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二世-吊唁

作品:《听说有龙埋骨于此

    二月下旬夜风中仍带有极强凉意,因此暖黄的篝火与温热的烤鱼就成了绝佳的搭配。


    宁霜霁轻轻用手捏住烤鱼侧鳍,稍一用力便撕下片带皮鱼肉,热腾腾的蒸汽登时萦绕而上,映着火光形成橘黄色的雾团。


    寒潭水质清冽甘甜,乃周围重山山泉交汇而成,算得上是凝聚各处灵气的宝地,因此出身其中的小鱼亦是无比鲜美,肉质白嫩细腻。


    她垂头吹了吹鱼肉,又不舍得晾得太凉失了鲜香,趁还有些微烫时便急匆匆放入口中,边“嘶哈”边嚼起来。


    白玦还在安静晾鱼,听耳边吸气声不停,怕她烫出个好歹,忙劝她慢些。


    宁霜霁却颇为享受,又撕了块鱼肉晾至合适后递向白玦嘴边:“烫着才香!不信你尝!”


    白玦只觉得那鱼肉一靠近唇瓣便传来阵强烈的烧灼感,忍不住朝后倾了倾脖子,刚想求饶,一张嘴却被宁霜霁抓住时机将鱼肉塞了进去。


    他顿时也烫得开始抽气。


    “快嚼,”宁霜霁没心没肺地在一旁笑得肆意,还凑过来问,“怎么样?是不是很好吃?”


    待鱼肉在嘴中化开,鲜香清甜的气息也随之跃动开来,白玦用舌尖一抿,确实不错。


    就是太烫了。


    宁霜霁只是想让他也尝尝自己的吃法,倒没真想强行要求他接受,喂一块后便心满意足,又自顾自吃起来:“我记得从前族长还很喜欢用寒潭水烹茶,我还偷尝过,确实很香。”


    她很自然地想起年幼时的记忆,却忽地意识到这或许容易将话题引到她族人举族抛下她离去的事。


    到底不是什么好事,宁霜霁其实不太想提,怔愣间动作一停,周围也跟着安静下来。


    白玦原本认真听她说话,见她这反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了句:“你之前跟我说龙族身为半神不可干扰人族秩序,上战场对战人族岂非也有风险?”


    他这话看似接得自然而然,实则将话题巧妙地从龙族族人转移回宁霜霁身上。


    宁霜霁庆幸之余忍不住瞄了体贴的白玦一眼,笑道:“应该没什么,只要不是用术法大肆干扰就好。”


    这点她还是很有信心的。


    毕竟她在人族城镇中生活那么久,同那么多人有了交集,都没出什么问题。


    唯一一次受天罚,还是用术法强行除去白府众人记忆之后。


    思及此事,宁霜霁冷不丁记起个困扰自己很久的问题,想了想试探着问:“白玦,你知道‘青梅竹马’吗?”


    她说话时一直盯着白玦的反应,只见白玦颇为淡定地抬眼一笑,而后问:“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看话本子上说起,”宁霜霁随便扯了个理由,“觉得好奇。”


    “话本子?”白玦睫毛轻动,恍然大悟似的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你就是看了这个,才以为‘一起玩青梅玩竹竿就算是’的?”


    宁霜霁听他话中之意,这解释似乎不是正解,不由得挑眉问:“难道不对吗?”


    白玦:“……”


    难怪翁先生听说他的歪理后痛骂他一顿,让他没事别瞎看些怪书。


    不过,白玦此番回应可不是为了跟她争个对错。


    他安静地望着宁霜霁的清眸,眼尾因笑意微微下弯,重睑亦因此敛成薄窄的,显得俊朗而随和。


    宁霜霁呆呆同他对视须臾,而后猛地意识到他的回答已解了自己的困扰。


    “你真的记得?!”


    “如果你是指祈宁313年之前同你有关的记忆,”白玦见她终于反应过来,笑得越发坦然,“是。”


    宁霜霁只觉得心惊:“那白府的人……”


    “他们都忘了。”提及此事,白玦眸子微垂,显得有些落寞,“只有我记得。”


    “哦……”宁霜霁有些愣神。


    倒不是因为多尴尬,而是她不太明白为什么术法会失灵,还独独对白玦一人。


    “那时你走后不久,我浑噩间心口倏地涌出阵清爽凉意,漫布全身,而后已飞散的记忆便重新开始凝聚回我体内。”白玦说着,声音陡然又柔和许多,像是再讲述着最真挚的情话,“或许是因为我太不想忘记吧……霜霁,对不起,我那时不是真想赶你走的,我只是有些慌了……


    宁霜霁心中已有猜测,本还有些惊诧,可听到最后却颇为释然地爽朗一笑,侧身靠上他肩头。


    这事她早已不纠结在意。


    “嗯,我明白,其实我也有错,那咱们便算扯平了。”


    是龙息吧,她想。


    分在白玦心口的龙息感应到主人的不舍,因此顺着主人心意重新将记忆凝聚。


    不过这话宁霜霁不打算告诉白玦,连带着龙息的事也打算偷偷瞒下来。


    就当是在白玦身上藏个小秘密,一个或许能在最后关头护他一护的小秘密吧。


    同年四月十五日,珉良镇。


    经过两个月的休养,白玦和宁霜霁终于离开清川寒潭,一路向东。


    他们没有直奔战场前线,而是先回了趟珉良镇。


    白府门户紧闭,里头空无一人,但应该已有世家弟子前来收拾过残局,因此院中尸身皆已被带走掩埋,血迹亦被尽数洗去,再无冲天腥气残留。


    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可惜死寂中或挺立或伏倒的草木,皆是两月前惨剧的见证者。


    翻墙而入后,白玦在府上长廊殿阁穿行着,试图寻找些许可以留作纪念之物,却什么都没能找到。


    或许是世家弟子以为白府上下尽数丧生,便将小物件同尸身共同掩埋了。一来免得日后再有歹人觊觎白府财物,二来这些可算作陪葬物品。


    出白府后,他们去了白家坟冢。


    据传康家听说白府之祸后,专程派人前来接手丧葬事宜,并在珉良镇郊开辟出一处空地作为坟冢。


    白家夫妇生前一心向善,口碑甚佳,城中民众丝毫不以此地为晦,络绎不绝,直到过昼间阳气至盛之时,不再适合吊唁,才再无人来。


    为免节外生枝,白玦和宁霜霁一直躲在暗处,直等到无人后才现身。


    坟冢四周明里暗里布着不少防妖符咒,下足了功夫,不知其中是否也有白思行所留。


    白玦留意到符咒存在,担忧宁霜霁的安危,正要劝她在外面等片刻,就见她先停下脚步回身看过来。


    “去吧,我等你。”她说。


    白玦轻点了下头,缓缓朝坟冢正中的一个石碑走去。


    外人不清楚白府所有人的名姓,因此坟冢中大多是无名墓碑,但中间这个却清晰刻着逝者名姓。


    ——是白夫人和白老爷合眠之处。


    生同衾,死同穴,纵无法白首,终不负情深。


    白玦面向石碑,长跪于地,稽首相叩。


    宁霜霁就站在不远处安静望着。


    她没有同白玦一起上前,因为她知道白玦一定有很多话想对白家夫妇说。


    这是最郑重的别离,也是最后的倾诉,她不想打扰。


    终于等到白玦起身,宁霜霁猛地抬步跨入符咒范围,走到他身边。


    白玦有些惊讶:“你怎么进来了?”


    “符咒力道到底有限,且不说我是半神之身,论能力在妖中也是大妖中的大妖,不怕这些。”


    宁霜霁说完将目光移转至石碑之上,学着白玦的样子跪下,一拜到底。


    ——白老爷白夫人,还有白府的大家,多谢你们一直以来对白玦的照顾,也多谢你们将他视为亲子舍命相互。从前霜霁任性顽劣,不懂真情可贵,如今倒是有些明白了。


    她傲气不羁,从前族中祭祀时跪天跪地尚且不愿,娘亲死后旁人便更不用说了。


    可如今她愿心怀敬意,以一叩送故人安息。


    惟愿善者所到皆安,再无祸事。


    白玦没想到她会如此,在她起身后便覆手牵住她,力道不轻不重地攥着,像是抓着件稀世珍宝。


    宁霜霁倒觉得他不必这般感动:“他们是你的爹娘,那四舍五入也算我爹娘,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即使知晓白玦记忆并未被消,他们也一直非常默契地没再提过送养一事。


    事到如今,白玦从何而来已不重要,反正他们已心知该向何而去。


    二人相牵着朝官道走去,走出不远后忽听到车辙颠簸的声音,不禁齐齐回头。


    竟是辆马车从城中奔出。


    马车在坟冢前停下,赶车人下车后回身叫人,而后车厢中缓缓走出位白发苍苍的老者。


    正是年前便告老还乡的翁先生。


    赶车人像是翁先生的家奴,好心劝道:“先生刚到,舟车劳顿着实辛苦,其实可以明日赶早再来的。且如今未时已过,来坟冢吊唁会不会……”


    “莫要多说,”翁先生扶着赶车人的手下车,“既然已到,就不该拖到明日。白老爷白夫人宽厚待人,老夫久居府上多年,回乡后仍得他们关照,就是子夜才到,来上一趟又有何妨!”


    “况且玦儿他从小随老夫习文,如今已十年有余,老夫早将他当作我儿看待了啊……”


    翁先生形容哀痛,说着竟不住痛哭起来。


    赶车人再不多说,轻叹着气将身形蹒跚的翁先生扶至白家夫妇石碑前,又反身回车上取金银纸钱,用火折子点火烧起来。


    老人抽噎的声音在寂静荒郊中清晰可闻,即使白玦和宁霜霁隔着数丈距离,仍能感觉到其中悲切。


    宁霜霁想了想,有些不忍地问:“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白玦唇线紧抿着,闻言摇头道:“坟冢中有写着我名字的墓碑,就在爹娘旁边,想来是舅舅为护我安危特意为之,我若上前,便是辜负他一番苦心——”


    “而且,我不能搅乱翁先生晚年安宁。”


    他们同坟冢之间有一小片竹林遮挡,因此未被翁先生察觉,白玦亦借遮挡掀衣摆朝那处一跪,低声道:“翁先生在上,白玦再次谢过先生教导,定不忘做人之理,一生践行。”


    “遥祝先生福寿绵长。”


    宁霜霁懂他顾虑和不舍,在他起身后再次牵住他:“等我们平了戎狄之乱,我同你一起去看翁先生。”


    即使不能露面,看看也是好的,她想。


    “好。”


    白玦起手替她撩去被风吹乱的碎发,替她挽到耳后,目光垂下时正触及她颈上所带的红色珠子:“一直见你带着,倒不知这是何物?”


    “这个啊,”宁霜霁的视线同他交汇,笑意深深,“是我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