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旧伤

作品:《失之东隅

    有人的地方就有冲突,有冲突的地方难免就会有战火。历朝历代莫不是如此,统治者期望用铁蹄来征服异族,用刀枪剑戟敲开周围小国的城门,为子孙后代开辟千秋万载的江山。


    同时,也要堤防小心周边的国家对自己的侵略。周而复始,没有尽头,只有连年的战火不断,这样的过程一旦开启,就无法再停下。


    孟琼跟着周誉在军营里的时候,一直觉着喘不过气来。


    刀枪剑戟横陈的地方,注定了有流血有牺牲。那些死在战场上的军户也有妻子有儿女,他们死了,那留下的她们该怎么办?


    将心比心。


    孟琼的这份悲悯是从上阳关开始的,如果没有那一日的大水,如果那一日醒来后没有看到那样多背着尸骨在浑水里行进的人,如果没有亲耳听见那一声声哀鸣悲哭,她想,她也许一辈子都会是一个谈不上无情,但至少没有什么共情能力的死士。


    可正是因为上阳关,她在一夜之间成长。


    成长到如今,也渐渐的从一个棱角分明的锋利鲜明的人儿变成了一个圆融通达的人。


    琅琊与南城郡相隔甚远,东风一梦,快走的马儿赶不上就近的水路。孟琼答应玉簟秋护着周誉十日,可事实上,他们在船上光漂就漂了五日。船上颠簸,彼不得地上,周誉少年时为护先帝曾遭刺杀,身子骨本就不好,上船的第二日就起了高热。


    船舱狭小,但床倒是备了两张。孟琼少年时候像只鸭子,每日都有许许多多新鲜的趣事要同周誉讲,可如今两人隔着一丈远的过道,倒是一句话没有,只是各自看着船舷外头滚滚的长江之水。


    江水滚滚,掀起白浪。周誉懒得理她,她也不想舔着脸去奉承他,所以第一日的时候,她倒是并未发现他有什么不对。


    直到第二日,临到正午了,他还盖着褥子闭着眼在休憩,她这才意识到不对劲。


    行军之人,鸡鸣之时便会早早起来。周誉又向来勤勉,对自己要求甚严,睡到这个时候倒是从来没有有过的。


    “周誉?”


    客船仍在颠簸,孟琼翻身下榻,蹲在周誉的身前,小心翼翼地叫着他的名字。


    他脸色白得厉害,俊朗的眉头微微蹙着,额头上是细细密密的冷汗。也不知是做了什么样的噩梦,看上去并不痛快。


    孟琼抬了抬手,想要去探一探他的额头。但想到他如今不喜欢她碰他,又从袖口里抽出一方帕子来垫在指尖上,她这动作过于小心翼翼,反倒是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感觉。


    所以当她这般垫着帕子触他的额头之时,他醒了,没什么力气且满是湿汗的大手已然勒住了她的手腕。待到微微偏过头,瞧见是她时,手又没什么力气地松开了。


    他身上烫得厉害。


    孟琼虽不常侍候人,但也知道他需得喝两副药才行。


    所以起身去寻船家,船家是个五六十岁头发花白的花甲老头,三十年来载过不少路程迢迢的客人。他只管渡船,哪里管这些闲事。听了孟琼的话后只道:“郎君身子金贵,还出来做什么?”


    “既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就该好好在自家府上待着。这千里迢迢出来,还要我这个老船家管这管那,这是给老人家我找不痛快,还是给他自己找不痛快呢?”


    老船家捋着胡子,他从前只管渡江,连顿饭都是不理的,都需得船客自带干粮。如今还能得闲在这船上做些吃食给船客,于他而言,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再要多的,那铁定是没有了。


    孟琼只想同他要些去风寒的药。


    哪想到受了一顿阴阳怪气地排揎,又有口不能言,只得回去给周誉煮了些滚水。可这滚水去不了热,她喂他喝了些水后,他仍旧是昏昏沉沉,浑身滚烫。


    她没得法子,只好坐在他的榻边守着他。


    船舱比不得军营更比不得燕都,连里头的灯烛都要暗些。到了晚间,就只亮着一两盏煤油灯。


    周誉昏昏沉沉睡了一整日,直到子时才稍稍好些,热虽然未散,嗓子也干哑,但好在没有那么难受了。


    他偏过脸,一回头瞧见的便是孟琼。


    她伏在他的身边已经睡着了,她的呼吸很均匀,安静柔顺的样子不像是个杀手,倒像是个寻常人家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她的手搭在他骨节分明的手背上,但并非完全的肌肤相碰,而是用块帕子垫着。他的手臂有些酸软,想要动动手,却又怕吵醒了她。


    掩耳盗铃。


    周誉瞧着那块淡紫色的帕子,心底也不知揣着怎样的心思。他看着她,还是同从前那般贪睡,还是从同从前那般,该记得的事情不记得,不该记得的事情倒是记得门儿清。


    两年过去了,她好像变了。


    又好像半点都没变。


    周誉静静地盯着她,自打重逢以后,他还真是没好好看过她。当年那个在南陈郡耍得一手好缨枪,曾言要护着他走完一生,一辈子都不欺瞒他的姑娘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


    他们不知不觉,也走出了那么远的路。


    他喉咙突然有些干涩,虽极力隐忍住,但还是不自觉得轻咳了一声。也正是这一声轻咳,让原本闭着眼休憩却没敢睡得太死的孟琼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不是说要做本王的死士么?”


    “谁家死士像你一样,睡这样熟,还压着主子的手?”


    周誉不自在地移开先前望向她的目光,没什么情绪地训斥她。


    孟琼缩回手,隔着帕子的质感,她能感觉到他还热着。于是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要不要我去煮些热水,擦擦身子,可以去些热?”


    周誉“嗯”了一声,没什么力气,但也算是应了她。


    他早些时候睡着,她其实已经烧好了水,只是不敢碰他,怕他醒来后冷嘲热讽的话能将她骂到脑袋开花。但眼下他醒了,也同意了要用热水擦身子,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忧的了。


    船舱空间有限,纵然烧水,也只能放下两个铜盆。出门在外,倘使要燕都和军营的条件那是不能的。孟琼把水给他搁在床头边的花架子上,继而很是自觉地退了出去,坐在船板上开始吹风。


    老船夫心疼孟琼给他耗费的红罗炭太多,一面驶着船,一面有一茬没一茬地感慨自己日子过得紧凑。


    “你们这可是几百里的路啊,我这个老人家心善,一人啊,只收了你们一两银子,这要是换别的船家啊,不跟你们要上五两银子是不得上船喽。”


    他絮叨的很。


    孟琼在外面吹风只想清净些,是以,只当听不见他这话,抱着膝盖往旁边挪了挪。


    谁成想,这老船夫为了让她听得更清楚些,特地又偏了偏头嚷嚷:“如今啊,世道艰难,粮食贵哦,炭也贵,老头子我啊虽然同那些商家熟稔,人家也都觉得我这老船夫好相处,可卖东西啊总是不能亏本卖给我的,哪哪都加钱喽。”


    孟琼实在受不得他这指桑骂槐的劲儿,抿抿唇,忍不住轻声问:“您老人家到底想说什么?”


    老船夫笑笑,露出脸上的几条褶子,“没什么,姑娘,只是说哦,我老头子如今买什么东西,人家都跟我说,得加钱喽。”


    孟琼这才听明白了。


    得加钱。


    如今这个时节,许多北方的河面都已经冻上了。也亏得他们离开琅琊的那一日雪停了,天气也渐渐和暖起来,这长江水才不至于也冰冻三尺。大雪封山,马匹难行,人又冷。水路抄近道快些且在船舱里,怎么看都比骑马要舒服。


    只是于船家而言,这份钱拿得确实是辛苦钱。孟琼想到她这两日确实是花了不少这老船夫的炭,后头还会再费,也不多言了,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来。


    “我没有碎银子,只有这个。我们加五两银子,剩下的,您看看方不方便找给我。”


    孟琼倒真不是可以漏富,实则是她确实身上只有一百两的银票。


    老船夫瞧见这银票,笑得更加开怀了一些。“姑娘,不早说,您屋子里的那位郎君是真金贵,我算是瞧出来了,这千里迢迢出来定然是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人。这般肯吃苦的富家郎君,姑娘跟了他,将来定然也是前程似锦啊。”


    老船夫翻过来覆过去,好话歹话都被他一个人说了。


    说完后又同孟琼道:“老夫那里还有些治风寒的药,那是老夫留着救自己这条老命的。可眼下用不上,这样吧姑娘,一包二十五两,老夫给你四包,便宜些卖给你,算上加上的船费,还有五两就不必给我了。”


    这老头子打得一手好算盘。


    若搁在往日里,孟琼定然不惯这坐地起价还强买强卖的毛病。可今日她又确实需要这些药。所以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拿了药,她掀帘进了船舱,想着这喝药的事情宜早不宜迟,还是需得尽快熬上。


    打帘一进去,刚好撞上周誉正在穿衣。他单衣还半敞着,背对着她,露出光洁的脊背。他是个清峻的人,但许是在军营也待了许多年,真正褪下衣服来算不得瘦削,泛着淡淡玉泽的肌肤下仍可见肌肉的线条。


    孟琼手一抖。


    药包就这么掉到了地上。


    她不自然地撇开眼,也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些什么。周誉察觉到了背后有人,将里衣穿好后冷冷道:“进来。”


    孟琼将药包放在桌面上,乖顺地走了进来。她背对着他,正在翻找熬药的工具时,陡然听到他极其清冽的一声:“衣服脱了。”


    孟琼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好生生要她脱衣服干什么?她不解地看着他,没肯动。


    周誉高热未退,没什么力气,言语之间透着骨子疲惫,“别等我给你扒,自己脱。”


    孟琼更不明白了,却还是依照着他的话,将对襟夹袄的扣子一个一个解开。可还未全解完的时候,又听见他说:“过来。”


    孟琼慢慢地走过去。


    这种突如其来解衣服的事到底让她觉得有几分耻辱,刚刚的那一瞬间,她的脑海里亦是涌现出了无数的其他的念头。是因为他虽然恨他,可她依旧愿意跟着他,所以他便觉得她轻贱么。


    还是因为病里起了高热,在清醒时,他尚且还能收敛几分,如今不清醒了,便想着用这样的方式逼她开口,说出当年上阳关的事呢?


    周誉见她如赴死一般挪步。


    竟难能可贵地在她的眼里看见了畏惧,看见了对他的畏惧。


    “你怕我做什么?”周誉嘲讽地笑笑,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到了面前来。


    他上一次用竹简砸她的伤口是刻意。


    但这一次却是有意避开了那伤口。


    对襟夹袄的扣子已然解开,露出里面软底的小衣。她看着瘦,但肉都藏在衣服里,如今瞧见小衣映照出的那段玲珑的身姿,便知道平时没少吃。周誉自问对她藏了几两肉没有什么兴趣,可眼神还是晦暗了一瞬。


    小衣只被他解开了一个扣子,能瞧见雪白的脖颈和胸口以上的小半春光,除此以外,便是胸口上方,他曾射她的那一箭的箭疤。


    深褐色的伤痕横陈在雪白的肌肤上。他母亲生前极其疼她,因知道梁阁做事,难免会受伤,所以给了她许许多多去伤疤的药。


    她从前那些年受的所有伤都用福惠皇后给的药膏治好了,不曾留疤。


    可就这一道。


    两年来,一直横陈在这里。


    孟琼突然意识到,他要她脱衣,只是想看看这道箭疤。不是很自在地将衣服拢上,她并不觉得这伤疤有什么好看的。


    “以后不要突然说这么奇怪的话。”


    孟琼将衣裳拢紧,从榻上下来,她从上阳关活下来,听福惠皇后的话,无论再难都没有放弃过生的希望,可刚刚会错意,以为他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羞辱自己的时候,甚至连一头碰死的心都已经有了。


    周誉看完她的伤疤后,什么也没说。也就是刚刚用水擦身子的那一瞬间,他刚好瞥见了自己心口前的那一处为护先帝留下的剑伤,恍然想起,当初在上阳关自己也给了孟琼一箭,所以突然想看看。


    世间事,恩恩怨怨,总是教人分辨不清楚。


    当初若非叛军给他的那一剑,他不会在十三岁那一年去南陈郡养伤,也就不会同她一起走过漫长的十三年。


    他的剑疤,是他们的开始。


    而后来,他给孟琼的那一箭,则是他们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