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这不怪你

作品:《不知人间有几许

    漆黑的大杂院内,最东北角的最小的一间房中,燃起了油灯。灯火如豆,照出持灯人年轻的面容,面如美玉,形相清癯。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以及一个粗糙木橱,但胜在干净,地上没有杂物堆积,木橱里面也整齐地叠放着干净的衣服。


    蓑衣斗笠被卫谦放在门口,潮湿的鞋底在屋内的砖石上留下了一排泥脚印子,卫谦将浑身湿透的金逸放在了自己的床上,然后将自己身上的湿衣脱下,换上了干爽的便服,如墨般的长发整齐的散在脑后,更衬得一张脸宛如冷玉,沁人心脾。


    他又找来一套干净的衣衫,准备为金逸换上。在油灯下,卫谦这才看清金逸的黑色夜行衣上有明显的黑褐色,那是血染过黑衣留下的颜色。大雨会将血冲刷掉,能留下这么明显的痕迹,金逸的伤是在下午下雨之前受的。


    卫谦找出家中剩的伤药,小心地解开金逸的衣带,褪下他的衣衫,准备帮他上药。突然卫谦的瞳孔倏地放大,接着迅速地站起来转过身去。


    “金逸竟然是个女人。”刚刚的一幕让卫谦顿时面红耳赤,但他很快镇定了下来,金逸不仅受了伤,还淋了雨,因此他还需要为金逸换上干爽的衣服,否则她本就十分虚弱了,若是再加上风寒,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是救人性命,不是趁人之危。”这样想着,卫谦再次转过身去,为金逸继续褪下衣服,给她上药。


    金逸本就皮肤白皙,如今不知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冻得,更显得苍白了,她的眉毛不似平常女人那般又细又长的柳叶眉。相较起来,她的眉毛浓密且比较粗,因此看起来十分英气。想必这也是她之前女扮男装没有被怀疑的原因之一吧。


    因为淋了很长时间的雨,金逸身上皮肤显得邹巴巴的,也真因为如此,她身上伤口没有与衣服粘连。她的乌发本来是用木棍高挽在头顶,被风吹雨打后,如今也宛如破损的花瓣披散开来。其中一缕青丝垂在她的脖子上,与细腻光洁的皮肤黑白分明。


    金逸的前胸,后背与四肢上都有伤,不过好在她身上的伤口虽然多,却都不深,没有致命伤,只是手脚冰凉,大概是冻的。


    卫谦目不斜视地涂过药后,便帮金逸穿上了自己的衣服,而后为她盖上被子,又担心她会冷,将自己已经收起来的厚衣服也找来,搭在金逸的被子上。


    卫谦坐在桌边,外面嘈杂的雨声仿若滴在了他的心上,光滑的触感犹似还在手指间,他的思绪飞舞,从金逸竟然是个女人,转到了金逸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又到了她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金逸这个人仿佛突然之间住进了他的脑子里,怎么也挥不走。


    天边泛起了第一缕晨光,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夜,如今也小了许多,白蒙蒙的雨雾汇集成了雨珠,从嫩绿的榆树叶上落下,油灯也燃尽了最后一滴油熄灭了。


    昨夜卫谦在不知不觉中睡下了,今日天还未亮便已经醒了,他起身走到床边查看金逸,试探了她的额头,有些烫,又摸了摸她被子下的手,不再是冰凉的了。


    朦胧中他注意到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向自己,那是金逸的眼睛,她已经醒了。


    虽然只是休息了一晚,但她的气色看起来比昨夜好多了。见金逸想要坐起来,卫谦便上前帮忙,尽管他已经很小心翼翼了,却还是牵动了金逸的伤口,疼得她龇牙咧嘴。


    等到金逸坐好后,见她似乎注意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被换了,卫谦便解释道:“昨日下了大雨,你受伤了,身上的衣服也湿了,我不知道你...。”


    卫谦口中说着,眼睛不小心瞥见了金逸,只见她目光如水,温柔平静,突然他意识到金逸似乎并不在意这些,金逸的大度让原来横贯在卫谦心中浅浅的尴尬一瞬间便消散了,卫谦停了下来,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金逸也如卫谦所料,只是微微一笑,“嗯,多谢卫捕头相救。”


    卫谦于是换个话题问道:“你为何会受伤?又为何那番打扮,昨日潘志洲状告你带韩新去他庄子上行窃可是真的?”


    听了卫谦的问话,金逸微一皱眉,而后很快恢复如常,不答反问道:“卫捕头为何未将我交于潘家或是带到衙门,以我对潘志洲的了解,他必然已经设下了重赏想要抓我。”


    “你说的没错,但我担心潘志洲的银子,我即使拿了也没命花,金家不会放过我的。”卫谦话虽这样说,脑中却想起了之前潘志洲将刚买进府三日的小妾活活折磨死后不久,便在金家的赌场中输掉了左手,而后又撞见了金逸派人送银两给那个死去的小妾的父亲的事情。


    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卫谦才会选择冒险将金逸带回家中。


    金逸倒也没想到卫谦如此坦诚,她不自觉地微微一笑,露出嘴角的两个梨涡,仿佛平静的海面上起了波澜,动人心魄。


    卫谦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金逸笑,也不知道她有梨涡。不过他与金逸之前也并未有过多的交集,而金逸因为掌管着妓院,所以给外人留下的印象,一直都是逼良为娼,贪图好色,是比潘志洲更加纨绔的公子哥。如今,卫谦才注意到金逸有一双如小鹿般清澈透亮的杏眼,或许是因为已经知道金逸是女人,因此卫谦此时看她的面孔,便一点儿也看不出男儿的样子。


    金逸并不知道卫谦心中所想,她只是说道:“多谢卫捕头救命之恩,我女扮男装的的事情还请卫捕头帮我隐瞒。”


    “我不会说的,不过除了我可还有别人知道此事,若是其他人说出来...。”卫谦觉得有必要先讲清楚,以免将来金逸女扮男装的事泄露出去,被她怀疑到自己的头上。


    “除了你之外,只有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奚行知道此事,卫捕头一诺千金,我相信你。”金逸像是很信任卫谦,并没有在此事上过多的纠结,也没有要求卫谦进行赌咒发誓等,只是开始解释为何昨夜她会受伤,又为何出现在山上。


    此事,还要从韩壮为潘家的钱庄押送镖银说起。


    潘志洲与金逸之间有断手之仇,按理说,对于潘家的主动送上来的生意,韩壮应该千万提防才对。但是商人重利,韩壮最终还是没能躲过那个贪字,最后为了能得到一万两白银的报酬,便答应帮忙为潘家的东升钱庄运送十万两白银到神都。当然他也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他带上了镖局里的全部好手,并在途中小心提防。却没想到,依旧被匪徒成功地将镖银洗劫一空。


    金逸询问了镖银丢失的来龙去脉,得知他们是在行至一个山头,坐下来休息时,吃了自己带的干粮和水后,很快便昏迷不醒。等到再次醒来时,十万两镖银已经不知所踪,他们连劫镖银的匪徒的模样都没有见到。


    金逸知道这十万两白银多半是潘志洲设下的圈套,而银子也是他派人劫走的。


    镖银能够这么顺利的被劫走,很大可能是镖局里出了内鬼,有人与他们里应外合。金逸明白问题很大可能就是出在干粮或是水里了,干粮都是自己带的,而水则是由韩新保管。问题最有可能便是出现在水里,不过因为韩新当年饥荒差点饿死,被韩叔收留才活了下来,一直忠心耿耿。再加上镖银丢失后,他也没有逃走,因此金逸并未怀疑到韩新的头上,只是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悄悄派人跟踪了当日所有参与运镖之人。


    三日前,为了不让韩壮被流放,金逸在公堂之上许下了七日承诺。当然这个承诺并不是凭空许下的,当时金逸已经查到了一些眉目。


    她已经查到了潘志洲在郊外有个庄子,并且通过贿赂庄子里的下人后得知,镖银被打劫后的某个晚上有好多个箱子被抬入了府里。


    为了查明真相,金逸便在前日深夜自己潜入了那个庄子,不想却中了埋伏,侥幸逃了出来。


    “你带了几个人?”卫谦问道。


    “就我一个人,这种事需要高度保密,以免打草惊蛇,在调查清楚前,当然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除你之外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没告诉任何人。”


    “但是潘志洲却在昨日状告你行窃,并且还当场抓到了你的一个手下韩新。”


    卫谦一边询问,一边仔细地观察金逸的表情,想从她的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而金逸先是震惊,接着又露出不解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变成了恍然大悟。


    “韩新是韩叔的人,所以韩叔的镖银被抢,很有可能便是韩新与潘志洲里应外合做的。他们设这个圈套就是为了引我入局,郊外的庄子也是他们事前设好了陷阱,故意透露出蛛丝马迹,引我去查看。若是抓到我,便能以盗贼就地将我杀死,若是没抓到我,也能以盗窃罪到官府告我。最后无论抓没抓到我,都能致我于死地。”金逸原以为潘志洲是因为恨他,才对自己身边的韩叔下手,如今想来,或许潘志洲一开始的目标就是他,饶了一大圈子,就是为了让自己主动的进入瓮中。但是韩新为何会背叛韩壮,这个她想不明白。


    卫谦并不是轻易相信别人的人,作为捕头,他最知道在查明真相前,一个看起来无辜的人有多会说谎,一个恶贯满盈的人能很坦然地讲出满口道德。因此他并没有表明自己的立场,只是静静地听着金逸接着说下去。


    “若是没有韩叔,韩新早就死了,因此韩新对韩叔一直忠心耿耿,如今突然背叛必有缘由,若是能查出其中缘由,或许被劫的银子和我被诬陷的罪名就都有办法解决了。卫捕头,能否求你帮我带个口信与奚行,告知他我在你这里,让他不用担心。以及让他帮我查一下韩新的妻儿现在怎么样,看看他是否有什么把柄在潘志洲手上。”金逸很自然地恳求道,仿佛笃定卫谦会帮她。


    卫谦此刻脑中浮现出了奚行的样子,那个永远穿着一身白衣,格外引人注目的家伙。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问道,“你很信任奚行?你们是什么关系。”


    金逸没有立刻回答,她的眼神突然暗了下来,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回答道,“我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父亲就去从军了。后来仗打完了,父亲却又成了家,没有再管过我和母亲。直到七年前,父亲因为一次意外伤了。。那里,而他唯一的儿子又夭折了,这才派人找到了我。找到我的人是东伯,也就是奚行的父亲,他为了满足父亲传宗接代的心愿,让我女扮男装欺骗父亲。后来东伯死了,奚行便是金家唯一知道我女扮男装的人,他知道我最大的秘密,所以我只能相信他。”


    “原来不是因为信任,而是不得不信任。”卫谦心想,再想到金逸带着无法说出口的谎言,连亲生父亲都不得不隐瞒,不由得对眼前的人升起了几分同情,于是便答应了,“我会帮你将话带给他的。对了,韩壮昨日也去了衙门,状告马昌盗窃。”


    “马昌?”金逸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很快她想起来这是杀了季朝的人。“马昌杀了季叔是为了复仇,我无话可说,也放他走了,没有为难他,却不想他竟然一直都没有离开。韩叔出了那么大的事,他竟然还有雪上加霜去偷钱。”金逸看上去有些气愤,不知是痛恨马昌偷盗这件事,还是痛恨季叔死在这种人手上自己却没法为他报仇。


    “马昌看起来有些不对劲,他看起来有些痴傻,跟他说话也不理。昨日我想上山去王氏自尽的地方看看是否能找到什么遗物,来试探马昌是不是真的傻了,却在偶然间发现了你。对了,你跟韩壮关系怎么样?”卫谦试探地问道


    “为什么问这个?”金逸看向卫谦,似乎要借此看出卫谦话里的意思,卫谦也很坦荡地迎上金逸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避。


    卫谦的五官要比一般人深邃一些,特别是他的眼睛,仔细看去,仿佛看进了一座深不见底的深渊,让人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金逸回过神来,她的脑中突然闪过灵光,马昌,季朝,韩新,韩壮,潘志洲,镖银,盗窃,原来只是以点的形式存在的人和案子,在她的脑中一下子连成了一条线。


    她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怀疑,毕竟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她再次看向卫谦,判断自己脑中所想是不是卫谦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爹病倒了,就在两周以前。”不知过了多久,金逸再次开口说道,“他之前受过伤,从那之后身体就不好了。得到季叔的死讯之后,我爹一直想要给他报仇,被我拦了下来。那天晚上,我像平常一般给他送熬好的补药,恰巧碰见...继母也在身边,继母跟他说,东叔可能骗了父亲,我这么无情无义,不可能是爹的女儿。她说或许我早就想让季叔死了,这样我就能多分一些财产,继母还说我也想要爹死,让韩叔死,这样所有的钱就都是我的了。等她说完,我便走了进去,爹看到我很激动,大骂着让我滚,我让爹冷静一点,爹却突然昏倒了,大夫说我爹是急火攻心,这一次性命虽然无忧,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他说我爹这一次命虽然保住了,但不能再让他受刺激了,否则下一次很可能就没命了。”


    “你的继母听说是韩壮的妹妹?”卫谦问道。


    “是的,继母以前对我很好的。自从季叔死后,一切都变了,他们想必都在怪我,放走了马昌。”


    卫谦记得当日之事,季叔的案子便是他办的,他明白在那种情况下,金逸放走马昌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于是安慰道,“这不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