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解甲
作品:《听说有龙埋骨于此》 因有白玦在,金光只徘徊于宣起等人附近,似乎在同某种无形力量抗衡着。
宣起忍不住摇头:“主神大人勿要再消耗灵力,霜霁这丫头留在你心口的龙息好不容易帮你聚出些微残魂,可别辜负她一番真意。”
“我如今力有不逮,你们身上血契缔结时间不长,我才能勉强拦下,这也是缘分,”白玦像是也快要坚持不住似的闭了闭眼,“我是自散神力,这点神魂撑不了多久便会消散,倒不如最后为她和她的族人尽一份力。”
宣起哑口无言。
其实不用白玦说他也知晓,无论是龙息还是珠子,凝魂之力皆是暂时的。
若真要救他们,必少不得再有机缘,否则时机一到,照样难免形神俱灭的下场。
宣起重重叹了口气:“可惜老夫一身灵力已耗损大半,如今就算鱼死网破怕也无法出这天门,瞧天门之灵的态度,恐不会让我等善终。”
白玦听后只微一抬手,化出一道白光罩住他们。
一股灵力直灌入宣起体内,随后白玦的虚影便再次消散了。
宣起低头看着手里的红珠子,露出个神情复杂的笑来:“好孩子,你和主神大人都受苦了。”
说着他凭借白玦最后渡给他的灵力化出龙的真身,护住龙族剩余小辈们几近无法支撑下去的缥缈神魂,连同龙爪上缠着的血凝珠一起,直奔天门而下。
他想拼死冲破天门桎梏,可天门诞生于天之结界,所有化入结界的力量皆可为之所用,又岂是此时已近强弩之末的宣起可以冲破的?
他试了一次发现全无破绽,便不在浪费白玦拼死送出的灵力,急于思索对策时,见天河水一处水面上正盘旋着个小小的旋涡。
龙喜水,他从前更是经常在寒潭底打坐修炼,对水颇为熟悉。
——凡水底有裂痕或涡流者,必在水面有所显现。
他旋即调转方向直朝那处而去,再不同天门纠缠。
金龙拼上一身修为,一个猛子扎进天河水中激起浪花飞溅,龙身浸入天河水的瞬间便搅出了大团血红,终于在底下结界即将彻底闭合之前冲出天界。
人界,南疆边境。
“你们刚才瞧见了吗,是流星填补了天上的大洞!”
“一定是哪位神君救了我们!主管夜空,不如以后就称之为‘星月神君’吧?”
“是不是有根青纱飘下来落到水中,之后黑气就散了?或许那就是神君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这是位女神君?我倒觉得,该是位英勇的小郎君呢……”
一个黑影躲在树后听着人群的议论之声,视线却一直定格在天空上。
他扶树稍作喘息后,一拳愤愤打在树干上,身形一动瞬移入南疆领域深处。
正在祭台边观天象的南疆祭司察觉到有不同寻常的气息靠近,提杖去挡,身体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似的,僵在原地。
黑影化形在他面前,抬手掐诀,朝他眉心一点,将一抹若有若无的黑雾打入他体内。
南疆祭司目光随即一滞,缓缓收回本欲攻击来人的木杖。
黑影见事已成,收回手捂上胸口,猛地吐出口血来。
他皱眉暗骂一声,扫视四周果然再不见黑气踪迹,不得已再次化作缥缈黑影,顺着南疆祭台钻回地门之中。
与此同时,清川寒潭附近的城镇中。
唐大听着大家七嘴八舌同邻里分享死里逃生的经历,目光却一直定在已恢复正常的天空上。
很多人忙着逃命,方才没顾上细看,所以只以为那在夜空中盘旋的青色是什么披帛丝绦。
可他祖上代代相传的糖画手艺,不仅锻炼了他勾勒万物外形的能力,更锻炼了他的观察力,他能确定,那必不是件死物,而是活生生的庞然大物。
甚至看上去,与祖上曾记载过的“龙”有些相像。
祖辈也不知从何听来的说法,只在糖画手帐中随手记了些“有角”“有爪”的文辞,像是不知从何人那听来后觉得在意,便随手记了几笔似的。
后头还跟了张附图。
唐大总觉得图上模样像祖辈自己揣摩出的,看着颇为奇怪,便照着祖传图像定下的动作,顺自己的心意又润色了外形细节。
当他接过唐家传承后,这便成了他画糖画时“龙画”的准图。
可今日远眺一瞥,他如同被打通任督二脉,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将龙画原本错漏的细节尽数修改成正确的样子,心口更是因此激动地狂跳不止。
有近邻见他对着天空发怔,忍不住上前询问,但唐大回神后来不及多言,只抛下句“我得回去画画”后就直朝自家方向跑去,引得邻人错愕不已。
“唐家真是……尽出些画疯子……”
……
宁霜霁的意识再次回到现实时,发现自己正被白玦紧紧搂在怀里,而她也正回抱着白玦宽厚的脊背。
周身满是风刃,一下下割在二人皮肉之上。
二人不躲不闪,更不费力去挡,只沉默相拥着。
宁霜霁能感觉到搂着自己的力道在逐渐收紧,或许是三世积攒下来的默契使然,她在其中接受到了名为“心疼”的情绪。
她知道白玦在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护住她,以减少风刃对她的侵扰。
白玦没有动用灵力阻隔,因为他明白这风刃为何会出现。
青龙死前,她的痛苦似乎也被深藏进了地底龙脉之中。
所以当宁霜霁参与解了第一个阵法,同龙脉重新建立起强烈感应后,再清除脉轮上的阵法时,便会激起深藏其中的苦痛记忆,化出风刃席卷此地。
从前不明所以,只当是异象使然,如今知晓前因后果,白玦只想坦然承受下这些苦楚。
如此,就好像同相隔千年的宁霜霁“患难与共”了。
可千年前的风刃是因天河水阳气而起,又怎会是当下的普通风刃可比?
白玦感受着身上一道道新伤,想到这些伤痛还不及宁霜霁曾真实承受过的万分之一,便觉得心如刀绞。
初见时他只觉得宁霜霁有故人之感,却很确定自己并未同她见过。知晓一世过往后,他以为那是二人曾经历的全部,还因此好奇为何自己和宁霜霁新生一世,会同前世心性有如此大的变化。
原来那不过是个开端,他们还曾一起经历过时间更漫长的二世时光。
那才是他们真正相知相恋的日子。
于是,如今的白玦再不执着于能将自己同多彩人世区分开的黑衣,更不再同二世时一样雨露均沾,而是独爱青色。
因为那是他所爱之人便是青龙。
而宁霜霁因为他死前一句遗憾之语,即使失了记忆,依然只对红色情有独钟。
因为她曾在痛彻心扉时承诺过,下次再见,必以红衣相迎。
他们没了同彼此相知相恋的记忆,可爱早已刻骨铭心,非记忆所能左右。
宁霜霁轻闭着眼睛,想到白玦的牺牲和两人的分别,心里前所未有的疼,可同时又无比庆幸,他们还有能相见的一天。
千年前,她曾见证白玦化作尘埃,而白玦亦见证她被千刀万剐。
但千年后,他们复得相拥。
这便足够了。
执念依附在龙鳞之中,亦受到了龙鳞残余灵力的护佑,因此这回直到风刃平息下来,清川寒潭的幻境才彻底散去。
他们再次回到尸横遍野的古战场之中。
宁霜霁离开白玦的怀抱。
她只有手臂和肩头有几处划伤,而白玦一身青衣已被风刃割得破败不堪,染尽殷红血色。
一直没哭的宁霜霁眼眶忽然就红了。
“老大,宁将军。”
一道声音传来,宁霜霁偏头看去。
孔弦站在原地,手里还捧着宁霜霁之前递给他的双鱼佩。
为看清玉佩,他粗暴地用手揉净眼里渗入的血滴,也因此看清来者为何人。
孔弦眼底流露出无尽感怀,终于抛却一直不肯放手的铁剑,将属于怀筝的那枚玉佩同自己那枚系在一起,随后从血衣中取出一物。
他单膝跪到地上,双手捧着小木牌高举过头,语气凝重悲怆:“孔弦奉命率三万大军前往左战场,奈何天时不利,全军覆没于此。”
“余守将士亡魂,不敢擅离,幸未再辱命。”
“今将兵符还于大将军,从此黄泉碧落,解甲归田,一心一意,迎我所爱。”
宁霜霁望着孔弦腰间那两枚紧贴在一起的玉佩,觉得这样的结果或许才更合怀筝的心意。
相比只是将玉佩同埋在古战场地底,她应当也希望两枚玉佩能有再相合的一日。
就好似分隔千年的恋人终于得以团圆。
对宁霜霁来说,孔弦已不再只是“怀筝忆中人”,而是曾一同并肩作战的伙伴,而“怀筝”这名字,原来她也早从孔弦口中听过了无数次。
世事兜兜转转,有缘终会得见。
宁霜霁垂眼看着孔弦,突然察觉他左边那一半裸露在战甲外被血染透的单衣,看着艳红夺目,竟如同喜服加身。
幻境是执念所化,代表着魂主心中最深切的期盼,而孔弦从未忘记自己对怀筝的承诺,执念投射于衣着,便成了“半是喜服,半为战衣”的模样。
心有天下,也钟爱一人。
白玦眸光深深地看着曾经的伙伴,抬起还在不住滴血的手,从孔弦手中收走了兵符。
孔弦感觉手心一空,再抬头时,虽唇有笑意,眼中却满含泪光。
他重新起身,郑重而缓慢地卸下右半身的战甲,平放在地面上,目光久久无法移开。
白玦不忍,开口道:“战事已平,现世安稳,今批准孔副将解甲离去,在此,代十万伙伴遥祝你与怀筝姑娘终成眷属。”
听到怀筝的名字,孔弦不由得笑着摸了摸两块紧贴在一起的玉佩。
他已经做了所有他能做的,有始有终,应该没有辜负两位将军曾经的赏识。
如今既已是安宁盛世,他便终于可以安心去找自己心头的姑娘了。
哪怕在看到血玉佩时他便清楚明白,等他的那人已玉殒香消。
不过如今他既已卸下战甲,自当全心去找人。
上穷碧落下黄泉,又有何妨?
就像老大和宁将军,不就找到了彼此吗?
“她等我那么久,一定很生气,是该去哄哄。”孔弦笨拙地抻了抻身上终于完整显露出来的殷红血衣,拱手对白玦和宁霜霁憨厚一笑,像是回到了从前一同在军营的时候。
当真像个要去迎接新娘的新郎官。
“二位,有缘再见。”
随话音落去,孤独坚持千年的魂魄总算等到了解脱。
本盘旋在外部的风沙倏地涌进来,将幻境冲击殆尽,而后裹挟着古战场中冲天怨气一起消失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