴尬的人就变成了曾与先太子有过婚约的谢雪怜。


    就如今日,明明晨昏定省的规矩从未改过时辰,但新入宫的几人都在迟了整整一个时辰之后,才来拜见皇后。


    明显是在入宫当日,就要给谢雪怜一个下马威。


    皇后传召的意思迟迟未曾递来,凤仪宫外,穿着嫩粉色宫装的江瑗碰了碰身边的女子,神色怯怯。


    “许姐姐,皇后娘娘不会是生气了吧。”


    被称作许姐姐的女子轻嗤一声,描画入鬓的眉挑起:“你若害怕,不如跪在殿前,去给娘娘请罪?”


    “诶,许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呀。”江瑗小声道,“只是,她毕竟是皇后,咱们这样做,会不会……”


    听到皇后二字时,许婉真眉心微拢,不耐地低斥道:“又没人非要你跟着我们这会儿过来。”


    “我说了,你若是怕了皇后,就自己去请罪,把事都推到我们身上便是。”


    江瑗被她训得缩了缩手,低着头不敢再开口,往后退了两步。


    就在这时,朱色的宫门被内监推开,宫人从里面走出,对门外的几人行了个礼:“见过几位嫔主,娘娘有请,几位嫔主随奴婢来吧。”


    领头的许婉真尚能收拾好神色,对宫人颔首道好,身后的江瑗却又是一惊。


    她们方才说的话,也不知皇后身边的人听去了多少?


    几人方一入殿,就见到了已在主位入座的谢雪怜。


    皇后身着正红镂金绣凤宫装,发间的赤金累丝凤钗华贵精美,越发衬出端敬雍容的大家气度。


    见新妃入殿,谢雪怜不偏不避,迎面看去,虽半分没露责怪不快,但被她眼神一扫,哪怕有些不情不愿,众人都知晓轻重,垂首行下礼去。


    “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


    软语娇声的请安一过,殿内便静得让人心里发慌。


    皇后没有叫起的意思,宫人们也都无声无息,侍立在旁。


    新妃都保持着行礼的动作,不敢起身,余光里只见鎏金异兽纹铜炉中,燃得正好的龙脑香,正升起丝丝缕缕如雾的白烟。


    到底都是在家中娇养着的贵女,过了片刻,几人就都有些站不住,身形晃了晃。


    许婉真恨恨地抬起眼,正撞上皇后放下茶盏,投来的目光。


    “起吧。”谢雪怜唇角一弯,“居所可都收拾停当了?”


    几人谢恩起身,倒是都规矩了不少,开口应道:“谢娘娘关怀,都已妥当了。”


    “既是得空,回去便多抄几回宫规罢。”谢雪怜淡淡道,“你们年纪轻,行事错漏也是有的。”


    “只是既已入宫,往后也该知礼懂事些了,倘若错了规矩,冲撞陛下,便不好了。”


    “敢问娘娘,妾等是何处行差踏错?”许婉真终于按捺不住,出声问道,“妾等敬重娘娘,入宫便特来拜见,以示心诚。”


    “如今不明不白地便要罚妾等抄录宫规,又是何道理?”


    许氏之父是颇得倚重的正二品两江总督,论家世在新妃中拔得头筹,封疆大吏养出的女儿,不明不白地被皇后下了脸面,有些脾气也是应当。


    “诸位都是礼聘入宫的妹妹,此前由姑姑去府中教过规矩。”皇后并无被冒犯的恼意,语气仍不疾不徐,“选派而去的,都是积年的礼教,宫中晨昏定省的时辰,应是再三讲过,以免有所缺漏。”


    “再则,诸位都是东都贵女,家中晨昏定省的规矩,自小便有,应不必本宫遣人,再去各府垂问,是否有此刻前来请安的规矩罢?”


    她说得云淡风轻,诸人却听得脸色一白。


    于宫中被罚,还只是丢些脸面,若传扬出去,伤的便是这些世家大族最看重的名声了。


    “算了吧,许姐姐。”有人开口劝道,“妾等方入宫,抄些宫规也不算什么。”


    只是许婉真入宫,原就是为着图谋后位,当面挑衅,也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要踩着谢雪怜立威。


    这会儿退步,岂不是把面子里子都丢了个干净?


    “妾一早入宫,收拾宫中用了些时辰,是以晚来。”许婉真抬眼对上座上明艳婉丽的皇后,“皇后娘娘是要为了这等细枝末节的事问罪么?”


    “事涉礼数规矩,便非小事。”谢雪怜应得平和,“若是今日轻纵,此风不正,后宫不宁,便是本宫管束不周,有所失职了。”


    “如此看来,皇后娘娘对礼教规矩,真是知之甚祥。”许婉真轻笑道,“只是不知,皇后娘娘自己,又守了几分这规矩?”


    “若娘娘真如此看重礼教规矩,便应寻个寺庙……”她微妙地一停,“而娘娘此刻,不正坐在凤仪宫中么?”


    话里话外,暗示的都是谢雪怜在凌恒这个前太子失势后,转头就嫁给了幼帝,成为了皇后一事。


    殿中众人面色各异,有反应得快的,已经对皇后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就在这时,门边传来了一道笑音:“见过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倒是奴婢来得不巧,扰了娘娘与嫔主们的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