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赌局
作品:《南风北落》 盛栀夏拿着手机,视线在屏幕上定了一会儿。
恍惚产生一种错觉。
像恋人间的约会。
...
月光下,陆哲淮身形颀长,淡淡然倚着车门,衬衫之外加了一件黑色长款大衣,周身散发出沉稳又凛冽的气质。
仿佛初冬时节由北至南徐徐而下的寒风,让枝叶边缘结一层纯粹白霜——冰冷但也易融,内里一片柔软。
榆湾公馆的住宅楼外观带了点设计感,在二层位置有一道透明廊桥,边缘连着一条室外旋梯。
听见轻盈愉悦的脚步声,陆哲淮微微抬头,盛栀夏正好止步于廊桥中央,手臂搭着透明围栏静静看他。
今晚的她比白天随意,一件米色开衫配一条简约白裙,高跟鞋也没穿,而是换了双高帮帆布,全身都是浅色系,脖上挂一台相机。
给人的感觉像傲气的刺猬终于舍得露出肚皮,刺也软下来。
下一秒,盛栀夏随意举起微单,闪光灯亮起一瞬。
“这个角度挺好的。”
说完她微微垂眸,勾起嘴角回看相机成果,很满意。
两人位置一高一低,她站在廊桥上翻看相片,全然不知自己的笑意倒映在他眸里,在凝视中化作一片柔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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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型游乐场建在一片山岭附近,凌晨时分也全项目开放,简直是小情侣的约会圣地。
盛栀夏没什么想玩的,只是想来逛逛。陆哲淮也没说什么,全程顺着她。
二人在园内漫步,四周热闹欢愉,部分游乐设施配着童心满满的音乐,时不时听见小孩的嬉笑打闹声。
听说前段时间山顶多了个摩天轮,夜间会缀满彩灯,很是浪漫。
盛栀夏隔着半米距离走在他身边,朝前看了看,问他:“看到山顶摩天轮了吗?”
“没有。”陆哲淮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以为她看见了但他没看见,认真地问,“在哪?”
盛栀夏故意说:“我没看到,所以让你找找看。”
陆哲淮一时沉默,嘴角泛起一抹无奈的笑意,像是听完冷笑话之后不由自主的反应。
闪光灯再次亮起,这一瞬被她捕捉。
光线消散时,盛栀夏触上他微沉的眸光。
不知不觉,二人同时止步,陆哲淮垂眸望着她,那双眼睛像要把她拉进去,沉到暗而无光的地方。
“拍了那么多年,不腻么?”他淡声问,好像那几年并没有发生什么,甚至可以在对方生命里一笔带过。
这份冷峻低沉的声线恍惚让她回到从前,站牌下初次相遇,那时的他已经耀眼得难以触及,于是她曾经想过把人锁进取景框,藏进兜里,一起到天南海北。
只是后来一切悄然生变,那份感情被她硬生生抹去。
盛栀夏错开视线,提步继续往前,心底情绪缓缓沉落。
“像你说的,我也习惯了。”
留给对方的只有背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哲淮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拳,之后又慢慢松开,周身的凛冽感又深几分,仿佛落满霜雪。
一路无言,那些七彩灯效在空气中散逸开,游客经过时沐了一身晕晕然的彩光,人人都像水族箱里的热带鱼。
盛栀夏抬头看他,觉得他在这灯效里有种别样的氛围感,别人像热带鱼,好像只有他像纯粹的彩晶石,细腻又耀眼,冷淡中总是藏着勾人的欲。
于是她忍不住举起相机,又给他拍一张。
不知不觉走到音乐喷泉附近,看见一棵金属做的矮树,上面挂满了小锁。
守着树旁小摊的年轻人看见他们,眼睛顿时一亮,立刻招招手:“两位要不要挂个爱情锁呀?图个好寓意,跟对象长长久久!”
“不用。”盛栀夏淡淡回绝,“他不是我对象。”
尾音散在风里,陆哲淮的脚步慢了一瞬。
盛栀夏说完继续低头捣鼓相机,旁人看不见她眼底情绪。
后来又经过一行人,那些男男女女看了他们好几眼,低声议论着“他与她很配”的话题。
女生们看他的眼神也含有一层谨慎,想看但又不敢看太久,小心翼翼的,好像生怕他的“女朋友”心生醋意。
人人都以为他们是情侣。
盛栀夏默默翻看相片,思绪逐渐飘远。
她很久没拍人像,好像除了陆哲淮以外,再也没人进过她的取景框。
在波士顿时老师告诉她,人像照片存在的意义是为记忆凿一扇窗。
人们借此怀念逝去者,以及那些远去者。
老师是位不苟言笑的华裔女性,曾经担任一位法国导演的御用摄影师,在电影得奖之后她名气大涨。
但没过多久那位导演癌症去世,老师沉寂了很长一段时间。
后来她拒绝很多导演的邀约,自己开了一间摄影工作室,为历史博物馆处理那些珍贵的老胶片,也做一些纪录片相关的委托工作。
其实老师并不收学生,是盛栀夏自己找上门,执着了大半个月才让对方妥协。
老师教给她很多与学院派大相径庭的事物,但在传授经验之前,她总被老师扔进暗房洗照片,尽管胶片时代已经过去。
那时盛栀夏最讨厌需要沉下心才能做好的事情,暗房工作对她来说漫长枯燥,痛苦又难耐。
从十九岁春季到二十一岁秋季——陆哲淮为了极地任务杳无音讯的那段时间,她被那些胶片折磨得头昏脑胀。
但老师很严格,她越烦躁,扔给她的工作量就越大。
其实只是在磨她心性,但她后来才明白。
老师说没有耐心的人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瞬间。
摄影是需要等的,那些画面转瞬即逝,一张好照片永远无法被创造,只能被捕捉。
等待很漫长,等多久都有可能,几分钟,几小时,甚至大半辈子。
但盛栀夏最讨厌等。
在处理人像照片的时候,她总念及老师说过的,所谓“逝去者”与“远去者”。
其实很多时候,等待的结果不是归来,而是又一次分别。
“远去”终将变为“逝去”。
人的离开总是突然,有些误会还没解开,一句对不起都来不及说,一个完整的人就已经化为尘,化为土。
她曾经经历过那样的突然,以致她这辈子都忘不掉那种惊惧与痛苦。
陆哲淮离开之前说他五个月就会回来,但五个月又过五个月,他还是杳无音讯。
冰山风浪,破不开的冰盖,令人窒息的严寒,随随便便就能夺人性命的冰窟或裂缝,这些事物时常出现在她梦里。
后来每每念及他时总会走神,终于有一天她在配药环节犯低级错误,整瓶药剂倾洒在工作台上,刺鼻辛涩在狭小空间里不断弥漫。
一切都搞砸了,她慌忙清理半晌,脑袋止不住地发昏。
而人的崩溃总在一瞬间,那一刻压抑的窒息感突然涌上来,连视线都难以聚焦。
最后她脚步虚浮地离开暗房,整个人缩在门外墙角,一下又一下深呼吸,想让自己缓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阴云密布,而她身旁的手机开始响动。
是一个陌生号码,她不愿接,但对方连连打过来,不肯罢休。
最后她终于接通,那边许久无言,传到她耳畔的只有沉重呼吸声。
原本酸胀的心口又被撒了把盐,苦涩至极,几乎要撕裂开。
那时的她完全没有现在洒脱,仅一瞬间,她眼眶几乎红透,声线像风中碎羽,颤颤摇落:“别人的时间对你而言什么都不是,对吗?”
她等他那么久,恋人之间尚且无法如此,而他们又算什么。
她知道他的世界很广阔,她永远不可能困住他。
但如果一开始就明白这样的结果,为何不早点与她断了所有。
那边沉默很久,哑声对她说:“对不起。”
那天波士顿下了好大一场雨,盛栀夏没有带伞,下了轻轨一路狂奔,淋着大雨跑向陆哲淮公寓。
但她没想到,陆哲淮淋了比她更重的雨,衬衫湿透,周身散发寒气,只有那双眸里还含着一份灼热,近乎偏执地落在她身上。
下一秒他上前揽住她,急切地完全变了个人。
而盛栀夏几乎撞进他怀里,以为自己心生幻觉。
那个拥抱湿淋淋的,包裹二人起此彼伏的心跳声。
谁都不愿推开谁,但到了凌晨只有她一人发烧。
窗外暴风雨,他半跪在床边给她喂一碗鸡蛋羹,第一次亲手做的,味道很淡。
那晚他们没有像以前一样做到天昏地暗,而是相拥而眠,呼吸浅浅缠绕。
直到晨起时,她得到一个吻。很轻地,落在她微红眼角。
...
隐约闻到淡淡甜味,思绪落回现实。
她转头,身边递过来一串动物形状的棉花糖。
陆哲淮见她迟迟未接,不咸不淡地问:“不喜欢?”
盛栀夏停下脚步,在旋转木马的灯光下接过那一串:“好幼稚。”
陆哲淮轻笑一声,散漫道:“我看你挺喜欢。”
盛栀夏小小地嘁了一声,没想到心思又被他猜中。
她轻轻咬一口顶上的“柴犬糖”,软乎乎甜丝丝。
好像找回了一点点童年的感觉,那种她缺失已久的,无条件的偏爱与纵容。
漫步时又起一阵风,穿过喧嚣人群拂过她的裙摆,带着初春凉意。
陆哲淮记得她总爱强调自己耐冷,但尽管如此,他还是脱下大衣给她披上。
盛栀夏并不回绝,只是吃棉花糖的速度默默降下来,从边缘咬下一小口,让它在舌尖缓缓融化。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像因为被这份余温拥着,所以什么都可以慢一些,时间也是。
实在很难说清,为什么他们在互相咬破对方嘴唇之后,依旧相安无事地并肩漫步于游乐园里,一人吃着另一人买来的棉花糖,还披着他的外衣。
他们之间的关系,到底少了什么,又多了些什么,而他又瞒着她做了什么事情。
她想知道。
嘴里糖分浅浅融化,盛栀夏若无其事地问:“你今晚打架了?”
陆哲淮沉默几秒。
“没有。”
“那就单方面教训人了。”结合她被下药的事实,她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她早就注意到他袖口有微微脏污的痕迹,跟他的洁癖截然相反。
后来接吻时又感受到淡淡的烟草味,而他平常并不爱抽烟。
“算吧。”他模棱两可地承认。
盛栀夏垂眸,呼吸也慢下来。
恍惚又想起波士顿的雨夜,想起那个沉甸甸的拥抱。
如果不爱一个人,为什么要用比她更急切的方式,冲破雨幕来见她,而现在又为什么要用那么偏激的方式解决问题。
跟原本冷淡沉静的他一点都不像。
他怎么会这么在乎一个人,在乎到磨平理性。
而且那个人还是她。
盛栀夏没什么筹码,但还是想赌一场,问他:“这也是念在旧日情分吗?”
“不是。”
她心跳沉了一瞬,下意识停下脚步,凝视他深邃眼眸,迟迟才问出一句——
“陆哲淮,你爱我吗?”
言尽时轻风又起,拂动她耳边发丝,像他今晚吻过来时微乱的呼吸。
一个爱字似乎格外沉重,陆哲淮站在风里,眼底情绪千转百绕。
最后他上前一步,将她揽入怀中,用无尽的沉默回应她。
这是七年来,她第二次问出这个问题。
第一次问的时候,回应她的只有沉默,于是她再也没问过。
他身上似乎有一些枷锁,她看不见的、看得见的,那些事物统统束缚着他,让他无法回答。
她感受他的温度与心跳,隐隐觉得,这局又是她输了。
在那些微小希望消失殆尽的时候,终于听见他用低缓声线沉出一个字——
“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