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寒霜
作品:《失之东隅》 “孟琼,这些年,我无数次地想,你当年不如死在上阳关就好了。你死在上阳关,我还会觉得我当年不曾有眼如盲看错人,可你活着回来了,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上阳关三万灾民和我母亲的命在你的眼里就这么不值钱么?”
周誉自嘲地笑笑,过往岁月,好的坏的,一一在眼前浮现,他不争气地觉得眼眶有些热,继而又道:“还是你觉得我母亲不够疼你啊?”
每当听到福惠皇后的名字,孟琼的心里都是一颤。她自幼没有母亲,父亲待她又实在算不得好,女儿家的心思,女儿家的事,桩桩件件,她都会同福惠皇后讲。
福惠皇后每回从燕都到南陈郡来,也都会搂着她,柔声细语地同她讲:“小缘是本宫在天底下见过的最好的姑娘,倘若本宫能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她也曾经想过,纵使有朝一日,她与周誉走不到一起去,也定要将福惠皇后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去孝敬,将来梁阁挣的银子也定要用来给福惠皇后买一处最好的宅子,等有朝一日,先帝愿意放过她,她就把她接出来。
“福惠皇后是我在这世上见过最好的母亲。”
“我也不曾觉得上阳关的三万条人命不值钱,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孟琼仰仰头,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解过死局,亦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是对的,只知道那一日父亲也好,福惠皇后也好,他们最后的话,确实说服了她。
周誉嘲讽地笑了笑,喉结滚动,“孟琼,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两江之水当年为何会倒灌上阳关?我母亲原本在燕都待的好好的,为什么会同你一起出现在那里?”
这是他给她的最后机会。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只要她肯,只要她愿意说出当年的真相,那他可以不再恨她。
孟琼直视着周誉的眼睛,一如很多年以前回答他的一样“我知道你要什么,但我不能说。”
周誉失望地闭了闭眼,继而冷笑道“如果可以,孟琼,我真想杀了你。”
“我不会寻死的,但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要杀我,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上。”
……
生生死死的东西太过矫情,船夫闲来无事也会在帘子外听一嘴船客的对话。
打打杀杀,死死生生东西,他没有见过,但命还是很重要的。
“姑娘啊,看在你那一百两的份上,老夫又得同你絮叨絮叨。这为了一个男人不要命怎么可以呢?里头的郎君虽长得俊些,但倘若打你骂你,绝不可姑息,一定得报官才行。”
孟琼坐在甲板上闲来无事看江水的时候,船夫会同她说说这些心里话。
“没有打骂,而且如今这世道,报官哪里就有用了呢?”孟琼听着老船夫的话,直到他这次并非是阴阳怪气了,而是实打实的规劝,却还是忍不住反驳他。
一则,是他确实没有打骂她。实则也懒得管她。
二则,元祐即位后,原本就不算好的世道更差了。朝廷里党派之争严重,多少忠臣良将因为不愿意拉帮结派而被构陷,死于诏狱的淫威之下,这等事比比皆是。
地方上就更严重了,乡绅富商互相勾结,满脑子就两个念头,一是挖空了心思要老百姓交税,二是拼了命的屯田,逼得原本就贫苦的百姓无路可走。
报官?
衙役们哪里有时间去处理普普通通的纠纷,大部分情况是各打三十大板,然后急着去收税。
稻子税,丝绸税,人丁税。
反正只要是个人,是个在大燕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人,就得交税。普通百姓真想寻一条讨公道的路哪里那么容易?
老船夫“诶”了一声,“你这姑娘年纪轻轻,是经历过什么事儿么?怎么能连官府都不信呢?”
“不信。”
孟琼摇摇头,她们梁阁接下的生意也不仅仅都是些几千几万两的大单子,也有一些银钱很少,但听起来确实很让人气愤很让人想为其出头的,比如官逼民反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太多了。
“为何不信?”
“事太小则不足以引起官府的重视,这些年,因为地方上贪污勾结,死的平米百姓还少么?”孟琼早已经看透了这大燕官场的本质。
老船夫却道:“你这话说的很没有道理,青天白日底下,有昏官就也有好官啊。那你们要去的那个南陈郡举例,如今新上任两年的郡守就是个一等一的好官。他为民做主,为天下不平事做主,既不搞那些乱七八糟的赋税,也不对郡上的百姓又严刑,一直以教化为主,那可是个人人艳羡的好官。”
纵使是市侩至极的老人,对他也只有好话,没有半个字的坏话。
孟琼抱着膝盖坐着。
他们此次去南陈郡是奔着快些让南城郡的百姓迁家去的,倘使郡县上的官员是个配合的,那于他们而言,确实是好事。
可怕就怕在,他如若内外两张皮呢?他如若看着是个好官,实则背地里是个狮子大开口鱼肉百姓的官呢?
谁也吃不准。
“郡县上的官倘若是凭借自己的真本事让内阁和户部任命的,那还好。可如若他是买的官呢,这几年,这样的事情不算少见。”孟琼低低叹口气,并非是她多疑,只是这几年,她是真的没有见过像个样的父母官。
“这对大燕充斥着不信任的如今都是些垂暮的老人,你一个小姑娘怎么能不相信大燕的生机呢?”
老船夫有些恼了,同她辩道:“南陈郡这个郡守李昶他就是被燕都那里派下来的,他并非什么世袭之辈,更并非是光吃干饭的父母官,他为民做实事,是个实打实的好官。”
李昶。
多么熟悉的名字。
孟琼沉默了一瞬,片刻后又用老船夫说了抱歉,“如果您说的是李昶,那确实是我浅薄了。”
她见过李昶。
在燕都南山竹海的那片竹林里,彼时她在吊在竹子上练功,他以为她寻死,将她强行从竹子上拽了下来。那一次,她原本是好好的吊着的,可因为他这一拽,差点没真的摔死。
李昶这个人,话多事儿多,出口之乎者也,买块砚台能搬个板凳同商贩磨一整个下午的价,她曾以为这样的人不堪大用,但偏偏后来他一路做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
最初的时候,孟琼还觉得不可思议。她曾想,这样的人做御史大夫,大燕还能有救么?
可后来上阳关大水,当朝廷无数人都在装死,只有他仗义执言,跟那群朝臣比谁的唾沫星子更多的时候,她才真正认清了他。
只有这样的人,当上御史大夫,大燕才能算得上是有救。
“李昶是个好官。”
“是天底下我见过的最有入仕初心的一个人,我敬重他,您没有看错人。”
孟琼实打实地由衷感慨道。
老船夫听她这般说,便明白她认识李昶,下意识地问:“姑娘,那你同李大人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
“是他以为我要寻死,救下了我,却差点害我被摔死的关系。”梦琼实打实地回答。
她与李昶,可不就是这一层关系么?
“李大人家境贫寒,听闻老母四十多岁才有的他,他守孝道重仁义,如今虽是一郡之守,却还住在一个破败的小草屋里面,当真是清廉啊,但凡他贪些,都不至于如此。孟姑娘,我瞧你出手阔绰,便知道你是商贾人家出身,家里头应当不缺钱吧。”老船夫突然笑笑,一副要当起媒人的样子。
“你屋里头那个郎君哦,是生了一张好脸,但这年头,光有脸有什么用,绣花枕头一个。你不如跟了李大人,多多添置一些嫁妆,倘若对聘礼不那么在意,也可以不要聘礼。李大人人老实,又务实,在家里干的活也多,你们既然是旧相识,倘使能成为一对,那定然是极好不过的。”
老船夫絮叨起来就没完了。
可他不知道的是,李昶是个好官,可他有妻有子。只是他的妻子一直留在燕都照顾儿子,不曾同他到这南陈郡来罢了。
“我不当妾。”
孟琼笑笑,仰着面瞧着老船夫。
老船夫这才意识到李大人原来已有妻室了,他有些尴尬地笑笑,做出了打嘴的动作。
“是我老糊涂了!”
“当我这个老头子什么都没有说。”
孟琼倒不是很在意这老船夫的话,她在意的只是,倘使如今的南陈郡守是李昶,那么她与周誉一起合力说服南陈郡的百姓南迁会容易很多。想起南陈郡,许是太久不曾回去了,当船离那里越近,她就越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老伯,我们还有几日能到啊?”
“再有两日便能到了,明日驶得快些,到后日黎明就能靠岸了,姑娘,你是南陈郡人?听你的口音,倒像是燕都人。”老船夫乐呵呵地笑笑。
孟琼道:“我确实是燕都人,只是少年时候在南陈郡待了许多年,已经好久不曾回去看看了。”
江面与云天连成一色,远处点点沙鸥翱翔着。
老船夫听她这般说,倒是忍不住想起了他闲来无事去茶馆里喝茶时听人说起的闲话,说是南陈郡这些年不仅仅养蚕养得好,水稻种的好,送来的官也好,还出过不少让大燕为之振动的弄权者呢。
“魏王听说没?姑娘……”
嗓门一贯十分之大的老船夫突然可以压低了声音。
好端端提周誉干什么,孟琼有些担心帘子轻薄透风,这船家说的话会被周誉听到,所以连忙摇摇头,表示没听说过魏王,希望他不要把剩下的话说出来了。
既然肯定不是好话,就这么说出来,白白招人恨。
可老船家又哪里明白孟琼的意思呢。
“那位魏王啊可了不得,他年少时侯也跟你一样在南陈郡待过,待了好年哦,后来啊,生生气死了他老子,半点情面都没给留,是个心狠手辣不择手段的人,都说这南陈郡啊风水好,可是以我这个老头子的看法来说,出了这样一个人,怎样都算不得风水好。”
老船家没有坏心,可说者无心听者确实是有意的。
孟琼不喜欢这样的话。
于是道:“魏王并非这样的人,只是世事很多时候并无公道,他想要讨一个公道罢了。”
什么公道并不公道老船家不明白,老船家只知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八个字。
“可他现在想要夺他弟弟的天下,还想娶他弟弟的老婆,就是那个铁达公主。”
百姓们离这些皇家秘辛虽远,但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孟琼一时语塞,却仍旧是坚定地回答,“李昶是个好官,但魏王也绝不是个恶人。”
她有着超乎老船家意外的坚定,既然她都这般说了,老船家也只好不再出声。
严寒深冬过去,即将进入初春。富庶的南方已然有了几分和暖之气,孟琼在外面吹了会子风之后,有些怕倒春寒,于是又进去拿起袄子想给自己披上。
可进去就听见周誉的咳嗽声,他热退了些,可还有些咳喘。
“孟琼,别以为你替我说话,我就会不跟你计较前尘旧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