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父与子

作品:《开局直播荆轲刺秦王

    嬴政画完最后一笔,等待帛画上的颜料晾干。


    他叫来宫人道:“把此画拿去给工匠,让他们重新打造女神的造像。”


    宫人应声回答:“是,陛下。”


    嬴政又看了那画一眼。


    画上的人除了脸和叶可语相似,其它部分都变作了秦朝女子的打扮。


    一想到叶可语披头散发像个野人,嬴政就非常嫌弃。


    嬴政不仅给她画了一身五彩的华服,还给她画了漂亮的发髻。


    她是天神,自然不能用三宫六院的发髻,嬴政给她独创了个繁复高耸的云髻。再饰以钗环宝石,看上去非常的高贵。


    只见衣着华丽的叶可语手拿竹简,笑眯眯地望着世人。


    终于有个人样了,嬴政非常满意。


    等待颜料干的这一会儿,嬴政又想起她那句有得吃就不错了,心底一揣摩,大概也能猜到她不会喜欢这样复杂华丽的发髻。


    这还真是方方面面的大相径庭,话不投机。


    直到颜料干了,宫人取走帛画。


    那宫人刚走了两步,嬴政开口:“慢着。”


    宫人听见命令,只好停下来等待。


    嬴政思索片刻,认为新的造像美则美矣,却不如现在的喜庆,不符合世人对女神的想象。


    他改变了想法,说:“把画像送到雍城封存,就用如今的造像。”


    宫人一头雾水,但嬴政说什么,他们就只能做什么。


    “是,陛下。”


    很快,宫人捧着帛画退出大殿,交到侍卫手上,快马送到雍城封存起来。


    到了第二天,嬴政散朝后召来李斯,想问问这几日他想得怎么样了。


    李斯早就有准备,每天上朝散朝都带着竹简,就等着嬴政召见他。


    行完礼之后,李斯拿出自己的上书,让宫人帮忙递给嬴政。


    嬴政看了看李斯,问:“此书所议何事?”


    李斯立刻回答:“陛下,女神的秦……秦亡论已经在民间引起轩然大波,六国余孽蠢蠢欲动。若是朝廷放任不管,怕是要出大祸。此书便是提议解决女神造成的祸患。”


    嬴政打开竹简看了看。


    竹简的内容很长,简单总结就是:女神的秦亡论会给秦国带来无数的叛乱,最好的办法就是通过天下术士之口宣传,宣传女神不是真神,是山精野怪所化的邪神、灾难之神。同时禁止民间任何人讨论邪神的事情,违反者处以肉刑。此事很快就会平息,更不会爆发任何叛乱。


    “天下术士?”嬴政抬起长目,盯着李斯看了片刻,“卿是如何说服天下术士的?”


    李斯心想,这还用说服吗?女神一句“多吃丹药死得快”,导致以卖丹药为生的术士们都没了生意。


    不用李斯去说,那些术士们已经集结起来,开始散播女神是祸国殃民邪神的谣言了。


    李斯立刻如实回答:“天下术士对女神多有怨言,臣不过是顺势而为。”


    嬴政没有立刻回答。


    是否把叶可语断定为邪神,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定性问题,而是秦国改不改革的问题。


    嬴政被叶可语说服了想改革,所以用放归修陵寝的黔首来试探李斯。


    李斯不想改革,所以用把女神定性为邪神的提议来表态。


    如果嬴政认同女神是邪神,那么就意味着他放弃了改革。


    如果嬴政不认同女神是邪神,那么他将无法阻止帝国可能爆发的叛乱。


    无论怎么样,嬴政只有一个最优解,那就是把女神定性为邪神。


    既然女神是邪神,那么女神所说的一切都要反着来,为了反对而反对。


    李斯一听见这条计谋的时候,就在心里大喊妙啊,真是太妙了!


    这是一条对嬴政有利,对秦国有利,对他李斯也有利的计谋。


    利皇帝,利国,利己,利民,简直是大大吉!


    李斯从未想过对秦国不利,但他也有巩固地位的需求,如今一条所有人都得利的计谋就摆在他的面前,他又怎么可能不用?


    嬴政沉思片刻,最终还是坚持己见:“朕欲加封女神为天书授者,紫阁尊者,卿以为如何?”


    听见这个回答,李斯整个人都愣住了。


    如果不是没有那个胆子,他恨不得冲过去狂摇嬴政,并大喊:你不是我的陛下!你被邪神蛊惑了!你是不是邪神本人?


    李斯没有说话。改革就意味着嬴政不再重用法家,他这个丞相就失势了。


    当一个人问你:“从今天开始失势,可以吗?”


    你会乖乖说好吗?


    没有人会乖乖说好,李斯也是如此。


    李斯起身上前,对着嬴政行了大礼。见李斯如此行为,嬴政的脸色一沉。


    “陛下,身后之事是人生之极大事。常言道,生前富贵,死后哀荣。陛下功盖三皇五帝,却没有一个像样的陵寝,会让后人觉得陛下的功绩不过尔尔,这是其一。”


    “其二,三皇五帝人人称颂,但又有谁真的去祭拜他们呢?堂堂人皇,却连个像样的陵墓都找不到,这又是何等的凄凉?世间的称颂者,不过都是口惠而实不至,虚伪至极。”


    “其三。”说到这里,李斯停下来,对着嬴政再行大礼。


    “通过一代一代的传颂,三皇五帝变成了圣人。殊不知后人只会认为他们是伪君子,而对他们忘恩负义,否认他们全部的功绩。陛下自己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既然陛下厌恶三皇五帝,又为什么要成为他们呢?做霸主有什么不好呢?”


    “不修与功绩相等的陵寝,就会有无数人忘了陛下的功绩,更会有无数人诋毁陛下。这才是人性啊,陛下!”


    说到此处,李斯彻底停下来,拜伏在地,静静等待嬴政的定夺。


    不仅嬴政对三皇五帝的圣贤嗤之以鼻,李斯也对此不屑。


    世人都称颂三皇五帝,但只要三皇五帝露出那么一点儿人性,就要将他们打做伪君子,对他们刻薄至极。


    更有那狼子野心之徒,嫉恨三皇五帝甚深。因为三皇五帝的贤明,是他们窃取天下后,贪财揽权路上的绊脚石。


    如果像三皇五帝那样,夺到天下后不是大权在握,不是纵情享乐,而是全年无休地为百姓当牛做马,一生都不能停歇,那这天下将不存在任何野心家,更不会有战争。


    然而,现实就是每个人都想屠宰天下,每个人都想分一杯羹。所有人都一样,这就是人性。


    世人对三皇五帝有多称颂,世人就对三皇五帝有多憎恨。从古至今,对于他们的诋毁不绝于耳。


    谁去当英雄,谁就要接受世人最挑剔的刻薄。


    嬴政整个人都僵住,因为李斯说的话他无法反驳。


    他下意识看向门外的天空。


    真正会搬山术的神,喊着要当英雄。只会坑蒙拐骗的术士凡胎却要把她打成邪神。


    嬴政不改叶可语的造像就是不希望她被世人诋毁。


    没想到同样的两难转瞬即来,他也面临这样的处境。


    嬴政沉默良久,李斯一直在等。


    等的时间越久,李斯就知道自己的胜算越大。


    嬴政的耳边又响起叶可语的话。


    一会儿是她说:“我还是想当英雄。”


    一会儿又是她幸灾乐祸的笑语:“你的大秦早亡啦。”


    李斯等了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终于等来嬴政迟疑的声音:“可是……朕的秦国……”


    听见嬴政迟疑的语气,李斯却没有胜利的感觉,心反而坠到湖底。


    他忽然开口:“臣愿与女神对质。若她认为此话不对,大可显灵与臣辩驳。”


    李斯说完,自作主张起身走到门外,跪在殿门外的空地上。


    他仰着头大喊:“若女神不认可斯的话,可显灵与斯辩驳!”


    说完,李斯行了大礼叩首。


    如此三次,李斯喊了三遍,叩首三遍,然后一直跪在空地里等待女神显灵。


    嬴政跪坐在大殿中也在等。


    直到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落下。


    嬴政还在等,在等她的出现,在等她的回答。然而什么都没有等到,她认同了李斯的话。


    当星斗上移,有宫人走到李斯身边说:“李丞相,陛下请你先回去。”


    听见这句话,李斯欣喜若狂。


    他知道他赌赢了。


    另一边,夕阳西下之时,扶苏在宫殿中和蒙恬谈完话。


    蒙恬此来就是告知扶苏,他的身份安排好了。


    新做的照身帖也做好了,可以用来通过秦国的关卡以及沿途住宿,一切万无一失。


    过两日,扶苏就可以出发去民间生活三个月。


    送走蒙恬回来之后,扶苏望着那轮无比耀眼的夕阳,忽然有种龙入大海,鹏鸟扶风的壮阔感情。


    也就是在这一刹那,一种疯狂的想法,像春天的野草一样,在扶苏的脑海里疯长。


    出去了就不要再回来,不要再回来这秦皇宫……


    扶苏痴痴望着远处的苍茫,仿佛的身有双翅,一去不回。


    直到宫人走过来禀告:“公子,陛下宫内的人来传话,陛下病了。”


    扶苏立刻回神,大惊失色:“父皇为何会生病?奉常如何说?”


    宫人立刻回答:“奴婢也不知,只知奉常说陛下的病十分凶险。”


    扶苏沉声道:“更衣,算了,我就这样进宫去。”


    说完,他大步走向皇帝宫中。


    直到这时,扶苏才发现夜已经深了。


    秦皇的宫殿内灯火通明,扶苏疾步走向床边。


    他一面走,一面问:“奉常,我父皇如何了?”


    “是发热,熬过今夜便好了。不过今夜怕是凶险,需要人时时守候在旁边。”老奉常回道。


    扶苏点点头,道:“劳烦奉常与我一起在此守候。”


    老奉常行礼道:“是,公子。”


    过了片刻,有宫人绞了湿帕子拿过来。


    扶苏立刻接过说:“我来吧。”


    说完这话,他就小心地把嬴政额上的帕子换了。


    换帕子的时候,扶苏看了嬴政一眼,一看就愣住。


    嬴政一向精神,这是扶苏第一次看见如此憔悴的父亲。


    他分明记得小时候,一切都很巨大。巨大的宫殿门槛,他需要被人抱着才能跨过去。巨大的案牍,扶苏站直了身子才能勉强够到桌面。


    在这样的视角下,父亲也是巨大的,扶苏总是仰望着父亲,把脖子都仰痛了,才能看见父亲的脸。


    不知何时,一切都变得普通起来。宫殿的门槛,他自己就可以轻松跨过。成年人的案牍,他可以运用自如。


    他的父亲也在这一刻变得普通,不再是高耸如山,不再让他难以企及。


    就在这一刹那。


    滴答——


    扶苏循声回头看。


    烛火摇曳处,禁宫的更漏一声一声又一声。