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此消彼长

作品:《听说有龙埋骨于此

    温随死在池塘中,连归来的魂魄也都像是被浸泡过似的,湿淋淋一身,还往下滴着水。


    只是他以魂体出现,再非可长久逗留人界的状态,水珠落在地上也留不下半分痕迹。


    吴心坠入井中后,他一直呆愣愣地立在井边,望着空洞的井口,说了很多话。


    他告诉吴心,自己其实一直都很喜欢她,只觉得她坚韧可爱,从未觉得她是什么“丧门星”。


    可惜他娘执着地想让温家回到鼎盛状态,想让自己和儿子重新过回不再缺衣少食,不再为明日生计担忧的生活,得知他有意同吴心在一起后哭闹了好几回,甚至以死相逼,温随只好先不刺激她,打算以时间磨出一份可能。


    所以他一直没有正式同吴心说过此事,一直不敢向吴心透露自己的爱意,不想让这事变成吴心的负担,更担心一贯强硬的母亲会为难她。


    “我确实退缩了,因为我知道我娘的脾气,知道她或许永远都不会让步。”


    “直到贾家人上门,我娘同我最后谈过一回,我才知晓她曾是富贵人家的嫡女,娘家和夫家本都是她的骄傲,可又都相继落魄,境况翻天覆地。”


    她说她想要回到从前的生活,不然必定日日寝食难安,怕也有人会像嫌弃吴心一样,在联想到她的经历后笑她是“丧门星”……


    他娘虽时常端着骄傲,可心却早已卑微到了泥土之中。


    古书总称“忠孝难两全”,原来“爱”同“孝”亦是如此。


    他注定了没有选择。


    生前未能完整吐露的衷肠最后全倾倒给了死寂的井,温随越发觉得愧疚,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若是当初他能再坚决一点,结局会是什么样子。


    于是,心口处开始长出了藤蔓一般的黑丝,逐渐朝全身扩散开去。


    还未待他注意到自己的变化,死寂的井水中忽然传来了剧烈的翻搅声,像是有人在井水中剧烈挣扎。


    难道吴心还活着?!


    温随惊喜地扑上前扒着井口去看,却被井底倏然间喷出的黑气打翻在地。


    黑气遮天蔽日,原本明亮的圆月和星河都被吞噬一空,城中各处隐隐传来了窸窣议论的声音,随着黑气飞速蔓延至全城,议论又变成了惊恐的尖叫。


    温随一直死死盯着井口,待黑气吞没了整个千结庄后,他只见有个披头散发浑身湿透的姑娘被黑气凝成的丝线牵了上来,直直落在了井旁。


    即使吴心看到了他,眼中也再无笑意,漆黑的眼珠像是封锁了心中一切暖意,只留下空洞的躯壳打算为自己的不忿讨回公道。


    因着泡过水的关系,温随的脸上一直是一片湿凉,可看到这一幕他忽然觉得脸颊淌过了些温热的液体。


    吴心没有看他,只僵着脸望着头顶浓黑的雾气,缓缓用阴沉而无情的语气说了声——


    “都给我和温随陪葬吧。”


    温随听了这话后心口的黑丝亦瞬间暴涨成了遍布周身的黑气,将他整个人包裹得像个线球。


    在记忆的最后,温随毅然决然扑向了吴心,两股黑气交织在了一起。


    一股汹涌狠戾,一股和缓轻柔。


    ……


    宁霜霁睁眼,心有余悸地望着院中不远处仍靠坐在一起的二人,本想说些什么,却被同她牵着手的白玦带地趔趄了一下。


    她条件反射去扶,却到底没能扶住猛地跪倒在地的白玦。


    “你怎么了?!”


    “探阵难免有消耗,歇歇就好。”白玦唇角溢出了几分血色,他迅速用手背抹了,却还是留下了一片红痕。


    两人的灵流还连着,宁霜霁便不再引他费力说话,只默默输送了更多灵力过去,却都被白玦挡了回来:“这点小伤不要紧,别浪费灵力……一会儿或许还有恶战要打。”


    他说完也抬眼看向了院中二人,却忽然目光一闪。


    宁霜霁察觉后也看了过去,发现靠坐的二人竟换了姿势。


    温随侧坐着凝视吴心,双手扶着吴心的肩膀像是在通过这种方式逼她看看自己。


    可吴心只一直垂着眼。


    白玦径自切断了同宁霜霁相连的灵流,松开了她的手:“幻境重合并非因为执念相融……温随的执念或许要散了。”


    探阵便是在探魂主的记忆,可以清楚感知到魂主的状态。


    相比吴心,温随已是虚弱至极,俨然即将溃散。


    宁霜霁没有收回手,执拗地将手靠在白玦的手边:“所以这两个执念纠缠了千年,一直是此消彼长,而如今这纠缠终于到了尽头?”


    院中的温随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今世的结局即将到来,为了不再留下遗憾,开始缓缓同吴心道起了别来。


    “肉身死前没能开口说声‘喜欢’,如今可不能再错过了,”他说着自嘲一笑,轻轻用手拨开了自己和吴心脸上遮挡了面容的头发,“别再惩罚自己了,别再制造幻境日复一日操纵全城人仇视议论于你了。”


    宁霜霁能听清他说的话,闻言心中一直存在的疑惑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白玦一直坚持说那“一层幻境”便是吴心的?若是吴心的,她为何要那般对待自己?


    因为她觉得就应该如此。


    她虽恨自己从小受辱的经历,恨所有操控流言凌迟她魂魄的人,却终究还是成了流言的刀下亡魂,直到成了魂主,都没有放过自己。


    对温随的爱本是她生命的曙光,却被恶意切割成了利刃,一刀刀插得她不复超生。


    宁霜霁攥紧了手,指腹被地上砂石刮得生疼:“那城中为何全是傀儡?吴心是不是还有意识?所以她没有真的杀人?”


    “是温随所为,阵法初成时二人执念纠缠,他趁机用纸扎傀儡替出了城中人,”白玦闭眼轻喘了两下,回答不容乐观,“吴心眼神空洞无神,魂魄早已被执念困慑良久,很难清醒了。”


    宁霜霁很想说“可尚怀筝和温随不就没事”,但她自己也明白,吴心与他们不同。


    吴心自认是害死温随的罪人,曾经坚韧的力量又被流言一点点刮了个干净,再没有什么能支撑她的精神同执念的操控相互拉扯了。


    宁霜霁缓缓松开了攥着砂子的手:“若傀儡是温随所换,他的执念岂不是……”


    或许是意识到了温随的衰弱,与他对坐的吴心身上又开始溢出黑气。吴心明明面无表情,黑气中却开始传出了竭力嚎哭的声音,仿佛再代替她哀痛着。


    温随脸上一直带着浅浅的笑意,听到哭声那笑意像是要维持不下去似的僵硬了许久,终于还是散去了。


    “我想救你的,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下去的,”温随的眼睛开始逐渐变成了暗红色,身上的书生气质荡然无存,“别放任自己成为厉鬼好吗?就算我不能陪你了,也别再伤害自己了好吗?”


    吴心依然没有反应,也没有看他,可周身黑气的哭嚎声又大了许多。


    “陪了你这么多年,能不能稍微弥补些遗憾呢?”温随说完却自己先笑了,苦笑的脸苍白不已,“可遗憾已经铸成,又哪是能够弥补的呢?”


    手开始逐渐变淡,温随怔愣了几秒,而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缓缓倾身在吴心的嘴角亲了一下。


    “他们都不能代表我的,我从没有怪过你。”


    预感到了执念的衰弱,一直压抑相陪的温随终于第一次放任自己展现了怨恨的一面,猩红的眼睛配上漫布血丝的面孔,再不是记忆中那白净文雅的小书生。


    他忽隐忽现的手上指甲亦都是血色,血泪顺着脸颊流淌到了嘴边,染红了苍白的唇线。


    “我也好恨!”温随的声音随最后弥散的黑雾哀嚎着,“我用命救回来的姑娘,我那么爱的、那么好的姑娘,就这样被他们毁了!”


    凄厉的声音在温随魂魄彻底消散的瞬间戛然而止,吴心一直没有表情的面容终于有了丝微的反应,她目光微微一闪,那闪动的瞬间像是极尽了悲伤与不舍,又轻得像错觉。


    宁霜霁同白玦远远见证温随的离去,心中五味杂陈,默默良久。


    所以温随的执念真的就是吴心。


    为了守护住她,不让她伤害自己,不让曾经善良天真的她堕落成厉鬼自我折磨,温随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恨意同时压抑着吴心的。


    所以千结庄忽然消失了,里头的人却尽是傀儡,因为真人已在初时便被温随尽数替换离去。


    他不愿再让这些人玷污他心中瑰宝了。


    生前选择了孝义,死后成全了真心。


    此地异象捆绑了两个执念,却并没有公平地支撑着它们,而温随一直牺牲自己安抚着吴心,直到今日。


    于是两人最终落得了这么一个此消彼长的结果。


    白玦一直没有起身,喘息声也时轻时缓,宁霜霁见他轻蹙着眉闭眼调息着,亦不敢出言打搅。


    但即使没有白玦提醒,她也知道如今情况并不乐观。


    虽然阵中少了一人执念,复杂的情势一下子简单了许多,可没了温随的安抚,死前已有厉鬼之态的吴心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可凭一人之恨吞噬整个千结庄,若背后真有可支撑其执念长留千年不散的外力,放任其出世作乱,必定会闹得生灵涂炭……


    白玦忽然睁开了眼睛抬头看去,宁霜霁亦有所感应,望向了院中井边孤身独坐的吴心。


    她周身蔓延的黑气蓦地成了张牙舞爪的模样,窜涌着四散开来,而她脸上也终于开始有了明显的表情。


    又哭又笑,悲痛与狂喜并存,疯魔而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